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问题了,但还需要保持警戒,辛苦了。”
我向凯索森告知此事,让他安心后,我返回车内。失去弹头的榴弹筒被我扔在一边,方才那种疼痛的心情也便一同消失。叹了口气后,我解开绑着马尾的发带。摆脱束缚的发丝就此垂落下来,有些还无视我的想法,遮住了我的视线。
但我已经懒得去管这些了。
我就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管。到抵达终点站之前还会发生什么,都随意吧。
我现在就想继续睡我的觉!
阖上双眼,这一次,一望无际的黑暗,顿时吞噬了我。
我继续做起了十年前那个我没有做完的梦,又或者说是,面对现实?
当我睁开双眼时,我立即明白我们失败了。
天花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既柔和又温馨。我看到了很多条管子和好多个屏幕,管子与我相连,是为了将纳米机器群注射进我的体内,让已经多个器官功能不全的我活下去,而屏幕,则是实时将我的身体状况以剖面的形式呈现在众人眼前。
我的头发因为手术的缘故被全部剃光,开刀伤口的缝线在止血贴片下依旧能够给我一种清晰的幻痛感。我光滑的头皮上,被医生用笔画上了各种记号,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医生就是以此向我的父母说明我脑部各功能的状况。
原来我的头部被镇压部队用激光武器射了个洞穿,因为是洞穿,所以脑组织直接有一部分消失掉了,就比如说大脑的一部分皮质。我原本已经失去自主性呼吸,但我还是被设法恢复了呼吸,只是脑组织缺失的那一部分必须要用再生细胞进行填补。
没错,我还活着,就这种情况,我竟然还活着。
到头来,这世道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样的我,也还算是活着的吗?”妈妈就坐在我床边,我却忍不住这么说道。
妈妈应该只是听到我发出了声音,根本没听清我说了什么,一句‘你醒啦?’就伏在我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完全没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也许是我当时太过虚弱,声音沙哑又很小吧?但管它呢。好像妈妈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了,会是什么很好的结果似的。她绝对会只顾着跟我说,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望……舒望她……”
这次我确认妈妈听清了我的声音,因为她习惯性地蹙紧了她那好看的眉毛,露出为难的表情,最后在我再三问及之后才开口:“舒望她,没有救活……”
“没有救活是指?”我还有些不死心。
医生听到我的问题后,稍稍紧闭双唇,皱着眉头看着我,露出沉重的表情:“您朋友的大脑受到的是致命伤,小姐,我能够告诉您,那个大脑的哪一部分还存在着,哪一部分不见了,哪一部分还活着,哪一部分已经死了,我们也使用了细胞再生疗法试图补全您朋友的大脑,但是……”
医生在这里停顿了。
“但是什么?”
“您朋友,大脑活动还处于静止状态。”赶在我接着发问之前,医生继续说,“我们不知道意识究竟存在于她大脑的哪个分区,不知道到底要有多少原来的脑组织活着她才算是有意识。她大脑神经元电信号没能形成任何智能,单纯就是一堆散乱的脑细胞本身的生物电信号。”
原来事实是这样吗?可是你们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说法,不管是在网络上还是现实中,你们向来不都是言之凿凿地声称——意识的诞生毫无神圣可言吗?
“原来如此。”感觉疲惫至极我的只有力气说出来一句这样的话。
妈妈点头,用手帕擦拭着眼泪:“以后可不要再像这样瞎胡闹了。”
我不想和妈妈争辩什么是‘瞎胡闹’,我告诉医生,我想见望舒一面,于是医生这么告诉我:“您朋友还是未成年人,对于放弃治疗的意愿不得而知,因此,植物人情况下,要不要继续治疗,只能由您朋友的监护人决定。”
望舒的父母决定放弃治疗。那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了。结果早已是尘埃落定。
为什么?又不是没有钱……有谁能保证说大脑活动停止后就绝对不会再重新开始活动了呢?我,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我的脑残成那种样子,现在不也醒过来了吗?
在我即将发作时,妈妈用一句话浇熄了我的所有愤怒:“家里出了这样一个孩子,做父母的平时已经够心力交瘁了,那阵子总是有无良记者找上门问东问西,不赶快做出决定,大概是要成为全人类的罪人,向全社会谢罪了,谁受得了?”
