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奔波赶路让江春儿睡如死猪,次日鸡打鸣把她叫醒后,翻了个身继续睡,待到听到外头忙碌声渐起,睁眼茫然四顾,只听屋外传来骂声:“自己去洗衣裳!洗不干净别吃饭!”
桂婶子的嗓门,昨日就领教过。
雨已经停了,地面未干。江春儿一出门就看见续善抱着自己的脏衣裳去河边,脸上表情还倔得很,尤其是被另外几个小孩儿扮鬼脸嘲笑,又被自家娘亲骂了。
“江姑娘起了啊,洗脸醒醒神,来吃早饭。”桂婶子瞬间变了个脸招呼着,她是女营营卫之一,丈夫战死,一人带着续善。
江春儿笑着应声:“星若呢?”
“楚姑娘在水池子那边。”
水池子边上,楚星若也刚洗了脸,见到她随口问:“你何时去客栈?今日我要去军械库,让明师傅对着你拿来的图纸打上一套试试看。”
江春儿道:“高沧海既然来到咸灵,不急于这一时吧,晚点去也可以。”
楚星若心下高兴,一口气说完心中计划,比如吃过早饭后集合女营,教教大家霍迎编的那套枪|法。
江春儿到此,就是来这干这事的。
庄子后方有一片空地,算是一个小校场,特意铺了砖,刀剑枪匕,还有木桩十来个,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她们基本功扎实,想来跟着楚星若练了许久,练起新枪|法来也无压力,旁边几个小的耍着棍子也有模有样。
待到出门打听高沧海在孙家客栈时,已经是未时。
客栈内,一楼二楼的堂中都是三三两两的武林中人,身上各类武器,原本还在大声说话,见到江春儿进门,下意识小声了些。
“军爷有何事?”那掌柜笑着招呼。
江春儿直说来意:“听说高沧海高先生在这落脚。”
她一说完,堂中人看她的目光有惊艳转变为疑惑审视,还不等掌柜回答,就有一男子热心道:“高先生在三楼同两位长辈谈话。”
江春儿看过去,那是在一楼大堂右下角的一拨人,三男两女,皆着青衣。她不禁又看向三楼去,这架势不是何时结束,可她有的是时间等,顺便想听听明日金轮山之事,于是靠近门口找了个位置,让伙计上来茶点,安心等候。
那头的三男两女离她最远,以为江春儿听不见,凑着脑袋小声议论:“南军何时来了这么个女军爷?比楚星若那张死人脸好看多了,这身段,还有声音,嘶……”
“这衣裳看起来是京都广武营的。”
“京都的,那更没戏,何况楚星若瞧不上咱们,我猜这军爷没少听她的话。”
“不对,要是听了楚星若的话,她早对咱们翻白眼了。”
江春儿抿着茶水才忍住想笑出来的心,她觉得楚星若很可人,样貌甜美,不曾想在这些人眼里就变成了死人脸,看来楚星若在敏州混得挺霸道,也难怪这些人看她的目光里多了一点点忌惮,原来是托楚星若的福。
这话说得一旁的青衣姑娘轻嗤:“楚星若就是放下碗来骂娘,咱们戍边也出力,她倒整天盯着咱们私下斗打,呸。”
这话被他们对角的四个女子听见,那领头的紫衣姑娘扬声轻快道:“这还不简单,裴雁回,本少主教你一招,离开咸灵,也就不用看她的脸了。”
“段落英,我把这话送回给你,明日可别哭着走出咸灵。”
裴雁回?段落英?
江春儿的脸色一时怪异起来,左瞧瞧,右看看,她的确想找个日子看看她们什么模样,好家伙,这就碰上了。
她重点看向段落英,不禁觉得能放出豪言壮语之人果然不俗,五官清冷端庄,眉间英气,笑时又显出一双酒窝,唇红齿白,颇为明艳。
裴雁回的师兄看江春儿神色怪异,到底是军营中人,这么说楚星若的坏话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正想让裴雁回收敛一些,谁知她先开口:“到时看你还敢不敢说用云水宫做嫁妆。”
段落英脸色一黑:“你得意什么,还不是被那个江春儿抢了先。”
江春儿呛了一下清咳两声,可这两人哪里顾得上,裴雁回一口气上不来,抓起桌上的茶杯掷过去——
段落英一根筷子同样飞射而出,两物半空对碰,杯裂而筷子继续直冲裴雁回门面,高下立现,若非裴雁回的师兄拦下来。
堂中的其他江湖人一时间看起了热闹。
两边人正对峙着,听见三楼的门开了,立马老实站起身。
从里边走出来一男一女,他们便是秋梧山庄庄主与云水宫宫主,和和气气互相抱拳后,转身就收起笑脸,从左右两旁的楼梯各自下去。
两个门派同立咸灵一百多年,秋梧山庄早于云水宫三十多年,以老大哥自居,最初时的战后封赏欺负云水宫几次,云水宫脾气硬,转身就使手段,把秋梧山庄名下的田产给吞了。两者斗法至今,秋梧山庄说云水宫阴险狡诈,后者咒前者早晚天打雷劈。演变成今日局面的,是段落英已参悟门派最高功法,对很多年不出一个天赋出众后辈的秋梧山庄来说,是极大的威胁。
所以三个月前云水宫弟子不过看了秋梧山庄弟子一眼,秋梧山庄弟子骂骂咧咧,立马当街动手,打到最后翻起了旧账,双方做赌,前去请翠羽书斋的人来作见证。
江春儿看他们下楼来,目光落在那个秋梧山庄庄主身上,是个头发灰白的男人,样貌端正,留着短须,此刻神态严肃,一身墨绿长衣,手中一把通体银青的剑。正是这把剑,才让江春儿多留了几分目光在他身上。她曾在陶家铁铺里见过这把剑的仿品,林生风告诉她的,此剑名为断水,当时在剑谱排名三十六,那么这个男人便是卫展嵘了,那时他还不是庄主。
卫展嵘扫了江春儿一眼,江春儿这才收回目光,上到三楼去,询问外边守门的人:“高先生可有空?”
