香樟城又恢复到往昔的平静,送走了京军,送走了一众武林人士,让顾县长高兴得三个晚上睡不着觉,尽管那些心惊肉跳仍然历历在目,但他身心的如释重负,早就盖过那段时间的噩梦了,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连夜一气呵成写了许多,从土地户籍,到屯田水利、刑法狱讼、科举官学等等等等……写了满满几卷子,颇有成就感,为了让新来的刺史满意,他反反复复写,挑了一版写得最好的,欣赏好一会儿,想着万一新刺史要是再给他拨点小钱,那可太好了……
不再离乱的燕地,便是这样一点一点重新动起来。
自钟尧大军从采州离开,一路往北,一路收服反军、草寇,到达烟州后,在高高的城墙上俯瞰整个燕地,日渐兴起的房屋瓦舍,街上人头愈多、声愈大,将血腥白骨覆盖、压藏、遗忘,只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以供想象,有人会想象出极致又单纯的沸腾热血,有人会冷静地整理推敲直到接近事实,其余的,便都是质疑、嘲讽、冷眼、扭曲了。
现在,钟尧要做的就是班师回朝,意味着尸骨无存的人要被留在这里,连同袍都将他们放在脑后,继续前行,何况与他们毫无瓜葛的人?
江春儿和徐青寄从山里出来,都很狼狈。
“我们消失这么久,欧阳大哥他们估计找疯了,把卫展嵘反复鞭尸,唉……咱们的坟头草会不会唔……”
“胡说八道。”
江春儿亲了他掌心一下,笑眯眯道:“我错啦,走吧,去衙门。”
她要去找钟尧,一起班师回朝,不然她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要是听到她和徐青寄的噩耗……倒不是她不想快点出来,实在是一言难尽。
他们在山里熬了两个多月,徐青寄新新旧旧的伤积在一起,终于将他压倒,江春儿也力不从心,勉强拖着徐青寄找到个山洞,最开始的那几天,徐青寄烧得昏昏沉沉,血腥气还引来豺狼虎豹,所幸已经安稳度过。徐青寄醒来后就运功疗伤,入定行气,她用石子在石壁上划“正”字,一共四十九天,还好山洞距离小河不远,否则,她要给徐青寄护法,又不能入定辟谷,会以各种死法死在这个夏日深山里,比如渴死、饿死、臭死、脏死……
这不幸中也有一点万幸,就是先前离开香樟城,备足了各种药和常用小物件,大概真是老天垂怜了。
他们挑的出路正对一个十几户的小村落,找到里正问路后,方知身在采州闻州交汇地界,往南是采州,不过距离他们最近的是闻州义云城。
江春儿的通行令、腰牌、银钱都没丢,出示令牌,那守卫有点手软,确认身份后,恭恭敬敬递回去,见他们两人模样不甚整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但这不是他该关心的,只是询问:“江校尉可有吩咐?”
“成衣店怎么走?”
“直走靠右便是。”
江春儿要去见义云县长,这身破破烂烂真是有辱斯文。
她还穿着那身营中靛青戎衣,徐青寄也是窄袖黑衫,一进成衣店,吓得那掌柜一激灵,亲自迎上:“军爷要看衣裳?”
“对。”
江春儿很早以前有一个愿望,就是扒下徐青寄常年的暗色衣裳,他再浅的也是黑中带蓝、带青、带赭,也看不出什么分别,和她那花里胡哨的二哥一点儿也不一样,所以她指了套白青色,一言不发盯着徐青寄,徐青寄回以沉默,只见她的手指移向松花黄、丁香紫、杏子红……他抓住她的手臂,又移回第一套。
掌柜笑容可掬:“二位好眼光。”
江春儿亦选了同色,心花怒放,她想起以前方雪行说的:我每天偷看你大哥爱穿什么颜色,我就穿什么颜色,有情人间的小乐趣呀……
回想那日,江春儿发觉,方雪行是那个月老,给她这样的暗示,她那段时间一直在照顾徐青寄,怎能不从这句话里想到徐青寄?
直接换下衣裳后,她看着两人一模一样的丹赤袖口,高兴地互相搓了搓:“真不错,多精神嘛。”
徐青寄也就恢复有三四成,他实在伤重,脸色苍白,领子那一点暖赤,让他看起来没那么虚弱,连抿着的笑都多了几分暖意。
从成衣店离开,又踏进饭馆,找了个雅间,打听消息,那跑堂伙计一得了赏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湖上这两个月发生的都是大事,燕地、梁地,都有。先说最近的上宁坡大会,由虞藏锋、叶婳二人向燕地武林送英雄帖,集结成盟,叶婳任盟主,共同对抗梁地武林,可谓一门有难,八方来援,同时各自守约,绝不趁虚自相残杀,否则其余人必追杀之。”
江春儿只听到虞藏锋、叶婳,她记得当时晏阳天是去围剿他们的,难道二死二生?
她问:“戚灵之和江上烟呢?”
