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儿沿路向衙门官府打听钟尧的行军消息,终于在大抚城得知大军在距离此处一百里多外的地方。
她在码头辞别徐青寄,快马加鞭,天黑之前就能赶上。
急切的马蹄声在夕阳之下异常响亮,地面都震颤不已,惹得安营扎寨的大军警惕起来,有两人飞身前去,将她拦在数百丈之外,其中一男子厉喝:“来者止步!”
江春儿吁马停下,飞扬的烟尘散去,才看清前方的拦路之人,除了那说话的年轻男子,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为首的妇人——江春儿对她的崇敬是这美貌皮相之下的不屈风骨。
拂柳宗宗主,林生风的母亲,于子琼。
江春儿至今仍记云山之上,雪中傲梅是何等风姿,不止一次偷偷幻想过成为她这样的人。
“林姨。”江春儿翻身下马。
“你……”绕是经历大风大浪的于子琼也为突然见到江春儿而惊讶,内心百感交集,快步走近,“听闻你和小徐遭遇不测,我真是……”
“是有些惊险,不过都化险为夷,出来后听说钟将军已班师回朝,从水路赶来的。”江春儿每次在她面前都有些拘谨,是面对崇敬之人的那种拘谨,心下告诉自己要再稳重点。
“这位就是江三姑娘?”一旁的男子笑问,他周身气质令人如沐春风,并不惹人反感。
未等江春儿答,于子琼先点头:“这是我的首徒,刘仲令。”
江春儿抱拳:“原来是刘师兄。”
她知道此人,据说当年与唐晓舒比试,只有一剑之差,十分了得。
一想到唐晓舒,江春儿心下黯然,刘仲令正在此时问起了徐青寄,她道:“多谢关心,小徐也无性命之忧。此事说来话长,事实恰与传出来的相反,卫展嵘才是罪魁祸首,他重伤唐姑娘和曾姑娘,因动静太大,我和小徐原是路过查看,被他打落瑶江。”
师徒二人脸色一变,刘仲令道:“坏了,师公也去了沧浪派。”
江春儿摇头:“不用担心,小徐已经赶过去了,他能阻止的。”
“那就好。”于子琼拍拍她的肩臂,欣赏她的精神气,双目聚光,凝为实质,上次见面还是去年中秋,快一年不见,多了几分内敛,战场的确磨练人。
“走吧,天快黑了。”
江春儿牵起马,随口问道:“林大哥好些了吗?”
她记得去年见林生风,步伐仍旧虚浮,应该不会跑到战场来。
提起林生风,于子琼脚步一顿:“好很多了。”
她该怎么说林生风跑到你兄长面前去了,这可是她曾经看好的儿媳妇,也罢,自己发现吧。
刘仲令难得见自家师父面露尴尬,心下了然,绕开话题,问江春儿她和徐青寄是怎么出来的。
三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营寨。
江春儿的突然出现,引起不少人的侧目,京军大多都认识江春儿,这皮囊很难不一眼记住,但谁都知道其武功高强,背有霍迎,千万不能惹。听说她斩了不少敌军的脑袋,在西鹿更是功不可没,获战俘数万。
主帐之前的空地上,聚有一众将领,霍迎大老远看见,放下碗筷,起身立在原地。
江春儿大步走近,在诸多人的注视下,他们凌厉的目光是一刀一枪凝聚上来的,似虎、似狼、似鹰,年轻有为的、老当益壮的,有审视、有敌意、有冷眼,像是自己的领地将要被入侵,暗暗张开利爪防备,多少人在这样的威压笼罩下双腿发软,再被炙热的夕阳烤融在地上,埋没于风沙里。
她压下澎湃心潮行一大礼:“钟将军。”
晚霞从她左手边打过,映照得她的脸泛着神采奕奕的红,鼻尖薄汗,浑身上下充满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光彩,谁人不梦想过,而且这也是钟尧的曾经,他不禁连喝三声“好”。
“坐下,倒酒!”
江春儿眉目更亮:“多谢钟将军!”
