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查房。这位病人，请您——”

铃~~~~~~~~~

“封锁医院，快报警！”

8：35，倒计时1小时。

“张幼惟”立起大衣的领子，又用僵硬的手指把病服的衣领往里掖了掖。听到身后传来逐渐低沉的发动机轰鸣，他尽量表现得和平常无异，漫不经心地走进研究所大厅，却又极力回避人群中偶尔投射的视线。

张幼惟能共享此刻这具身体的思考、挣扎和片段的回忆：大衣的内袋中有两根存储器，分别储存着姐姐的记忆和她在记忆捐献系统中的新身份——一名在一周前的立体公交脱轨事故中遇难的图书管理员。

三个月前，他用代理IP在黑市租借了多个服务器，在这里还有经济拮据的人出售自己的部分记忆。当出售者的某段记忆被摘除，前后的记忆片段会自动拼合，他们感知不到人生经历的空白，自然也感知不到这段时间的长度。连回忆中喜爱过的歌曲，再听到时也需要花费相当的时间才能在歌曲和愉悦之间画上连字符。

“张幼惟”就是用一名图书管理员的记忆为蓝本迭代出一个叫晴亚的仿生人，在虚拟的城市里，她有自己的喜好，有同事家人（都是仿生人），有完整的人生轨迹。当姐姐葵的记忆上传以后，只需要5分钟，“晴亚”就会覆盖姐姐在系统中的社会身份，所有印记随之消散。

他等待了很久可以让两个世界交汇的时机，直到一周前，海尼尔立体公交脱轨事故发生。拥挤的人潮中很容易隐藏起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此时，“张幼惟”的脚步被迫停下：“嗯？”

“阿温，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病了？衣服也裹得这么紧。”一名金发的女性同事关切地问道。

“张幼惟”下意识粗鲁地躲开对方的触碰，慌乱地咽了咽口水。他张开嘴，喉咙里的声音却几不可闻，半晌才狼狈地点了一下头。

[看来这具身体叫阿温。]张幼惟想要看清对方的脸，可是视野飘忽不定，一直在手表和闸机之间反复对焦。

女性同事并不生气，只是用柔软的声音继续道：“看来你真的很难受，待会儿做点清闲的工作休息一下。”目及他蓝白条纹的袖口：“你是从医院过来的吧。葵姐姐还好吗？”

“还好。”

“葵姐姐的事我们小组都听说了——你给研究所递交的记忆捐赠申请被人道组织审查驳回了。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先别放弃。”

“谢谢。”张幼惟共享的视野中，底部泛起一丝晶莹。

一只手拢了一下他的手臂，“张幼惟”回头，是一个胸前挂着同样工作牌的棕色络腮胡男人：“最终名单公示你被选上航空志愿者了。其实……”男人的语气放缓，似乎在斟酌：“那件事 以后你说要退出，我很为你惋惜。看到你重新振作起来，兄弟我真的很高兴。回来就好！”

女性同事慌忙阻止络腮胡男人伸出的双臂：“阿温看上去不太舒服，你没轻没重的别碰他。”

“对了阿温，今天文拓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你们平时不是一起上班的吗？”

“咳咳。”“张幼惟”摆摆手：“我不太舒服先走了。”他裹紧大衣朝闸机口走去：“谢谢。真的，谢谢。”

人脸识别的扫描头像和开怀大笑的入职录入头像并列在屏幕上，显得有些黑色幽默。头像下面几行小字：“姓名：海德温；职位：研究员；年龄：29。”

张幼惟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这具身体的脸，熟悉感瞬间震得他脊背发凉，也不知道海德温能不能共情他的感受。

除去那道疤痕，眼前的人赫然就是飞船中的克隆人母体。原本灿烂的笑容也让张幼惟生出一种错位的诡异感。而不久后因为警方联动而在头像周围亮起的血色红框，使得这个笑容更加阴森。

在海德温瘦削的脸上，咬肌因为不自觉的用力膨出，他看向手表，脆弱的指针跳动，就是现在。他径自穿过闸机没有片刻停留。

“滴，9：07。”