跑堂伙计想了想:“听说自香樟城望月楼后,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江春儿不追问下去:“梁地又发生了什么?”
“梁地,比燕地还热闹。”跑堂伙计道,“沧浪派唐晓舒走火入魔,杀了晏阳天、施霓山等二十多个高手,尸骨无存,唯一活下来的卫展嵘召集众人,要求沧浪派销毁正流功这门邪功,就在八月十五,月圆之时。这个热闹,连燕地武林人士都想凑,纷纷往沧浪派去了。”
他们还以为唐晓舒和曾鹿能够顺利离开,卫展嵘早就东窗事发,没想到恶人先告状。
跑堂伙计见他们脸色不好,以为是共情了,并未多注意,只道:“二位客官要是想去沧浪派,走水路应该来得及。最近的船,明日午时。”
江春儿眼神询问徐青寄还有没有问题,他摇摇头:“多谢告知。”
“小事,客官慢用。”
待雅间的门一合上,江春儿低声:“照影功,也没能救得了她。”
徐青寄道:“我以为照影功的秘密会在沧浪派,如欧阳所说,的确很相似,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合之事。”
江春儿覆住他的手:“说是讨说法,他们肯定会血洗沧浪派,到时……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段路,再去惊涛门也来不及了,一在潼州,一在青州,他的身体更不允许。
江春儿自然要替他走这一趟沧浪派,徐青寄先开口:“且让他再得意这一个多月,八月十五,我会赶到,亲自手刃他。”
“可是……”
“班师回朝,皇帝亲迎,百官跪拜,不知下一次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徐青寄斟满两杯酒,“我还有机会,大不了再赌回来,做个无赖,将他们从守门的打到掌门人,有的是时间,往时是我一条死路走到底了。”
他淡然一笑,无所畏惧,江春儿那句“齐增锦未必再愿意做赌”的话咽下肚子里,缓缓放下心里的沉重,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一切都是变数,万一还有其他变数呢?也罢,管它明天要面对什么。
她长舒一口气,释怀笑道:“八月十五真是好日子,这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届时传来徐少侠死而复生,惩恶除奸的事迹,一定名扬天下,满大街都是你的话本子。”
“对,这好事就轮不到你了。”
“好小徐,你竟如此算计我?”
“好说。”
两杯酒清脆一碰,想说的话、想诉的情,都在其间,无需开口了。
钟尧大军的具体位置在哪里,唯有问当地县长最为清楚,那县长却说半个月前已经班师回朝,要追上的话,还是得走水路。
原本准备好要和徐青寄分开,即便不是去沧浪派,也一样要各奔东西,完成自己的事,于是释然释然再释然,没想到又可同行一程,让两人笑了好久,像一块巨石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又猛然往回滚。
这一段路也算游山玩水,当大船靠岸补给时,若正逢晚间,夜街闹市,热闹非凡,又或者在码头换船,没那么快出发,正巧碰上庙会,又是一顿痛快的吃喝玩乐。
大概这就是命运、缘分,江春儿想,她和徐青寄一定会心想事成。
满天繁星,苍穹之下,有万家灯火如昼,亦有漆黑的深山老林。
七月酷暑里,明月是唯一的凉,但照不进密林,这一处小山谷被四周高山延伸出来的巨大的树木遮挡,阴冷、潮湿,一条蜿蜒小溪潺潺流过,即便是暴雨来临,也不会将这里淹没。
此处生长的草木皆不喜阳,少有猛兽到访,至于毒蛇也惧于山洞里的气息,不敢进入绿藤之后查看。
此时,里边传来一点动静。
“小师叔。”曾鹿声音微哑。
唐晓舒微微一笑:“阿鹿,突破了。”
曾鹿眼眶湿润,一低头,抵在唐晓舒后肩,将所有的力气放上去,此间惊险,耳边都还在嗡嗡作响。就在唐晓舒要突破瓶颈时,毒息异常强盛,她只能将其牵引到自己身体里,再送回唐晓舒体内,加上徐青寄留下的照影功内息,让唐晓舒得以安然度过。
此刻,只待将不属于唐晓舒的内息排出体外,便可安然无恙了。
再次睁眼时,天已经大亮,曾鹿推开洞口的绿藤,爬出洞外,她深吸一口山林间的清新,舒展身体,将浊气放空,捧起清凉的溪水洗了一把脸。
“阿鹿。”
曾鹿一转身,接过唐晓舒抛来的剑,她拔剑笑道:“领教领教小师叔高招。”
那云河剑出鞘,为这重见天日而清吟不止。
此处的四面高山直入云霄,两人一前一后追逐上山,冲破那茂密的巨树,惊动群鸟,扑腾起飞,七嘴八舌地骂。
唐晓舒一剑从后边赶来,被曾鹿跃过避开,锋利的剑斩断一棵树,从半山腰落下,刺眼的日光便穿下阴冷的湿地里,惹得小虫子们四处散开。
连绵群山里,还有沧浪派的人在寻找她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飞鸟异动,让他们快速赶去,哪怕是一点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