霍迎这才大笑上前,揽过她的肩:“回来就好。”
“可惜没机会和迎姐你一起痛击燕军。”
她从很远的闻州追来,徐青寄知道她内心的渴望——班师回朝,皇帝在城外亲迎,百官跪拜。到那天,鞭炮齐鸣,鼓声震震,城内的街道两旁挤满了人,有的登上高楼,或者爬上树去,小孩坐在大人的肩上,人声鼎沸,欢呼凯旋,这一路追逐便有了意义,当初鼓起勇气跑去北军,所有的恐惧、质疑、茫然、苦闷,全都消散了。
她就是为这一刻而来的。
九月抵京那天,她后悔没多读点书,肚里那点墨水压根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
她看见很多大熟人,最扎眼的就是李驰身边的李骁,令她觉得虚幻,直感叹当年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即便她经历生死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与李骁的距离,依旧像此刻一般,隔着密密麻麻的人,幸好未铸成大错,她有些侥幸地回想——
脑子里一幕又一幕的往事,才反应过来原是被逗弄、被轻视、被暗讽,果然,心一大,人就蠢了。
待到兵散回营,她迫不及待要回去问问爹娘,当初是怎么看待她四处蹦跶的,问问二哥把她从牢里捞出来是什么感觉,还有秋妹,那天八方阁拍卖抢了李骁的东西,她紧不紧张?害不害怕?要是大哥也在家就好了,就问他是不是整日提心吊胆,怕她在外头遭遇不测?
她一路跑回家,钻入人群里,喧闹声都压不过她的心跳和呼吸,她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大笑?大哭?思来想去,当然是要以很成熟稳重的姿态,让他们知道她和以前一点儿也不一样。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江春儿顶着秋日艳阳,风依旧很热,跑到家中,抓紧门环,手上力道没轻没重,“砰砰砰”敲着。
门开得很快,开门小厮愣了片刻,江春儿就已经挤过他进门去了。
“三姑娘?”开门小厮眨眨眼,连忙抬声,“三姑娘,老爷夫人上街去了!”
江春儿止步一拍额头:“对啊,爹娘肯定知道今日回朝,上街看去了。”
她还是犯蠢了:“我去找他们。”
小厮阻止:“街上人多,我们几个去找,以免错开,您在家等着,前两个月老爷夫人还有少夫人四姑娘听说您出事,连夜从曲见赶来,只等今日回朝。”
江春儿心下忐忑,瑶江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他们耳朵里,于是抓来小厮问东问西。
几个下人出去寻人,她在巷外翘首等候,可谓度日如年,才将他们盼回来,连忙跑去相迎——
“三姐!”江秋儿率先跑过来,江春儿一把抱住她:“秋妹你可想死我啦!”
江秋儿哭道:“不许说这个字!”
“呸呸呸,我不说。”江春儿抬头看走近的江老爷江夫人,还有方雪行,松开江秋儿,一一唤了过去。
“小徐呢?”江老爷声音极轻,和他消瘦单薄的身体一样,摇摇欲坠。
“他也没事,去潼州办完事就回来,不,没准已经办完了,你们……你们不要听外边的谣言,我们好着呢……”
江春儿憋着眼泪将他们拉进门,请上座,再一一敬茶,嘴里念叨着自己的不孝,叫他们担心,把座上二老催得眼泪直流,又忍不住高兴,轮到江秋儿,她哪敢让姐姐敬茶,只是手不如江春儿快,一眨眼,茶就到眼前了。
江秋儿站起来接过,吸了吸鼻子,打破这悲情气氛:“三姐痛击敌军,立下大功,祝贺三姐今后节节高升。”
“还是秋妹会说话,今后有我罩着你。”江春儿也端来一杯茶。
方雪行抹泪笑道:“谁喝茶碰杯的。”
江春儿挑眉:“我啊。”
江老爷招来下人摆席,他从天未亮就特地吩咐后厨做了,只等江春儿回来能立马吃上。
江春儿这下绷不住了,抱着江老爷嗷嗷大哭,其他人早已哭够,只能笑看她了,大概这也算风水轮流转?
江老爷提着她去祠堂,江春儿点燃三根香,举至额头:“孝孙春儿,蒙祖庇佑,今得平安归来,定当铭记先贤,传承家训。”
江春儿上完香,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烟:“您以前在这让大哥打我手板,还跪了一整天呢。”
“你这小混蛋,现在神气了,翻旧账来了,不应该吗?”
“哪有,我一直记着爹爹那天的话。”
江老爷欣慰一笑:“怕吗?现在抽身而出,还来得及,名声一样在,走到这里就够了。”
他不太希望江春儿走进官场,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当然不怕,虽然我脑子不好使,但是小徐说了,他是我的脑子,还有您和娘亲,大哥二哥秋妹,都是我的脑子,嗯,将来明睿也是。”
江老爷酸了:“小徐说小徐说,他倒会忽悠你。他去了哪里?为何不跟你回来?”
江春儿垂眉:“爹爹,他放弃了。但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我拖累他,他要去做一件扬名立万的事,我们很快就能听到他的消息了,没准他人到京都比传出来的消息还快。”
江老爷听江春儿缓缓道来事情始末,虽是三言两语,但是大江深山,哪一样不惊险,否则也不会传出两人葬身瑶江的消息。
听完后,江老爷抚须转身,一边走出祠堂,语气轻快:“嗯,颇有胆气,这个姑爷,能进咱家的门。”
江春儿抿嘴一笑,一蹦一跳跟在江老爷身后:“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呀?”
