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这是一个并不起眼的下午。
冰箱里的食材用光了,而安东尼这次并没继续送过来。
喻念看着手机里安东尼下线的标志,没有意识到什么。
门前,夏佐已穿戴好,黑色的修身薄毛衫,和平日的装束格格不入,看上去像是去参加追悼会。
他正要去拿车钥匙,喻念追上去,问:“你要出去?”
阳光从门框后头照进来,夏佐背光看向她,神色模糊。
他轻轻地发出一个音节,表示肯定。
“安东尼怎么没来?”喻念将车钥匙从挂钩上取下,递给他,“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托斯卡纳?”
这是两个问题,但夏佐只回答了一个答案:“他有事。”
喻念笑了笑:“带我一起去吧,我想买点水果。”
听见这话,夏佐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愣怔片刻,但也不过是瞬间。
下一刻,他忽然伸手,一把将喻念捞进怀里,抱得很紧。
如果在这一瞬间,喻念但凡去思考一下,或者怀疑一下,都不至于造成那样的一个结果。
可现在,她的脑袋早已放不下那些疑虑和阴影。
取而代之,充满托斯卡纳的艳阳,和与之同色的金色双眸。
因此,喻念只当夏佐那拥抱是一个玩笑,笑着将他的手掰开,“别掐我的痒痒肉。”
夏佐低头,给了她一个与勒紧的炽热双手相反的,羽毛般轻盈而冰冷的吻,说:“那就上车吧。”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一路上,拂过脸颊的是一股春的温热气息,映入眼帘的全都是高饱和度的绿色、蓝色。
“上次我们还没去鲜花广场。”驾驶位上,夏佐突兀开口。
“嗯?”喻念缩回脑袋,看向他,“那不是在罗马吗?”她以为只是短暂地出门,去一趟托斯卡纳的集市。
这集市离他们住的庄园很近,都是附近的农场居民,偶尔也能见到葡萄园的工人。
他们去过两三次。
托斯卡纳的集市和摩洛哥的集市乍看上去是完全不同的,但仔细一看又完全一样。
尤其是摊主们洋溢笑容的朴实面庞。
喻念很喜欢那个小小的镇子,也很喜欢集市。
但夏佐并未与她对视,仍直视前方。
他开得很慢,像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孤岛般的居所。
于是她伸手,握住夏佐的右手,捏了两下。
但喻念后来才明白,这只是她的一丝错觉。
夏佐比谁都想早点离开这地方。
和她度过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可他是那么的聪明,一下子便又调整了表情,温和的笑意再次回到嘴角,解释为何选择鲜花广场——
“春天到了,那儿会很美。”
喻念点点头,同样露出笑容,眼睛弯弯地。
“我喜欢春天。”她说。
-
鲜花广场(Campo de\'Fiori)近纳沃纳广场,位于圣若望拉特朗大殿至梵蒂冈的必经之路上。
或许是因为春天的来临,广场上人潮涌动。
一片片白色的棚子立在环绕广场的小楼中央,其中多数售卖的都是各色美丽娇嫩的鲜花,有的则是蔬菜水果、衣物、手工制品。
阳光照射下反射天光的雪白,仅有一座青铜色雕像耸立出来。
喻念牵着夏佐的手,漫无目的地逛着集市,忽然意识到那青铜雕像,指着它问:“这是谁的雕像?”
夏佐甚至都没有看过去,便答:“乔尔丹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他曾经在这儿被处决。”
喻念错愕:“被谁?”
夏佐这才抬眼,看过去,雕像反射阳光刺过来,他眯起眼,“1600年的罗马教廷。”
“因为什么?”
“异端思想——他是一个伟大的天文学家。”
喻念张了张口,又沉默下来。
这真是一个在那个时代司空见惯的悲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一瞬间,她想到万神殿下浮起尘埃的神圣日光。
那么雄伟,那么圣洁。
神真的是爱世人的吗?
夏佐顿了顿,补充道:“这儿以前是一个行刑场。”
喻念抬头,瞪大眼睛:“鲜花广场?”
“嗯。”他拿起一个洋蓟,看了两眼,对老板说了几句意大利语。
老板笑容洋溢地帮他挑了好几个放在纸袋里,拿到称上,称好,比了个数。
洋蓟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食用的东西,它能吃的地方就那么点儿。
虽然味道清爽,但吃起来太麻烦,喻念从不喜欢吃它。
洋蓟总让她想起中国花坛里常见的观赏作物“一串红”。
那么鲜艳,火红成一串,除了放学路上的小孩儿,没人会去摘它的花朵。
尽管看上去像是某种有毒的不可食用的东西,但入嘴才会发现,花瓣底下是甜丝丝的,并不如想象的苦。
只是藏得那么深,又有谁会想去特意采它呢?