是啊,谁受得了?妈妈她,应该也受不了吧?
我能活着,除了爸爸的帮助,还必须要感谢我平时塑造的那副好学生形象。因为我是遭受欺骗的那一方,我是受害者,我是值得同情的。于是,我活下来了。
无尽的调养和心理咨询后,我的身心完全健康,是的,我必须完全健康。在地球住着一百亿人,从家中走出来的才有几个?一百万人……绝大多数人都在旁观:大人们站在阳台上,从悬浮车里面鸣笛,为我们欢呼:加油!孩子们,加油!
好像我们在参加学校组织的运动会。
拿着一罐啤酒坐在家里看直播的人们永远都是最多的。事情就是这样,去往安理会大厦的只有我们,一群未成年的浪漫主义者。
所以这不是一场革命,而是一场叛乱……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坐在我旁边的人大谈政治:“我真想亲手痛打每一个脑残的叛乱分子。那些异种生物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好吧,说实话!对这些人开枪是必要的。我的手绝对不会哆嗦。纳特凡卡行政体必须为这一切负责……埃德加·伯罗斯……我们的人民是坚强的。我们经受了星际战争的洗礼,我们也一定会挺过这次不得人心的叛乱。我从一个在政府工作的朋友那里听说了,这次叛乱是一些节肢类生物策划的。”
公交车上所有人都支持他:“这些孩子根本搞不清楚现在的星海局势。多看看时政新闻,全星海除了我们人类命运共同体,到处都在被轰炸、灭杀。”
人类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对不起,望舒。”
我是个胆小鬼。没有办法反驳他们。
我终于接受了连望舒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对世界彻底失望。就为了明白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望舒的生命就作为代价牺牲掉了。我嘤嘤哭泣,而妈妈并没有看我,她从来只会看着车辆行进的方向,听不见任何声音。
最后,我哭累了,在座位上沉沉睡去。
那之后,妈妈总是紧盯着我。因为她害怕我可能随时会在她眼前消失。因为我曾经差一点点就从她眼前消失了。妈妈对此心存恐惧。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也尽量不让她担心。在原本的基础上变本加厉,我变成了一个非常善于观察的细心的孩子。在和别人讲话时,会特别注意对方的言辞和一举一动,所谓语言的艺术,就是那时臻入化境。当然,如果惹上了麻烦,我也绝对不会让妈妈知道。总之,我的原则就是,不要让妈妈担心。
我一直在努力证明,我不会让妈妈担心。大学四年,我一直遵守着这个最高原则。
从军,并非是我的选择。是妈妈,她希望我能参军。她相信我今后的发展、未来的前途在军队。从军队的地位、作用和未来发展来看,空军与陆军只是海军的附庸。她希望我能加入海军,也就是太空舰队。
在当时,海军新造了一条装载有聚能电弧发射器的战列舰,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妈妈微笑着对我说:“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想做的事?我想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想做。
好几次,我都想把这种想法告诉妈妈,我总觉得妈妈对我的想法应该能有某种程度的理解才是。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很有点诡异,仿佛我知道妈妈给我的答复一定会是我无法接受的一样。
直到妈妈自杀后,我才知道,那双总是盯着我的眼睛里,并没有我的存在。妈妈的日记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和爸爸有关的内容,不是一直在她身边的我,而是那个自我上大学开始就突然从她生活中消失的爸爸。
妈妈从来不曾爱过我。
我终于确定了。妈妈让我加入太空舰队,只是想要我能够挽回爸爸。
妈妈的视线,原本是她对我爱的证明。但是她从来不曾爱过我,那么我感受到的视线又是在看谁呢?
是爸爸啊,妈妈透过我看的,是爸爸。
当我出于反抗心理,故意考试落榜后,妈妈也就义无反顾地选择将我从她的生活中抹除。以死亡的形式。
当我再度睁开眼时。
我二十八岁,是一名科技伦理治理委员会的上级治理委员。
我原本靠在rpg的榴弹筒旁熟睡,凯索森轻拍我的肩膀,我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