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电话挂断。
丹尼尔松了口气,悄悄收起相机,裹紧风衣,融入人群中离去。
走到僻静处,他打开相机,再次翻看这几日拍下的照片。
往许愿池扔硬币的两人、昏暗电影院里相视而笑的两人、酒店阳台相拥而吻的两人……
都是他的杰作。
画面中,清晰地拍到了那位东方女士的面孔,这是罗素先生的特别要求。
女人有着黑色的绸缎长发,黑白分明潋滟的眸子,以及细长的鼻梁,小巧白皙的脸庞,是他见过最美丽的东方人。
当她仰着脑袋看向罗素先生的时候,眼中盛满一汪柔软的水,清澈见底。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烂漫。
——分明是属意罗素先生的。
丹尼尔从不会质疑付自己工资的人,但也会私下感到疑惑。
他没有被告知需要这么做的原因,但这不妨碍他猜测过许多可能——地下情人?出轨?还是商业竞争?
无论如何,这对那位美丽的女士来讲都不是件好事。
就算他们是一对爱人,那这爱情也该走到尽头了。
他收起相机,装进背包,抬眼遥遥地望向特雷维喷泉。
那儿已经空无一人,罗素先生带着她离开了这儿。
丹尼尔知道那个传说。
倘若两个人同时向喷泉里投掷硬币许愿,那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他苦笑着摇头,准备起身离开。
——就算罗马是远古众神的居所,传说也有不准的时候。
-
离开特雷维喷泉,夏佐带着喻念来到万神殿。
尽管罗马有诸多观览景点,但今日也只够再去一个地方。
夏佐提供了两个选项:鲜花广场,或是万神殿。
喻念选择了后者。
步入长方形柱廊,便看到了那壮观的半球形穹隆。
每圈二十八个凹陷盘旋五圈而上,受中空的圆形日光照耀,像是一百四十个神明所住的灵龛。
渺小的人们站在这巨大的天穹下,仿若能借此勘破一丝宇宙的真理,全部肃然仰视,屏息赞叹。
夏佐牵着喻念的手,带她站到圆环中央。
漫射的日光给他们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轮,笼在头顶。
光晕下,使他的发色更橘,肤色更皎白,眼窝凹陷,睫毛微垂,比雕凿的天使更有神性。
“我们没赶上五旬节,”他轻轻捏动喻念的手指,“否则这儿应该落下玫瑰花雨。”
“五旬节?”
夏佐微微笑着,“那是圣灵降临的日子。耶稣复活后的第五十天,使徒们聚集在耶路撒冷,圣灵降临在众人身上,广传福音。”
“听上去是个盛大的节日。”喻念低头,看向被牵住的那只手。
他的指腹有淡淡的茧,粗粝的触感摩挲过皮肤,带起一阵久久不散的灼热。
她难得地为那份灼热而感到安心,没有缩回手。
夏佐亦注意到喻念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垂眸。
修长的无名指和食指轻动,将那只纤细娇嫩的手抬起,刮擦过每一根指侧嫩肉,穿插而过,再轻轻合上。
于是一大一小的手就这么低低地十指相扣,从侧面看去,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跪在圣母像前祈祷。
周围游客都在抬头观赏,他们却双双低头。
十指相接,在那迎接日光的中空穹顶下忘记了众神的所在,额头相抵,轻轻地从扬起的嘴角逸出笑声。
在这极近的距离中,喻念甚至能看见夏佐瞳膜下细微的褶皱,放大后又缩紧的瞳孔。
发丝挡下的微弱阴影模糊了他的面目,两颗远古琥珀凝结成的眼眸忽明忽暗。
她忽然觉得,比起圣洁的天使,这双眸子更像冥河引路人手提的灯火,或是地狱门前守候的猎犬。
一种突如其来的,毫无理由的恐慌袭击了喻念的心,让她的心房快速收缩。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无法形容的恐惧究竟是从何而来。
——那是一只蝴蝶意识到落在了人造的花房中的惊慌。
是残酷的食物链中,被捕猎者察觉危险的本能。
只是此时,这短暂的混乱很快就被夏佐的温柔所覆盖、删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祥和,和平静中溅起的阵阵涟漪。
涟漪越来越大,成为许愿池中不断扩散的波纹。
令她不自觉地去回应夏佐的拥抱。
回到酒店时,她没有返回自己的房间。
夏佐的套房内,窗帘紧紧拉上,提前进入夜晚。
这次轮到洒落的玫瑰花雨屏住呼吸。
交叠的唇间,夏佐低低地问了句什么。
喻念没有喝酒,却也醉倒,恍惚间记得自己说了句“好”,于是天旋地转,那修长粗粝的手指又重复万神殿内的动作。
——指腹相贴、指侧交叉,摩挲重合成信徒祷告的姿势。
黑暗中,一双野兽般的金色眸子紧紧地盯着她,仿若正吞噬猎物的傲慢雄狮。
