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员,你有喜欢的人?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跟你那么久,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旁边是凯索森有些欢快的声音。
“你没听说过很正常。我喜欢的人并不在这个世上。”
“可是你刚刚才和那个三体人那么说……没有必要在这方面撒谎吧?”
“是啊,我只说谎话,一句实话也不说的。”
接下来他还说了什么呢?我不知道,因为我任由轻柔的睡意包覆我的全身,我睡着了。
眼前是紧闭双眼仿佛睡着了的望舒的脸——那是死掉的望舒。实际上的状况可没那么美好,当时望舒的脑袋直接被激光轰去了一半,血液混杂着脑浆,在大概半秒钟后溅了我一身。
这段时间,我经常梦见望舒。
“那其,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在梦中,十六岁模样的望舒手肘撑在我的桌上这么问我,继而向我伸出手来,然而我每一次都没办法回握住那只手。
我每一次都会在将要握住那只手的刹那从梦中醒来。
梦醒了,我没有睁开眼。
【我的工作是引发战争】
一开始并不是那样,但那是早在我加入委员会之前的事情了。
科技伦理治理委员会=安全理事会分局。
当初刚成立时,我们所做的工作差不多就是国际原子能机构的翻版。我们的业务就是介入那些研究或者拥有先进科技技术的政府或者企业部门,对他们进行监察,看他们有无将科技应用于对人类有害的领域。
不知为何,这种工作的标定范围在不知不觉中无限扩张,如今我们委员会正以【人权】这个巨大的主题作为旗帜,监察统治各个星球的地方政府是否有保障其治下国民享有人类应享有的根本权利。
是否保障?何为是否保障?这里面能够大做的文章实在太多。望舒和我说过,那些嘴巴上喊着光鲜亮丽的口号,只管摇旗呐喊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有对这个组织抱有什么好感。
我只是觉得,至少比我代替机器人去从事那些无意义的工作强!!
我来到这颗星球上,是要对我们维和的这项行动进行监察,确保我们不会将三体人充作某些军用科技的实验小白鼠。当我们接受许多匿名的申诉而展开监察时,我们提出的报告书往往会就此引发纷争——总有些人会认为我们是故意找他们麻烦,故意和他们作对——他们不一定都是错的。
由于职务上的原因,我们往往自命为法官,但身为法官的人并不是都足以担任法官这一职责。
秉公执法。
尸位素餐。
同流合污。
过去四十年来,有超过二十名治理委员殉职,死因也是五花八门。前往出现纷争的地方,卷入不可违抗的旋涡,要么服从要么反抗,然后惹来不必要的怨恨,死在异国他乡,从事这种工作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
虽然我是芳龄二十八的年轻女性,但我的身份在治理委员这个圈子里还算是上级。正因为从事的是这样危险的工作,所以我大致懂得比邻星b政府军现在使用的一些武器的用法,平日也会接受一些战斗训练。
基于这个原因,身为维和部队的一员、浑身肌肉、满配义体却害怕事后承担责任的凯索森坐在驾驶座上向我求救,也算是很正确的判断。
“不行啊委员,再这样下去,会被打成马蜂窝的。他们就没打算搞清楚我们是谁。”
在凯索森的呼唤下,我不得已睁开双眼。
“你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凯索森一边把控着方向盘,一边向我解释现状,“刚刚他们朝我们开火,后面的散热片都快被打烂了,你知道吗?”
我回答不知道,凯索森愣了一下,笑着说:“你的情感冷漠症还真严重,冒昧问一下,你做/爱的时候开心吗?”
为了给紧扣在轨道上的复式车轮提供充足的动力,列车的电动机正在持续地发出呜呜的声响,掩盖了车轮已然存在的一种不安稳的倾向——密封舱的扬声器发出微弱的噼啪声,透过车窗,隐约能见到火光闪烁!
看起来我们屁股后面确实跟了个大家伙。我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我跟大家一样开心啊。你打算怎么办?”
“我才想问你要怎么办!随便出手很容易造成外交事故。我是因为担心损害委员你的名誉,所以才出声的。”
“那还真是感谢!”
