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州东南接矞国(多音字,这里同“玉”声),西南接西鹿。西鹿内有鹿江穿过,富饶肥沃,与燕国通婚多年,而咸灵县便是与西鹿相望的边塞。
秋末的季节,敏州依然有大片绿林,这几日阴雨绵绵,出行不便,但官道上人气不衰,俱是附近的武林人士往咸灵县去。
和江春儿去往咸灵县的目的不一样,她在路上听说来一点事,说是云水宫与秋梧山庄两个门派的掌门签下生死状,败者离开咸灵。这些江湖人就是去看热闹的,况且高手过招,更要前去一观。
江春儿对这两个门派的印象就停留在段落英和裴雁回二人身上,没想到她们竟在咸灵县内,虽说不在意这两人,但那位扬言要用云水宫做嫁妆的段落英,好奇心总要见上一见。
马蹄一路溅起水花,迎着风雨赶路,江春儿蓑衣戴帽,腰间别着一面赤红官府小旗子在外,敏州崇山峻岭,山匪最多,看到这面旗子,也不会来找麻烦,所以走得顺畅。
抵咸灵县时,还在晌午,她下马后抬起帽檐,交出通关文牒及令牌,那守门将士接过,强忍着眼里的光亮打量确认后,略显羞涩将东西躬身递回去:“原是广武营江队正。”
江春儿点点头:“军所在何处?”
“小人给您带路。”
“有劳。”
细雨不停,路面湿滑一片,走两步就沾泥,边境要地的县镇道路足够宽敞,以便行军。
路人打着伞来来往往,屋檐挂水,酒馆乐坊里的人听曲饮酒,畅聊大事,大多都在说两个门派的事。
江春儿牵着马走过,路过一大门府时,看上牌匾,正是“云水宫”三字。
“金轮山在哪?”江春儿问道。
带路的士兵指着东北方向:“那座山头略平的就是,因几座山头连起来像足印,又叫赤脚仙台,是个观景的好去处。”
江春儿点点头,那云水宫与秋梧山庄的生死状,徐家与惊涛门赌的也是这个。
她不知徐青寄到了什么境界,以前她想,就算徐青寄败了,也得拿回他一条命,后来又想,徐青寄固执了这么久的赤影剑,若拿不到会怎么样?这个问题一跳出来,她就下意识回避。
那齐增锦深不可测,徐青寄当初不愿拖累她而一走了之,后来又为什么松动了?
仅仅是因足够喜欢吗?
依照她对徐青寄的了解,这一刻忽然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徐青寄武功高强不错,但绝不是齐增锦的对手,至少一年后也不会是。
摊开要直面的事实,江春儿渴望见徐青寄的心火都熄灭了大半,江老爷他们都明白,她深陷其中不会听任何劝责,所以都在无声看徐青寄会走到什么样的境地。
行了两刻钟才到军所,在大门外碰见两个熟人,是广武营调来戍守的,一个是潘玄冬,另一个是关翔。
“哟,你是一个人来的?这个时辰到,吃了没?”潘玄冬走下阶梯看大街上有没有其他人跟来,他当初对江春儿有点心思,不过她长得漂亮,打人太狠,把手下那几个训得敢怒不敢言,怕了怕了,听说她还有个心上人,不禁稍微同情了一把对方。
“还没,”江春儿摘下箬笠,此地潮湿,她身上也难受,解开蓑衣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凌云他们送物资走得慢,估计还有三五日才到,我是奉霍将军的命,早一步来给楚星若送东西,这会儿去向白将军点个卯。”
“点午了,还点卯,”潘玄冬左看右看,忽然压低声音问,“我前两日听来京都的消息,真的宣战燕国了?那和亲公主当真刺杀安王?”
江春儿点点头,她那天大清早刚准备启程,就听说八月十六那晚的刺杀,可惜任务在身,她也没工夫打听清楚:“至于发兵与否,我也不知……”
去年底北境细作一事的火还没熄灭,本以为燕国这伙人是真心讲和服软,没想到还敢撞上来,简直找死。
关翔在旁道:“要是真发兵,我看鹿人也不会安分。”
“乌鸦嘴!说点好的!”潘玄冬不再提这事,“白将军在二楼,你来得巧,我俩正好要到外边用膳,你处理完了跟咱们去?”