既漫不经心,又势在必得。
而这猫科动物的舌面一定是带着倒钩,所以她才在一瞬间同时坠入地狱、升入天堂。
晕眩和缺氧令她看到神奇的景象——仁慈的天父不忍人类受苦,让亚当和夏娃游玩在伊甸。
却遭古老的大蛇摘下鲜红的苹果,一口咬下,汁水甜美。
这时,不知是不是喻念的错觉,外头忽然落起雨来。
噼啪的拍打声落在玻璃上、落在栏杆下、落在花园里。
雨水中,世界颠倒,理智湮没,凌乱被褥下的四方床架成为一艘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他们仿佛就这么乘着这艘小船,摇摇晃晃,行至世界的尽头。
在那儿,没有悲伤,只有快乐;没有痛苦,只有欢愉——
-
次日,喻念下午才堪堪醒来,只觉得腰间要散架,小腿也打颤,头疼欲裂,仿若宿醉之后。
伸手试探而去,被褥已换上了新的,干爽舒适。
只是另一个枕边空落落的,透着凉意。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个轻轻的喷嚏,揉揉额角,这才想起昨晚忘了开暖风空调就那么睡了——估计是要感冒。
起身下床,洗漱好,正坐着发呆,门却被打开。
悚然看过去,是夏佐,手里提着一袋什么东西。
他倒是精神很好,浑然不像是辛苦了一整夜的样子。
“状态怎么样?”他将袋子递过来,里面是各种各样的零食、水果、牛奶,“我订了酒店的餐,待会下去吃饭?”
喻念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嗓子哑了,勉强才能发声,“……好。”
——二十四小时内,她好像一直在说“好”,无论是单字,还是程度副词。
红着脸,塞了一嘴甜食,接着被夏佐牵着去吃饭。
这天他们吃的比平时都要多,真是累坏了。
“还想出门吗?今天要不要休息一天?”他笑眯眯地问。
喻念眼神不由自主地闪避那灿烂的微笑——她真是被这看似温和的笑弄出阴影来了。
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玛德琳小蛋糕,仔细思考了不出门的后果,自然又是要散架。
因而忍着抽筋的小腿肚,弱弱道:“……还是出去吧,我想透透气。”
夏佐纵容地替她擦掉嘴角的残渣。
吃完饭,他们依旧是自驾游玩。
意大利不大,开车数小时便从罗马来到托斯卡纳。
这是个绿意盎然的地方,他们行至的道路两旁高高的绿植被夕阳投下狭长的阴影。像万神殿的门柱,又像金丝笼的笼柱。
“今晚我们住在这儿。”夏佐突然指着远处的一个孤立在平原上的小小的庄园,道。
喻念愣住了,“不回去吗?”
他散漫地笑着,摇头。
抵达庄园时,车停下。
夏佐转身过来,指尖划过勒在她身前的安全带,缓缓地,然后停在卡扣那儿,
按动,“咔嗒”一声,安全带收缩回去。
但喻念仍然不敢呼吸。
因为夏佐没有打开车门,亦没有坐回去。
他一只手撑着喻念的座椅靠背,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身侧门把上,整个人将她笼罩在身下。
猛烈的橙花香袭来,四目相对,昨晚的回忆火一般燃起,她猛地避开视线。
“酒店隔音不好。”夏佐嘴角微弯。
-
这庄园真是个神奇的所在。
如伫立无边海洋的孤岛,仅一条长长的道路通向文明世界。
在这孤岛上,他们可以无所顾虑地相拥、接吻。
葡萄架下、蔷薇花旁、白窗帘内。
夏佐就那么轻而又轻地拥着她,眨动的睫毛划过脸颊,带起痒意,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们在这儿住了好几天,黑白不分,喻念甚至都担心会不会误了退房的时候。
她以为这是民宿,严肃地和夏佐讨论过此事。
夏佐却被逗笑,让她猜猜这房子的地契在谁手里。
喻念只能恼怒着推他,然后两人便又同笑起来。
真是快乐无比的一段时光。
夏佐某日拿来一个丝绒小盒,里头装着一条黄金制成的细链。
将那枚红钻戒指穿起,挂在她细弱的颈前。
每次她自上而下俯视夏佐的时候,他都会捻起那枚晃动的戒指。
先是亲吻它,然后再亲吻喻念汗湿的额角。
他的动作总是轻轻的,但也不总是轻轻的。
那双手多么有力,喻念比谁都知道,掐在腰间的时候,像把烧红的铁钳,无法挣脱。
他们笑着拥倒在洁白的床铺上,或是追赶在无人的草地中,看见过蟋蟀被鸟儿叼走,等待过日出日落。
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节点和时刻,也或许有,但喻念不太想回忆起来了。
总之,一周后,她这梦境般的快乐因一件事而彻底破碎。
裂成碎片,再也拼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