她转而被一旁的水果摊吸引了注意,个头饱满的覆盆子堆成一座小山,有些带着枝叶。
在这些鲜红的果子中,其中一颗通体雪白的闯进视线,仿佛没有完全成熟,被遗落掉了。
它的头上还连着一条树枝,拿起它,那玫瑰花刺般的树枝无意中划破指尖,痛得喻念一激灵。
条件反射丢掉这颗覆盆子时,它已被指尖留下的点点鲜血染成斑驳红色。
“夏佐……”
人群汹涌而来,她被挤开,只见眼前夏佐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背对着喻念,正和摊主聊些什么。
喻念想叫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什么牵着,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
于是只有她的脑海还在不断地发出声音,但嘴边的求救声却越来越小。
脑袋越来越沉重。
周围的喧闹声、叫卖声、自行车铃铛声逐渐变小、扭曲、沉入水底。
最后,就像是睡着一般,她脑袋一歪,倒了下去。
-
再次醒来,看到的还是黑暗。
天黑了?
脑袋混沌。
思考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有人蒙了块黑布在眼前。
摇摇头,挣扎着坐起身,意外地发现身处的地方是柔软的。
双手被绑在身后,嘴上也贴了胶带,她只能轻轻伸出手指来感受座椅面料。
冰凉的小羊皮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缓慢调整呼吸,但却压不下心中惊惧——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被绑架了?
但还没容细想,眼前的布条便被扯开,光亮一下子扎进眼中,刺得她别开头,皱眉。
缓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画面。
这竟然是个华丽到壮美的殿堂般的卧室。
高高的床柱下是厚厚的帐帷,坠着沉重的流苏,里头有人,传出均匀但虚弱的呼吸。
繁复的雕花窗框透过苍白的日光,照亮眼前伫立的男人。
正是他扯开了喻念脸上的布条。
棕发绿眼,年轻,小麦色肌肤。
她瞳孔紧缩,差点尖叫出声——这是那位“老板”。
但男人阴沉的脸色以及竖到嘴边的食指让她把尖叫咽下去。
她咽动喉咙,目光不由落向房间内的别处。
最终确定,除了他和床上的那个人,没有第四个人。
“约书亚……”帐帷后面,突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
听上去是那么虚弱,像是即将燃尽的风中残烛。
男人听到这声音立刻凑上前去,垂着脑袋,“人带来了。”
约书亚?喻念皱眉,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回溯记忆,英格兰小镇咖啡馆的画面闪现眼前。
画面中,夏佐的脸上充满质疑,问:[你见过约书亚?]
——他就是约书亚?
喻念想,那确实见过。
先前对这位神秘老板“罗西”身份的猜测也涌入脑海,心中大致知道了他的身份。
“祖父,已经派人去通知夏佐了,”约书亚垂头恭敬道,“倘若这次一切顺利,您要履行答应我的那个承诺。”
老人咳嗽几声,缓言道:“……倘若夏佐能回来的话。你自然能和你的未婚妻离开家族生活。”
未婚妻?这又是哪儿跟哪儿。
喻念很焦虑,恐惧黑水一般淹过头顶。
但她还记得自己不能出声,所以只能调整呼吸,胸部剧烈起伏。
她一下子便明白了这个老人的身份。
——夏佐的祖父。
但为什么要抓她?
明明夏佐先前与她已经保证过,祖父早已对他失望,不会再来找他继承家业。
何况,照约书亚说法,是不是意味着,她被抓来,正是和夏佐继承家业这件事有关?
——难道被骗了?
一瞬间,这想法从脑中闪过,但很快又被她否定。
不可能的,夏佐说过,不会骗她。
至少在这件事上,不会。
喻念当时真就这么笃信着。
毫无理由、毫无根据、毫无逻辑。
有的,只是对夏佐偏信的感情。
此时,约书亚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算她的思绪。
约书亚俯身,同老人低低地说了句什么,然后便眼含深意地看向喻念这边,接起电话。
短暂的对话过后,约书亚将手机收起。
再次半跪下,对老人说:“……他来了。”
谁来了?
喻念一下子反应过来——夏佐,是他来了。
一股欣喜和期望在她的心中升腾。
夏佐是来救她的。对,一定是这样。
他会用某种手段,把她带走,远远地离开。
再次回到那个安全的孤岛上,被舒适的阳光和草地所包裹,每日嬉戏、游玩、自给自足。
那完美的、密不透风的怀抱,会再次从夜风的攻击中保护她。
门外,走廊响起脚步声。
这时,约书亚却突然拉起她,将她塞到一片精美的雕花屏风后面。
屏风是古董,中式的优雅和欧式的华丽融合,精致到每一个针眼大小的飞鸟眼珠都是珍珠镶嵌。
他再次做出那个“噤声”的动作,以极低的声音对喻念说:“——喻小姐,我不会伤害你,你有知情的权力。关于那个擅于欺骗的魔鬼。”
这时,保镖打扮的人拉开门,约书亚也走出屏风。
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保镖向约书亚点头:“少爷,人带到了。”
那头红发映入眼帘的同时,喻念的右手感受到了一沓薄薄的书本。
她转头,看到那是一大批意大利本土八卦杂志。
扉页上,每一本都是大版面的照片,被特意翻到那一页。
照片上,也是那头熟悉的姜红色短发。
只是,在那之上,喻念也看到了自己。
一瞬间,孤岛沉没,太阳坠落。
窗外确实降下薄薄夜色,所以天光才是脆弱的苍白。
在这个寻常的下午,喻念再一次被假扮成爱情的利刃所伤。
刀尖没入喉咙,涌出的血液比覆盆子还要鲜红。
她瞳孔紧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一丝丝希望。
猛然转头,看向屏风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