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悚然。
戚少商轻笑一声,接过布巾,胡乱擦去脸上水珠,松开顾惜朝手腕,很郑重地开口:“谢谢你!”
然后,把布巾放回木架上,取下青龙剑,转身大步走了。
谢什么?说梦话告诉你秘密?
顾惜朝大为懊恼,泄露了相爷的杀意,杀无赦计划只怕要遭!
他胡乱洗了把脸,抬起头,才想起这是戚少商洗过的残水,登时羞恼交加,一脚踢翻了铜盆。
霍乱步闻声走进来,垂首道:“大当家!”
顾惜朝招手让他进来,低声道:“昨日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回的寨子?”
霍乱步惊道:“您睡在马背上,我和冯乱虎轮流控马连夜赶回来。大寨主亲自迎下寨子,把您抱回帐子里。”
顾惜朝恍然,原来是因此睡在一起的。
他问:“咱们进京干什么?你们怎么说的?”
“照您吩咐的,我们告诉寨子里的人,您进京刺杀傅相,却不幸失败了。”霍乱步规规矩矩回答,又道,“大家伙儿听了,都又是佩服又是叹息呢!”
顾惜朝点头,却听霍乱步接着道:“咱们到寨子里时,天已快亮了,大寨主守了您一个时辰不到,您就醒了过来,然后无情就来了!”
顾惜朝迷惑:“无情来做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霍乱步奇怪地看着他,道:“无情昨日午后已经下山了,不知道他做什么来的。他在帐子里和您谈了半个时辰,又和大寨主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就由您送他下山了。”
“我什么时候......”顾惜朝忽然顿住,转道,“今日初几?”
霍乱步道:“十七了!”
“十七?”顾惜朝喃喃自语,“昨日十五,今日怎么就十七了?”
杀无赦计划定在五月十八,他本来还有两天准备,如何突然缩短到明天?
他蓦然想起那声很像戚少商嗓音的那声“顾公子”,睡穴位置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昨日,难道有人点倒了自己,然后假扮他,与无情、戚少商密谈?戚少商因此知道了傅相的计划?
顾惜朝大惊,掀开账帘,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正撞上阮明正,一向彬彬有礼的三寨主,只在鼻孔里发出一股冷气,眼眸刀子一般地刮在顾惜朝身上。
仿佛在说:我正盯着你呢,别耍花样!
顾惜朝心虚地侧过眼睛,问身后的霍乱步道:“大寨主去哪儿了?”
霍乱步道:“往峰顶去了!”
顾惜朝假意要找戚少商,一路留心注意,只见寨中警戒加强了不少,数十名劳穴光的心腹,神色匆匆地在寨中穿行,不知在忙些什么。
霍乱步低声道:“昨日劳二寨主重新调派了寨中人手,宋乱水、张乱法、冯乱虎都被调到山下去了,只有我因要等五寨主回来,暂时可以留在寨子里。”
“管仲一要回来?”顾惜朝心头大乱,“谁下的命令?”
霍乱步道:“三寨主!听说同时还召唤了六寨主!”
顾惜朝突然转身,低声道:“昨日你见到的我,有什么不一样?”
霍乱步迟疑道:“我昨日只远远见过两次大当家,您大部分时间都和无情在一起,就,笑得很开心。”
又是无情?顾惜朝恨恨地想,一定是四大名捕搞的鬼!想来,自己在京城就中招了,也许是迷魂香一类的把戏。
连云寨设在赤练峰上,此峰虽算不得甚高,却胜在险峻,且在辽宋边关交界处,易守难攻。
顾惜朝仰头看向峰顶,戚少商!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想起傅宗书的许诺,心下暗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设法杀戚少商,灭连云寨!
当务之急是尽快知道计划泄露了多少,然后通知冷呼儿、鲜于仇,随机应变。
顾惜朝迎着清晨的光线走上去,在峰顶与戚少商相遇。
“我又看了下寨子里的地形,”戚少商指着峰脚道:“咱们可以从那儿开始连设五道防线。”
顾惜朝并不看他指的方向,紧盯戚少商黑白分明的双眼,笑问:“哪五道防线?”
“管仲一的雪狼群,阮明正的机关网,穆鸠平的冲锋阵,劳二哥的刀斧手,”戚少商深邃的眼眸里,依然满是热情与信任,手指在青龙剑背上一弹,剑意铮鸣,“我的青龙剑!”
顾惜朝眼神玩味,笑意清浅:“哦,那我和其余人呢?”
戚少商沉声道:“刘独峰、文张、黄金麟、冷呼儿、鲜于仇都是硬点子,咱们连云寨只怕迟早要破,你便和其他弟兄护着寨中老弱,化整为零,保存力量,以图将来!”
“大哥何不投降?”顾惜朝脱口而出,又觉出不妥,补充道,“如此更能保存力量,以图将来!”
戚少商冷声道:“你看过老五训的狼没?”
“如果只是伤了爪牙,不管流多少血,在地上趴窝多少天,总有一天会重新站起!”他冷峻的双眼,刀子一般刻在顾惜朝脸上,“可若是被打断了脊梁,就彻底完了,只有任人宰割的命!”
顾惜朝自知失言,垂头道:“我知道。”
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出身相府,见惯了虚与委蛇、委曲求全,这原也怪不得你!”
连出身相府都知道了?
顾惜朝强提起精神,探问道:“大哥既知我的来路,为何还待我如此亲近?”