我如此回答后,凯索森语气变得正经了起来,语速缓慢且一字一顿:“应该是军用车。民用列车都有速度限制,升空速度跟维多利亚时代的铜制鸟笼式电梯差不多,我们先出发那么长时间,压根不可能追上我们。”
“不错啊,凯索森,你竟然知道维多利亚时代,还知道铜制鸟笼式电梯……”
“这样说还真是失礼,但这不是重点啦,重点在于这辆列车的外观搭配了不少武器挂载点,他们最新型的那种导弹,我的危险信号接收器上没有登记过它的雷达系统。”
“像这样的情况,根本用不着那种组合制导的导弹。你真的是担心过头了。”
“委员你这么说才是更让人感到担心好吧,我们本来就是偷偷溜下来的,比邻星b政府军来搜查的是反抗军,在这种情况下被打死了,谁都不会承认我们的存在,属实是死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希望他们为了顾及面子,不会给上面的那些人打小报告。”我如此说道,然后解开安全带,取下挂载在墙上的一件收藏品,“可以准备停车了。”
“你想做什么?”凯索森扭过头望着车内的我,两颊的肌肉正在微微发颤,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密封舱的排气阀门,降低舱内压力。也难怪他会这样,因为我正在试图打开车顶的舱门。
按照列车的原始设计,这上面应该还有一个锁气室,但试验车当时只需要行进到离地二百五十公里的高度,并不用担心缺氧的问题,所以就没有这个设计。新人类对氧气的要求没那么高,这个缺陷对我们来说无伤大雅。
这种情况下,车顶舱门一打开,就是舱外。
随后他的目光落到我的怀里,那正是两个世纪以前的老旧武器,名为rpg的手持式反坦克火箭推进榴弹。
“没问题吧?”
“至少比你行。”
激光类武器用多了,偶尔用用这种火药类武器,我认为也不错。伴随着一声‘明白了’,我和怀里光看外观就十分帅气的大家伙一起从车顶的舱门探出上半身,简单测完距后,立即就扣动了代表发射的扳机,击中了军用列车引擎所在的位置。
说到底下来追逐我们的这辆军用列车——相关概念我之前就在宣传册上看到过:
满是淋漓的肉瘤与神经组织组成的车身。
大量不成人形的残骸,像是刚从浸泡液中捞出来的标本,在车身表面蠕动。
前窗玻璃下是数量众多,揉成一团的活脑。
各种插管。
……
这样做,只是因为这颗星球没有太多能够用来建造的金属。很早之前,在我们的热心帮助下,他们就将科技发展的重心转移到了生物技术上,如今很多建筑物的建造都可以使用三体人自身的血肉来进行,大大节省了建筑成本。
三体人最为畏惧的便是火焰。火药武器在这种场合下真是大放光彩。
熊熊火焰燃烧,军用列车的这一切在我眼前全都化为碎片,四分五裂。顷刻间,我发现在它的周身生成了一片若隐若现,好像微缩银河的星云。
殊为震撼!
我知道那是或血或尿,来自于三体人的体/液,是经由密封舱内外压力差形成的雾气。
多么美丽!多么可怕!
失去了生物引擎的动力支持和制动装置的限制,这辆军用列车的后半截开始以无可挽回的速度向下坠去,它的车轮是否还紧扣轨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数秒钟后,这辆军用列车便缩成一点,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一片美丽的星云,粒子与粒子之间照的发亮,仿佛它们自己在发光。我迅速抬眼,将四周的天空都扫描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飞行器的行踪。
在缩回车内的前一秒,我注意到下方大地上灿烂的灯光勾勒出一座座城市和村落的形状,如同一个个星座。
我们人类也会有这么一天吗?要知道,我们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最强陆军就是由生物工程设计的异形部队,而那些异形,和我们人类的基因相似度在98.6%-99%之间。有人说,它们就是在我们人类基因组基础上进行的重新设计。
不过这样深究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吧?毕竟人类和香蕉的基因相似度都超过了50%。
人与人之间的基因相似度是99%,决定我与他人不同的基因在整个人类基因组占比中只是1%。
只是这1%是最重要的。
失去这1%,我们就会失去身为人类的所有权利。
望着身下的星辰,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好痛。我知道这种感觉是疼痛。
但是,我并不能感受到这种疼痛与我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