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床前，约书亚瞪大眼睛。

祖母绿色的眸中闪烁难以置信的光芒。

“祖父，真要动手吗？”他小心翼翼开口，“其实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床内，那名老人像是要说什么，却再次咳嗽起来，撕心裂肺。

约书亚赶忙将水端来，侍奉他喝下，好一会儿后，才安静下来。

“约书亚，”他语带疲惫，已是出气比进气更多的状态，但其中的威严仍不容置疑，气势如一尊大山般压来，让人喘不过气，“你要质疑什么？”

“不，祖父，我永远无条件支持您的决定……”约书亚只觉得自己冷汗都下来了，“只是他们不一定是真的相爱，那名女子对夏佐的影响也并非要到除掉的地步。”

老人听见这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低低地说：“约书亚，你不知道，夏佐·罗西的骨子里流淌着什么样的血。”

“他的父亲——我的大儿子是个疯子，为了女人，刺伤了我从家族逃走。”他冷冷道。

“而他的母亲，原本是王室后裔，却为了一个外乡人私奔产子，犯下大忌讳，被家法处决。至今尸首不明。”

“啪”的一声，老人扔了几本杂志到约书亚身上，约书亚仓皇接过。

打开，明晃晃看到夏佐为那女人戴上那枚舆论漩涡中心的巨大戒指。

-

不知不觉，已近农历新年。

罗马像是算着日子，腊月二十八这天便有店铺张灯结彩，贴红纸，挂灯笼，庆祝中国新年。

夏佐彻底歇下，打算带喻念游历罗马城。

喻念的工作也步入正轨，正式成为艺术工作室的一员，在接到下一个单子之前，尽可以自由创作。

一切都没有这样舒畅顺利过。

走在阳光明媚的罗马大街上，心情舒畅。

她终于也来到罗马了。

商业街的电影院在重映老电影，票价打折，逛到这儿，无妨进去看看，新年新气象嘛。

售票处一看，是《罗马假日》，黑白的，夏佐倒也不介意。

于是买了两张票，进了影厅，发现人不多，大都抱着盒爆米花在睡觉，电影只是催眠曲。

挑的座在前排，幕布光芒反射到脸上，反而没有困意。

喻念早先有对这部电影的记忆，也许每个人都有，但比较朦胧。今日算是头一次仔细地看下来。

“你看过这部电影吗？”她抱着爆米花，塞一个到嘴里，嚼着嚼着，忽然问夏佐。

电影正放到公主出逃。

夏佐摇头：“没有。”

他对罗马比对这部电影熟悉。

“唔……”喻念又转回脑袋去，不经意间爆米花吃下去一个小坑。

低头看到，顿觉羞得慌，悄悄把一旁的爆米花都扒拉起来，盖住。

这一幕全都落在夏佐眼里。

他轻扬嘴角，伸手，拨掉她脸颊沾着的一小块残渣，“现在吃相倒是有意思。”

喻念摸了摸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的触感滚烫。

“看电影别出声。”她瞪大眼睛，恼羞成怒地撇过脑袋。

但的确，正如他所说，现在往嘴里送食物，是毫无负担。

托夏佐的福，她的食欲已经近乎恢复正常，隐隐有大学时惊掉众人下巴的食量上来。

但喻念倒也不担心，她体质特殊，吃也吃不胖，只怕积食难受，还是控制些为好。

想了想，不情不愿地将爆米花偷摸摸送到夏佐那边的饮料架里。

“饿了？”夏佐觉得她真是有意思，吃起东西怎么能这么像小型动物，“快中午了，待会儿去吃饭。”

喻念本想再次申明看电影的时候别说话，但耐不住饥饿的肚子要帮她回应夏佐。

“咕咕”两声后，她尴尬地捂住肚子，掩饰道：“吃什么呀？”

“中餐，”夏佐笑得眼睛眯起，弯弯的，卷翘的睫毛垂下，像两弯金色的天使翅膀，“马上就到中国新年了。”

没想到他还知道农历新年的时间。

喻念愣了愣，电影也忘了看，眨眨眼道：“好。”

-

夏佐言而有信，但带她来吃的这家中国菜馆的口味实在是不敢恭维。

在看到第三道柠檬酸甜口味的水饺之后，喻念猛地站起身，目光落向远方，第一次觉得地平线离自己是那么的远，而死亡离自己是那么的近。

在她对面，夏佐似乎并没有觉得这些改良到面目全非的菜式有什么问题，正要把其中某个已经开裂流淌着柠檬果酱馅儿的饺子往嘴里放。

喻念赶紧叫停：“——等等，别吃，别吃。”

老天，为什么受不了菠萝披萨的意大利人会做出柠檬馅儿的饺子这种黑暗料理。

虽然她不擅长做饭，但也无法继续忍受这种折磨。

结完账，她迫不及待地拉着夏佐离开这个量产令中国人心肌梗塞食物的地方。

“我们去哪儿？”夏佐难得地有些迷茫。

原来不是每件事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在街道中央笑出声来，肚子里似乎有根羽毛在掻痒。