戚少商笑道:“咱们寨子里的兄弟,谁还没有过去?你阵前反戈,让咱们知道了傅宗书的奸计,大家伙儿谢你还来不及呢!”
虽早有预料,亲自听到“阵前反戈”四个字,顾惜朝还是痛的心肝都颤起来了,这么长时间的卧薪尝胆,顷刻毁于一旦。
幸亏他们还信任自己,顾惜朝心道,我还有杀手锏没出呢!
夏日清晨,风呼呼的,暖暖的,顾惜朝与戚少商并肩站在峰顶,余光瞥见自己的卷发与戚少商乌黑发丝纠缠在一起,又很快散开。
就算有人暗中坏事,这也将是他与戚少商最后并肩的瞬间了。
他忍不住向戚少商身边再站近了些,让两人的衣衫、发丝贴得更近,缠得更乱。
毕竟,以后,这样的时刻不会再有了。
戚少商专心看峰下地势,忽然长叹一声,道:“惜朝,咱们寨子很美,对吗?”
顾惜朝心底一颤,这是戚少商第一次如此唤他,倘若他是个心软多情的人,也许这就是醍醐灌顶、幡然回头的时刻。
可惜,他的心碧波深涌,这一丝轻颤瞬间归于虚无。
他很不走心地道:“是啊,大哥!”
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膀,独身下峰去了。
顾惜朝站在山顶上,风中还残余着戚少商的气息,他心中已在想:我可以将计就计,趁他们还信任我,今夜就动手,将聚在一起的寨主们一网打尽。
须得派人通知冷、鲜二人配合,他慢慢走下山,四乱只怕已经被盯上了,不可用。
现在只能再动一张底牌,孟有威!
他暗暗派孟有威下了山,自己则以“刺杀计划失败、向大伙儿赔罪”为由,亲自前去请寨中众兄弟今夜喝酒。
对戚少商,他说的是:“大哥,你既然知道我出身相府,就该知道我一开始存心不良。今夜这酒,是我洗心革面的悔过酒,是咱们重新开始的兄弟酒,你非来不可!”
戚少商自然满口允诺,甚至去替他请来尚有疑虑的劳穴光、阮明正。
顾惜朝回到账中,从床底的箱子里摸出他另一张底牌,揣在袖子里。
太阳即将没入山脊之际,孟有威回来了,悄悄告诉顾惜朝,不仅通知了冷呼儿、鲜于仇,黄金麟也到了,已调动两千军马,只等山上信号。
顾惜朝清冷的眉剔了一剔,夕阳余晖下,他白玉般的面色愈发白的惊人,仿佛索命的无常。
生杀大账里,八大寨主已经聚在一起,阮明正向众人说明傅宗书的阴谋。
“阵前风”穆鸠平先拍着桌子怒叫起来。
众声喧哗之际,勾青峰道:“老三,这消息可靠吗?傅宗书贵为丞相,为何要和咱们一个小山寨过不去呢?”
阮明正一挑眉,对刚刚进账的顾惜朝道:“消息来源于大当家,真实与否大当家自会说明!”
顾惜朝并不清楚他们知情的范围,一时怔住,幸好戚少商接口道:“这是顾兄弟刺杀傅宗书时,亲耳听到的,顾兄弟因此放弃刺杀,连夜出京,赶回来报信!”
顾惜朝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担心无人赶回来报信,才致使刺杀计划无功而返,惭愧!”
戚少商道:“欸,你听到奸相的阴谋,就是最大的功劳了!今夜赔罪之说全当没提,咱们兄弟也好久没这么齐整了,就借大当家的攒局,兄弟相聚一堂,明日放开手脚,与官府大干一场!”
众人大声欢呼,仿佛不是大难临头,而是立了大功一般。
顾惜朝道:“兄弟相聚,也不能放松寨中防务。老七,老九,你俩年轻,就辛苦一些,好酒咱们给你们留着!”
孟有威、游天龙齐声答应。
阮明正忽道:“毕竟多事之秋,不能轻忽,二哥一贯稳重,便有劳你先守一下前半夜吧,我后半夜替你!”
他向劳穴光使了个眼色,顾惜朝恍然,这俩也是知情人,如此就不好阻拦了。
劳穴光、孟有威、游天龙去后,顾惜朝倒了杯酒,先去敬戚少商。
他大声道:“大哥,当年是你引我入寨,我自幼漂泊,进了寨子才知道何为家!大哥,我先敬你一杯!”
阮明正道:“哎,大当家、大寨主!我今日专门挖出了咱们窖藏多年的老酒,还是用当年连云寨第一茬高粱酿的,今日喝这个,才更有劲儿啊!”
说罢,拍开一个酒坛泥封,清冽的酒香顷刻散了出来,引得一众酒虫轰然喝彩。
顾惜朝手指捏紧了自己带的酒瓶,绝不能前功尽弃,必须让戚少商喝下他手中的酒。
他一咬牙,抬头看着戚少商,眼角晕出红痕,低声道:“大哥,其实我做这一切,不止是为了寨中兄弟,更是为了你!自相识以来,我其实一直对你......”
他知道自己面颊必是红了,因为这一刻,他剖出的是他仅存的一点儿真心,只为了眼前人喝下杯中毒酒。
他先喝了一口,剩余的递到戚少商唇边:“大哥,我不敢妄想别的,只求你给我追随你的机会。”
戚少商整个人早已怔住,他忽然想起顾惜朝私下曾说过的话:“如果没有你,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么过!”
他接过他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没有我,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么过!”
这句引自原著,几乎是原著唯一糖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