“先生在里边,军爷请。”
高沧海是个中年男人,头戴四方巾帽,一身灰蓝襦袍,站起来微微作揖:“军爷寻在下有何要事?”
江春儿连忙行了个大礼:“晚辈江春儿,见过高先生。定侯有一封信要交给杜公。”
高沧海问道:“急信还是?”
“定侯不催。”江春儿觉得应该不是什么急信,“高先生何时回去?”
“你且交给我,我回去以后再交给老师。”
江春儿点点头,把信递出去,连同江并那封:“还有这封信,是家兄给一位名顾明启的。”
“明启在书斋,不是急信的话,我一并带回去。”高沧海接过来,听江春儿谢过以后,看她面露纠结,似乎还有其他的话,于是笑道,“其他之事,不妨直说。”
江春儿不好意思一笑:“是私事。您在宣平许久,可听说过徐维新此人?”
这是徐青寄父亲的名字,当初从诸葛招显口中得知。
高沧海想了想:“宣平姓徐的人家多,这个名字我没印象,不过可以帮你打听打听,若是宣平人,应该能问得出来。”
江春儿心下一喜:“多谢先生,若得消息,烦请捎口信到军所。”
她又拜了拜,这满意才离开客栈,不禁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找了个地方大势力帮她办事。
屋内,高沧海看了看手中的信,沉吟着:“这江春儿怎听着这么耳熟……”
次日,无雨无晴,阴云随风。
金轮山于咸灵县外的东北向,几座山头相连,坡势缓和,山顶较平且开阔,年年日日有人到此观日出日落,踏出一条蜿蜒小径。
几个老百姓也想上去凑热闹,早早就开始爬山了,至于那些武林人士,轻功如燕,还互相比试起来,时不时能听见刀剑碰撞声,在云雾渺渺的金轮山上,颇有几分仙人潇洒随心的快意。
江春儿与楚星若来得晚,不过轻功到上边,也还尚未开始。山顶横向延伸,其形状是不是真如脚掌、有着赤脚仙台的美称,江春儿不得而知。
此时临近正午,天低地阔,远方连绵山宇,县镇村落都在灰云之下。山顶还有些潮湿,枯枝落叶烂成褐黄,又有低矮草木、深秋野菊,在灰黑山石上铺出几点绿与黄,遒劲坚韧,任由山风吹。除了云水宫与秋梧山庄的弟子,还有其他的人三三两两退在远处,留出主山头的一大片空地。一望过去百余人,个个身姿挺拔,气质不同常人。
“今日,我秋梧山庄与云水宫在此一较高下,签立生死状,败者离开咸灵。”卫展嵘夹着内力的声音传遍整个山顶,压过众人的议论之声,渐渐安静下来。
那云水宫宫主段柳丹也说话了:“还请高先生与诸位英雄在此做个见证。”
和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样,江春儿与楚星若在最外围,靠在山径路口的大石头边上,她俩这地势高一些,看得清全貌。因楚星若在江湖人眼中风评不太好,所以离她们就远了一些。
江春儿打趣道:“我也算半个哦。”
“你不一样。”楚星若无所谓,“我又不是针对他们,我是可惜啊,怒其不争……”
在她看来,分明能用有一身能力来为国效力,非得整这些有的没的,她又阻止不了。
“爬高点,看不见了。”江春儿坐上大石头去,把楚星若拉上来。
她刚坐好整理下摆,就感觉到有一物越过人群飞射而来,于是下意识偏身避开,但刚到她眼前就失去力道垂下去,飘在她膝上,是一朵金黄野菊花。
这立马引起楚星若的警觉,江春儿寻过去,傻眼了,而后喜意在心中高高一蹦,她整个人也跟着蹦起来,险险扶住大石头,一把跳了下去。
“怎么了?”楚星若问道,她已经寻到那偷袭之人,是个戴着帷帽的黑衣人,身形颀长,腰间一把裹了巾布的剑,此时从人群外围走来,身边跟着一个灰衣少年。
江春儿磕磕巴巴:“那个那个……小徐,我、我的……”
她上下嘴皮子飞快一碰:“未婚夫。”
说完就面色一热,快步走过去:“你们怎么在这?”
“大姑姑。”小萌招呼了一声,江春儿习惯性想掐掐他的脸,但发现他脸上的肉少了,只能感叹一句长高了,都快赶上她了。
“和你一样,看来热闹。”徐青寄嗓音里有几分笑意,掀起一角垂纱稳在帽檐边上,他也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江春儿一坐到大石头上,扎眼得很,于是摘了地上的野菊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