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沉重的闸门缓缓落下，原本包裹身体的液态金属沿着某条看不见的路径迅速流去。

适应了一会明亮的光线，张幼惟一手扶住二十二的肩膀示意她稍等一下。在他的记忆片段中，二十二的脸渐渐模糊，焦点重新定格在其身侧空荡荡的舱室里。

“怎么了？”

“你说你没有见过老余，呃……就是我的同伴？”

“没错，”二十二眨眨眼睛：“但我不明白现在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

张幼惟挡开桑梓伸出的手，双眼直直地盯住二十二，一字一顿地问：“仓库里，你躲进克隆人储藏舱的时候，那里就是空着的了，对不对？”

“当然是空着的，不然多出一个人……”二十二忽然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张幼惟，嘴里还是缓慢地把刚才那句话说完：“很容易暴露。”

“所以你是说……”

张幼惟打断二十二：“你们留意过吗？在那些怪鸟出现之前，是不是所有仓库里克隆人的数量都是一致的？”他语气迟疑：“除了我被绑起来的那间仓库。”是那些克隆人带走了余珈？但又为什么只带走了余珈？

随着喘息渐渐平复，三人捕捉到一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声音——呼吸声，嘈杂的、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即使是在明亮的走廊，张幼惟的心情也和在野外黑暗的洞穴里听到呼吸声别无二致。

桑梓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张幼惟的后背。

三个人寻着呼吸声转过一个弯，眼前是一个卵形的明亮大厅，大厅中央有一个圆柱形的容器。

在踏进大厅的一瞬间，耳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瞬间扩大了几百倍，争先恐后地钻进耳朵里。这些呼吸声来自正在“生长”的克隆人——虽然只有头部。

弧形的大厅墙面上固定着成千上万个圆形容器，每个容器里都有一颗正在发育中的头颅。它们首先是灰色胶质中一小团灰白的肉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大、龟裂，然后一颗更大、也更具人的雏形的肉块从表皮下脱出……如此往复。“发育”到后期，它的嘴部裂开上浮到胶质表面，呼吸声就是从此而来。

桑梓的声音从大厅中央传来：“我们找到‘女王蜂’了。”

张幼惟深吸一口气，快步向桑梓和二十二的方向走去。

走近才能看到，大厅中央的圆柱形容器里，同样的灰色胶质包裹着一个完整的人。他平静地悬浮在胶质中，和那些快速生长的肉瘤相比倒正常得多。他和所有克隆人共享同一张脸，只不过有一块覆盖整个右前额的深色疤痕，不知道愈合了多久。

“我们该怎么做？杀掉他这些烦人的东西就不会一直产生了是吧。”语气意识不到的冰冷，张幼惟说话间已经数了一把子弹，漆黑的枪口直指那张苍白的脸。

“你冷静一……”看到他微红的双眼，二十二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急忙压下他微微颤抖的握枪的手。

“找到你的同伴、回到正常航线都需要他。杀掉他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桑梓眯起眼睛，似乎透过这团胶质看向了别的什么：“人类是最不可控的因素，我不认为能造出这艘船的组织会押宝他成为最终且唯一的控制者。你看看这满墙的克隆人，失去一个‘女王’，再造一个‘女王’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们要怎么做？”

“看看能不能唤醒他。反正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好。你说我们要怎么唤醒他？”

看到桑梓又露出那种坦诚的笑容，张幼惟找回了久违的不寒而栗的感觉：“你别告诉我……”

“没错。我不知道。”

张幼惟用尽修养才把嘴边亲切的问候咽下去。

“要不……？”

“啊！”二十二把一声惊呼堵在嘴里，指向刚才还仿佛沉睡的克隆人母体。桑梓迅速挡在二十二身前，两把枪同时对准那具苍白的身体。

……空气仿佛凝结了……

并不舒适的动作保持了很久，久到三人都以为刚才只是二十二神经紧绷下的幻觉时，疤痕下那只微微睁开的眼睛忽然跳动了一下。紧接着，黑色的瞳孔就像老式翻页的旧日历，在左右两侧来回摆动，诡异的滑稽。他的身体经过一阵短暂微小的抽搐，快速上浮。灰色胶质均匀的铺在他浮出的躯体上，睫毛挂着液滴凝成一簇一簇，就像茅膏菜带有剧毒的茎叶。

他的动作十分迟滞，嘴唇颤抖着，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带，发出如同挤压浸湿的旧纸板的“咯吱”声。

也不管他是否能够理解，张幼惟忙问道：“我的朋友呢？我的，朋友，呢？”

毫无疑问，没有答案。他只是用含混的声音自言自语：“没有结束，混乱没有结束……他们还在摘取我的记忆……混乱没有结束，我快要成功了。”

……

当他的自言自语终于停下，桑梓开口：“外面的混乱平息了是吧，你失败了。”

他循声看着桑梓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我失败了，我失败了。”

“是你制造了那些怪物，想要毁灭这个系统、毁灭你自己？”

“我想要死亡，”他瞥了一眼桑梓手中的枪：“给我一颗子弹吧。”

桑梓扫了一眼他巨大的疤痕：“你应该已经尝试过了，不管你受到怎样的伤害或是死亡，你都会在这个容器里再次醒来。”

沉默半晌，他才再次开口：“这段旅程太漫长了，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我为什么成为这团泡在鱼缸里的腐肉……我，我只是太累了，就算这种解脱只有几分钟。”

“好。”桑梓答应地很干脆：“不过我想请你先帮我个忙——告诉我，他的朋友被带去了哪里。”

“系统在他身上检测到2级异常，送去了最近的研究所——”一人高的全息图出现在三人眼前，除了代表这艘飞船的闪烁蓝色光点，还有一个红色光点正朝着一团紫色光点的边界移动：“找到了，G12时间流，双塔城。”

G12时间流。桑梓和二十二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什么是2级异常？为什么把他送去研究所？”张幼惟追问。

“记得把枪留给我，我的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忽然，一股灰黑色的金属从容器底部涌入，攀着他的脚踝向上缠绕，包裹住他的半个身体。“住嘴！你们好吵啊！好吵啊！……”他的句子渐渐模糊，囫囵吞下越来越多的音节。最后只剩下“吱吱”声，伴随着越来越尖锐的啸叫，三个人心跳也越来越快。

“咚咚、咚咚。”一阵心悸后，张幼惟眼前绽开一片白光……

白光退去：方向盘、220码、一脸担忧望向自己的陌生人，还有根植心中的恐惧……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