“早上好，海德温。”

（剩余28分钟）

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中，一个穿绿色工作服的年轻男人从走廊右侧的第二间办公室冲了出来，他肉眼可见的紧绷在看到海德温的瞬间减轻很多。他抓住海德温的手臂一边穿梭在错综复杂的研究所大楼，一边向海德温的个人全息设备传送信息：“你是研究员吧。长话短说，我们的系统受到了恶意攻击。”

“哪个区域？”海德温做作地表现出焦急。

张幼惟耳边听到他没说出口的话：“如我所料。”

每时每刻，天南海北的黑客向研究所系统发起攻击，试图盗取信息。而海德温只是在某个独立的、无伤大雅的分支上写下了一个脆弱的程序指针。当这个分支开始运行，所有叵测恶意会如洪水涌向摇摇欲坠的堤坝。

一处决堤，处处设防。而他现在就将走进控制室，找到并修正这个BUG。此处与记忆上传系统的根服务器仅一墙之隔。

[呵。大尾巴狼。]

“当初人道组织非要绑在我们的系统上，说是为了方便监管，谁不知道那点小心思。刚才紧急通知，说他们的主系统瘫痪了，私人信息被恶意传播，劈头盖脸一顿骂。”小职员关闭声纹检测，用手势飞快地操作全息设备，签署层层协议解锁密钥，同时压低声音道：“呵，‘私人信息’，说得冠冕堂皇，还不就是那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领导，喏，就那个呀……”他递过来一个懂得都懂的眼神：“骚扰底下一个小员工，还用办公系统……啧啧啧。”

最后一道密钥上传，头像扫描成功，液压传杆抬起。厚重的金属门伴随着吸气声缓缓开启。

“滴，9：12。”

“欢迎进入，海德温。”

海德温把荧光照射下显出亮斑的右手缩进袖子。

忽然，身后一只手把他向前带了一下，络腮胡男人朝海德温挤了一下眼睛：“说你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咱俩快把这只虫子捉了，丽莎说好请我喝咖啡呢。”

不论网络多么发达，研究所里的重要数据都会有纸质备份保存，恒温干燥密闭存放。显然，某个抠门的领导一拍脑袋，把档案室和服务器合到了一起。张幼惟看到络腮胡壮硕的身体侧身在密集的档案柜之间笨拙地挪动时，心里又好笑又好气。不过显然海德温并不能体会到这一丝快乐。

络腮胡注视着全息终端的链接进度条，顺手揪住海德温的衣领像相反的方向一紧：“这里面冷，别冻着了。”

小职员看着眼前滑动的彩色代码：“你们说这一段有BUG，BUG在哪呢？”

络腮胡被逗笑了：“怎么，还需要我把异常的数据流做个柱状图，你才能看出这儿有BUG了？”说着还真呼出程序做了一个简易的柱状图。

小职员憨厚地笑了一下：“我去外面呆着。唉，催催催，又来催了。”

（剩余20分钟）

海德温熟练地找到崩溃的分支，替换完整性不足的指针。

“呼~九点十八，三分钟就解决了。”络腮胡长呼一口气：“哟，丽萨还在等我呢，我先撤了。”

“不知道小拓那边可以拖延警方多久的调查。”海德温分神，随即就把自己的注意力又拉回来。他紧盯着存放记忆系统服务器的房间，玻璃门上反射出络腮胡渐渐离开的背影。海德温故意拖慢动作，心里不断读秒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忽然，余光中还未关闭的柱状图忽然跳动了一下。他眼皮一紧，迅速调出原始页面，试探着在某段程序的两端插入探针。

大量无序的数据输入后发生了轻微的偏移。不好！可能真的被恶意入侵了。

全息影像右下角显示时间：9：21。

“记忆上传需要7分钟，身份覆盖需要5分钟。该死的，根本找不到被入侵的缺口。”

一门之隔房间里只能看到服务器模糊的黑影，络腮胡壮硕的背影还在档案柜之间艰难地推挤，影像也反射到玻璃门上，层层叠叠。

（剩余14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