江春儿摆摆手,正要拒绝,潘玄冬立马说:“有间饭馆烧的兔肉一绝,我和翔儿先去。待会儿你领着春儿来王庄。”
说完,他给那带路的士兵几个赏钱,江春儿道:“我还得去找楚星若说事儿,不知何时说完。”
潘玄冬无所谓:“民以食为天嘛,你把她一起带来不就得了?她在军械库里试弓|弩,去哪里说事不是说。”
还真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潘玄冬理所当然和关翔走了。
江春儿无言,看了那发愣的带路士兵一眼,把缰绳递给他:“你替我把马牵进马棚里安置好,喂些干草,然后就回吧。”
“是。”
南境驻守将军白万节,是个老将军了,头发花白,眉间一道深纹是常年皱眉带来的,此时他正在看霍迎书写整理好的那本书册。
“去把星若叫来。”白万节头也不抬吩咐身旁的人。
楚星若年纪跟江春儿差不多,个头略矮些,一副小家碧玉的长相,身形却不纤细,动作有几分利落潇洒:“白将军。”
嗓音清亮,掷地有声。
“这是广武营的江春儿,霍迎派来协助你一二,原先在北军呆过。”白万节道。
江春儿朝她抱了抱拳,自报家门。
白万节看着书册,顺便询问江春儿几个问题,比如女营优势何在、在军中当如何排兵布阵等等,三人还就着沙盘推演一番,又拿过江春儿一同带来的兵器军甲图纸商讨分析。
外头天色一晃眼就暗了下来,雨未停歇,淅淅沥沥,居然比之前大了点。
楚星若其实不怎么看得起广武营的人,看潘玄冬那伙人就知道了,公子哥们下旮旯来玩的。要不是听说江春儿跟过霍迎,还在北军待过,她进门时才勉强收起脸色,今听来江春儿言之有理有物,谦虚好问,心里渐渐放下成见。
两人出来时,楚星若带着江春儿去院舍:“你就与我一个屋吧。”
江春儿点点头,正想说话,肚子先开了口,她今早从驿馆出发时吃了点,一直到现在,不由得想起潘玄冬说的烧兔肉,更饿了。
楚星若一笑起来就有两个酒窝:“待会儿让桂婶子多烧几个菜,这个时辰快开饭了。”
她们走到楼下,楚星若打起伞,一路避过洼坑出了军所,细雨随着冷风扑进伞底,江春儿面上被吹得冰冰凉,但鼻间浓郁的青草气息,只觉得沁爽,远山高耸,在雨中分外清晰。
“院舍在军所后边的庄子里,这几日有雨,不操练。女营连带我有二十六人,她们的孩子不算在内,大部分是军中遗孀,还有几个孤女,能狩猎懂医术,还会制作铁器木器,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楚星若一一介绍着,她父亲是武将,上头四个兄长,战死两个,可以说自幼耳濡目染,尤为敬佩霍迎,“起先家父不让我入大营,不过几个月前,矞国山洪,十几个没眼力见的流民抢了罗山镇,是我带着四个姐妹收拾了嘞。”
所以得来白万节的赏识,封了个队正,书信向霍迎取经。
能做到这个地步,江春儿知道有一部分来源于白万节对楚星若的照顾偏袒,否则寻常人哪里值得一方驻守将军花这等精力。
不过其中有什么关系牵连,她并不想深究,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从军所出来还要走一段路,江春儿见到了那个秋梧山庄,尚未说话,楚星若道:“不过是为满足私欲而聚在一起的强盗土匪。”
如此犀利,江春儿问道:“战时,他们也听命军所吧?”