夏佐愣怔半晌，才发觉自己被笑话了，先是皱着脸，闹脾气似的不太高兴，又因为喻念无法停止的笑而被逗笑，两人笑成一团。

直到一辆自行车“铃铃”按动铃铛，他们才惊醒似地让开道路，退到一边的屋檐下去。

“我终于明白你们意大利人为什么受不了菠萝披萨了。”喻念抹去眼角的笑泪。

夏佐努努嘴，有些委屈：“嘿，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果酱饺子对于中国人来说是菠萝披萨。”

说着，一只蝴蝶飞来落到他的脑袋上。

“好了，好了。”喻念憋笑，伸手，十分自然地将蝴蝶扑走。

夏佐不知她做什么，反射性抓住她的手腕。

扇过的翅膀带着点点金粉，两人相视一眼，都愣住了。

“有蝴蝶，我帮你弄走。”

“叮铃铃——”又是几辆自行车经过，夏佐看了眼墙角砖块黑白分明的影子，忽然抬头：“我们去许愿池吧。”

喻念一时没有跟上这一话题，歪歪脑袋，“哪儿？”

“许愿池，Fontana di Trevi，特雷维喷泉。”他声音轻扬，轻轻拉过喻念的手，在那纤长的食指上，大得像是红色玻璃的钻石反射刺眼日光。

她本觉得戒指很重，但夏佐送的，戴着戴着，便习惯了。

特雷维喷泉是罗马著名的打卡地，许愿池。

喻念不知道怎么许愿，她觉得夏佐比喷泉灵验许多。至少因为他，自己原先的一些苦恼全都烟消云散。

现在拥有的轻松和快乐，简直就像是最美好的梦境。

特雷维喷泉18世纪克里门七世命令建造，是全球最大的巴洛克式喷泉，位于罗马的三条街交叉口。

碧蓝水池之上，华丽繁复的喷泉雕塑壮观异常。

其中讲述了海神波塞冬的故事。

教皇冠下，四季女神各执一物象征身份，喻念站在最后一位女神身边，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枝枯枝，一刹那还以为她代表的是万物勃发的春季。

但一些艺术史留在脑海中的残片告诉她，在最那边，手持水果的才是春之女声。

这位手拿枯枝的，是万物凋零，冬天的象征。

周围人烟稀少，他们坐在波光粼粼的水边，像两个逃学出来野游的孩子，一会儿捻一块石子，一会儿弄两把泉水。

“喻，你知道吗，”夏佐抬头，盯着日光，眯起眼道，“许愿池有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

“假若背对池中投入硬币，便可以许下三个愿望。”

“任何愿望都可以吗？”

没等回答，已自顾自在心头念叨。

那她一定要很多很多的人都喜欢她的画，没有瓶颈期，没有失去灵感的时候。

夏佐无奈一笑，若不是错觉，里头带着丝丝宠溺，“不，其中一个必须是再回罗马。”

“如果两个人一起扔呢？”

夏佐神秘地眨眨眼，答道，“我们可以试试。”

他从口袋内拿出两个硬币，递一个给喻念。

背对喷泉，将硬币放到大拇指尖，轻轻弹动，硬币便翻飞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他们的头顶，直直落入水中。

扔完，立刻去看，万幸，都没有落在外头，能看到明显的两片涟漪——

它们晕开的波澜扩散、相遇，然后互相惊扰、混乱，最后融成一片。

此刻，远处，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闪动。

喻念被晃了下眼角，茫然地望去，却只见一个黑洞洞的镜头。

不过一瞬，便隐到柱子后去。

心头疑虑是否看错了，正想问夏佐，他却面带歉意道：“在这儿等我几分钟，我去买两瓶水。”

喻念挽留他的话还没开口，他便走了。

修长的双腿迈出不容置疑的步伐，带动乳白羊绒大衣衣袂翻飞。

柱子后，阴影处。

拿着相机的男人被看过来的视线吓了一跳，正缓和呼吸，手机适时震动。

他接起电话。

听筒内，传来青年低沉冷漠的声音，“丹尼尔，如果你再被看到一次，我不确定你还能继续这份工作。”

他心中惊慌，赶忙道歉：“是我不好，今后一定会注意的。”

“最后两张照片，希望你们的杂志能顺利刊登，否则杂志社别想干下去了。”

电话那头，青年放缓声音，虽语调不算咄咄逼人，甚至带着温和，却令人脊背发凉。

丹尼尔立即答道“如您所愿，会登在头版头条，罗西家族族长一定能看到。”

电话那边没有回应，他知道这是对方的肯定。

片刻，丹尼尔语带犹豫，“只是，亲密照的话，还没有素材……”

“素材？”

“就是没有更有说服力的场景去拍摄……”他咬牙解释。

“哦，”那边，青年顿了一刹，随即嘲讽一笑，“会有的。”

“能请问时间和地点吗，我好早做准备。”丹尼尔积极道。

“……晚点发到你邮箱。”

丹尼尔喜不自胜，要知道，这答应的最后一张照片拍完，他就可以如约得到一大笔资助杂志社继续运行下去的钱。

他激动出声——

“一定不负您的期望，罗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