“没羞没臊!他提亲了吗!他还没个宅院!不行!”
“放心啦,他这回在战场上很厉害的,有很多钱。”
“没看到,就不算。”
“爹爹呀……”
“哎呀……”
半个月后,朝廷的嘉赏来到营中。
江春儿少时不曾想过有一天她能靠着军功一跃封为正五品的宁远将军,任广武营都尉,手中捧着任命书,一时傻眼。
“怎么样,全靠我给你大肆添功。”潘玄冬走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其中的功劳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西鹿那一战,以四百对五万,死守益安,还要面对矞军背刺,让潘玄冬名声大振,封从四品的宣威将军,调入东宫任太子右卫,一时风头无两。
“没有你,我们肯定会死的。”潘玄冬正色道。
“怎么会……”江春儿一时无言,“你不降不退,就注定有今日。”
潘玄冬大笑:“也罢,推脱什么东西,今夜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江春儿看潘玄冬离开,看了看手中的任命书,跑向霍迎所在处,一时差点找不到方向,但霍迎已经回侯府了,她又跑去侯府一趟。
霍迎此时正一个人坐在亭内煮茶,见到她一点也不意外,似在等候。
“迎姐。”
“坐。”
霍迎借此一跃封为忠武将军,听说原本直授东宫监门,但她以祖父年迈久病为由,拒绝了,这让江春儿有些茫然,是不知往何处去的茫然,干脆道:“那我也不干了。”
让她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些,铁定是不行的。
霍迎失笑:“骨气呢?”
“没骨气……”江春儿愁眉苦脸,“没有迎姐你,自然没我今日,我答应侯爷要一直追随你,决不食言。”
“好,记着你这话,等我回来。”霍迎斟茶递给她,“袁晖右腿落残,已不再任广武营将军,谁会上来仍不可知。”
“想来圣上要对付袁晖是有迹可循的,就是为了这位皇长子的降生。如今储君已立,腥风血雨才刚刚开始。”
“比起东宫兵卫、羽林军,京军反而是最好的,没那么多勾心斗角,五大营将添新血,你要有自己的心腹,记住了吗?”
江春儿一一记在心里。
“圣上既有对付袁晖之心,说明广武营仍是重中之重,加上潘玄冬那小子做了件好事,宣扬你身手不凡,新来的将军应不会为难你,你且抓住机会吧。”
“是。”
从侯府出来,江春儿垂头丧气走回去,她仍旧不知道应该怎么走,唉,大概回家问问她那聪明的老爹吧,也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垂头丧气完了以后,她又暗暗自我鼓励,这时有一马车停在她身边:“江三姑娘。”
这声音吓得江春儿一激灵,到了她这个修为,已不容易被惊吓,除非是来自内心的惧怕,她连忙作揖磕磕巴巴道:“安安……安王殿……殿下。”
真是见鬼,还有李骁给自己打招呼的一天?
她不敢抬头,焦急地想着李骁要说什么,眼珠子都快转累了。
“恭喜江将军。”
“啊?”江春儿不明所以,还是颤颤巍巍道谢。
李骁透过竹帘缝隙看着那个早已和记忆里不太一样的姑娘,这个不一样是当初一脸热忱向他跑来,到后来看到他就讨厌、惧怕,不变的是眼里那股澄明,想到江老爷难得会找上他,请求把江春儿放在安全点的地方,也不是没道理,他要是不把江春儿从东宫提出来踢进广武营,骨头渣子都不剩。
“小徐还好吗?”
江春儿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什么事呢,也对,徐青寄和林生风是过命的交情,李骁又是林生风的好兄弟,问问徐青寄也是应该的。
“他无恙,多谢殿下关心。”希望他以后看在徐青寄的面子上,再也别突然出现吓她了,拜托拜托……
李骁可不知江春儿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道:“为官为将就该沉得住气,藏得住喜怒。”
江春儿一愣,咽了咽口水:“多谢殿下教诲。”
她大气不敢喘,然后马车一动,从她身边过去了,她眼神跟着移,似乎反应过来太失礼,连忙转了个身面向恭送。
“真是……见了鬼了……”江春儿喃喃道,看着那辆马车缓缓使入人群,她发觉当初那场牢狱之灾,不知何时,早就已经不埋怨李骁了,毕竟他也挺惨的,之前还被猜忌,关进天牢里。
她突然想起霍迎方才说的:想来圣上要对付袁晖是有迹可循的,就是为了这位皇长子的降生。
那圣上会为了这位小储君,对李骁再次出手吗?
这个念头一出,江春儿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真不要命了,才吃几口皇粮,满脑子阴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