楚星若冷哼:“为国战死沙场理所应当,吃着朝廷的赏赐,养得一身蛮力,不去种地就算了,还三天两头比试,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危及性命……”
江春儿忍住不笑,脑子里已经在想到徐青寄下地干活了,妙啊……
楚星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熟悉兵法的同龄姑娘,试图认真给她说清自己的想法:“都说什么江湖之事,官府管不着,他们也是大梁百姓,如何以江湖为免死金牌,立于法外?就说燕国,岑连收武林为朝廷所用,无人敢生事。”
江春儿也正色起来,她见过拂柳宗死伤过半的惨状,可谓血流成河,刀剑之下,人命如草:“但听说燕国诸多上乘功法武籍乃至绝世利器都被封存或毁去,实在武断。其实并非所有江湖人如此,好比神道院隐居山林,不与外人争,但潼州水寇作乱,水匪猖獗,他们一样会下山惩恶扬善。”
她摇头晃脑念着以前徐青寄常在她耳边念叨的:“剑在修心,人知是非。”
楚星若叹气:“要是人人如此,就好了。”
江春儿不觉得楚星若的话有错,只是不了解江湖。武林人士,一身能力,不是天降,不是与生俱来,是多年全身心修炼,而此等前提是有足够的背景与财力,江湖门派争的就是这个一席之地,以保门派不衰,绝学延续。那云水宫与秋梧山庄,她猜是为对方在咸灵的财产而做的赌。江湖相争皆是利,好比几年前的拂柳宗。
江春儿委婉道:“我以前听家兄与他的朋友坐论,说是人若不能约束自身,就需以外力约束,这便是法之其一。天下千万人,罪恶之多,不能窥尽,且说前朝亡赵,上下聚赌成风,于是大梁律法明令禁赌,当今圣上登基后下令禁养童脔、买卖童子,法之事当步步完善。”
想她前边十多年里就过得无法无天,斗大字不识,从前去找江并,不经意听他们说这些,听得昏昏欲睡,现在居然能想起来不算,还能知其意,甚至装起了高人,令她汗颜:“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或许有朝一日,法及江湖,却不应该是燕国那样的。”
楚星若双目放光:“令兄说得对。可江湖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他们看不见?要如何完善?”
“嗯……你问我,我也不懂啊。”她怎么可能懂这种深奥的问题。
楚星若抱怨:“你怎没听完呢?”
江春儿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我……睡着了当时……”
楚星若义愤填膺:“过两日,他们约上金轮山,哼,到时我要上去瞧瞧他们。”
天黑之前,她们回到庄子,大老远就传来女子喊骂自家孩子回家吃饭,好几个声音,楚星若笑道:“这是桂婶子在骂续善,这小子最野,猴儿似的……”
江春儿一路上得知楚星若身为一个将门千金,但一直花着自己的钱接济这些遗孀,感情十分深厚,每日教她们习武,渴望有朝一日组成女营。
方才两人短暂谈话,江春儿就很佩服楚星若了,她脑子里全是自己的想法,眼界是自己所不及的。
庄里人热情,江春儿也放得开,很快与她们说成一片,她知道自己好看,平日里臭美,就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多人同时夸她的,兴致起来了还吹拉弹唱的,换成大媳妇来了也得脸红。
很快入夜,江春儿累了一整日,沾到床就沉沉睡过去,直接做了个不知是什么的梦,在楚星若上床时又清醒了点。
“你知不知翠羽书斋在宣平的哪里?”江春儿问道,“明日我想去一趟宣平,替定侯送个信。”
“你进了西城门,直走主街便是。”楚星若想了想,“明日翠羽书斋的人会来咸灵啊,你要送信给谁?别错开了白跑一趟。”
“杜公。”
“云水秋梧的见证人是高沧海,他是杜公最得力的亲信,明日打听打听他在哪家客栈落脚。”
江春儿哦了一声,嘀咕着:“这读书人,怎么还能干这事?”
楚星若道:“这你就不知了吧,杜公他老人家文武双全,退出朝堂后建立翠羽书斋,不仅学子们慕名而来,在敏州武林里声望也极高。”
“好吧……”江春儿问道,“你知道宣平姓徐的人家吗?”
“宣平姓徐的可太多了,你问的是哪个徐家?”楚星若打了个呵欠。
江春儿一噎,如此,她还不如去找找宣平的老人们问问,徐青寄他家应该不是什么小门户,老一辈或许会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