嶙峋石穴之中,一抹青色的人影打坐其中。
冷雾森森,灌入淡青纱袖之中,寒石散发着冰蓝色的幽光,映在袖口伸出的那段修长腕骨上,衬得那皓雪似的皮肤更是苍白无色,整个人像是一尊清润透明的塑像。
清夜悬两袖振振,合着双目,长久的安静,不言不语。
数日之内,他身侧的魔气时强时弱,如浪翻涌又被极力压制,那身青衣染了血,又被清净术洗去,复又染血,再次洗净,反反复复。
石壁阴冷潮湿,水珠凝聚汇集,倏地成形砸下来,断续地滴下,发出寂然的细小声响。
偶有一两颗恰好落在清夜悬额上,沿着笔挺的鼻梁滑下,游走至唇边。他唇线紧抿,苍然泠泠,薄似一线,有如清冷刀锋。
倏然,洞穴中凭空响起一道声音。
“你去了人间。”
那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男是女,也听不出年纪长幼,说的是人话,但又浑然不似人声,音调平平,像是个局外人、旁观者的陈述,只有一片置身事外、无悲无喜的淡漠。
清夜悬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雪色。
虽然他也时常面无表情,心性冷淡,但跟那声音中的冷淡比起来,便逊色三分,显得不足了。
清夜悬微微抬眸,望向上方。
山穴石洞之中,皆是坚硬粗粝的黑褐色山石。唯有他头顶的这一块,通体洁白,莹润如玉,在这昏暗环境中蒙尘,却依然散发着无法忽视的光芒。
洁净雪白的石头上刻着两个字——今人已难以识得,只有从洪荒时代一路走来的仙者才能认出这失落已久的古体字法——书着“天机”二字。
见清夜悬不答,天机石又道:“你这些日子去人间的次数太多了。”
“嗯。”清夜悬这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明显不愿多说什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天机石察觉,悠悠叹息一声。
那声音沉淡低冷,叹息时也并不让人觉得有多么惋惜悲伤,到底是块石头,不通人情。
凤凰一族的使命便是执掌和守护天机,清夜悬作为世间最后一只凤凰,与这块洞悉世情、看透古今的石头相处了万年,平日都是清夜悬探问上意,这还是它第一次主动开口。
天机石道:“你不该去人间。”
清夜悬不答。
天机石有些苦恼,像是耐心的老师面对一个死不悔改的顽劣学生,像是几百年之前,清夜悬面对年幼时期的莲空一样。
“你这次去人间,受了伤。”天机石只好换了个角度劝说,它口吻冷静,“你杀了魔头仇胥,解了临江府一城百姓的迷魂。”
天机石什么都知道,它虽然没有双目,但这世间的所有事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它足不出户,却能洞察世事。
清夜悬道:“是。”
“凤凰一族不可干涉世事的规矩,你忘了?”天机石被他的平静坦然弄得一怔,它顿了顿又道,“你尚未超脱世间,你生出了心魔,可见心中有执妄。”
按理说他不该如此。天机石也历经了多代守护者,没见过这样的,守护者应该目空一切,怎么能够欲望满身呢?
见清夜悬不应,天机石又道:“……心魔之事我可以不问,那是你自己的事,可入世这事我不能不理。”
“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以你的修为,和仇胥打那么一架,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这皆是因为你不遵族规,降下的惩罚。”
青衣上又渗出血色,清夜悬喉头一腥,薄唇边溢出一道血线,他垂下眼。
凤凰一族不出世,这是万年未变的禁令,因为他们世代守护着天机石,能探知天机,窥见未来。
洞悉世事的人便不可再入世,知道棋局会如何发展的人便不能再入局。
因为——天机不可泄露。
他道:“我没事。”
这叫没事?天机石一阵无语,他说:“这都是为了你那个徒弟吧?”
清夜悬的目光一顿,微微波动,他重新掀起眼皮来,望向上方。
“你当初救他,已是逾越本分。现如今……”天机石微微加重了语气,在它面前,清夜悬是个小辈,它加重了语气,直呼其名,“温蘅,你要逆天而行么?”
清夜悬仍是沉默。
他在这里守了万年,从未怀疑过先辈三令五申的禁令和规矩,凤凰一族血脉凋零,他作为唯一的传人,理所当然地成为族长之后,更是将先辈教他的贯彻得彻底。
一举一动,规行矩步,他像是个活在圈内的人,碧幽谷就是套住他的圈子,不能踏出,不能迈错,只能冷冷地远望红尘。
这些早已成为习惯。可是他现在却突然想问一句,天意便是要让莲空死么?
凭什么呢?
他们已是神胎仙骨,可是凡人之上有神仙,神仙之上却还有更高一重的存在。
他的沉默,天机石只当默认。
“你是找死么?”天机石不能理解,“若你死了——”
若他一意孤行,天意的惩罚是神仙也受不住的,他真的会死,并非天机石嘴上唬人。看他现在的模样,反噬已经开始了。
“若我死了,”清夜悬淡淡打断了天机石,“凤凰一族的血脉就彻底断了。”
“天机也无人执守了。”
“……”他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到了死寂的程度,天机石一时没接上话。
清夜悬又道:“他什么错也没有。他离谷后平定了乱世,远征蛮荒魔族,救了人间数万生灵。他该死么?”
“……”天机石立刻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条,“他辜负了你。”
对啊!
“你将他养大,他却弃你而去,他辜负了你。”
的确。
莲空离谷之后,东征西战,平定乱世,让多少生灵免于了战火和苦难,到现在,神将庙都供在人间各地,广受香火。
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清夜悬。
清夜悬微顿了顿,道:“可是我不要他死。”
“……”天机石无话可说了。
天机石只知世事,但对幽微人心一窍不通,它是块石头,没有人的情感,反应钝而迟缓。它望着那抹青色的身影起身出了山洞,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刚才那句话,是在威胁它吧?
如果他死了,天机就再也无人执守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
清夜悬走出了石穴,抬手抹掉了唇边溢出的鲜血。他在洞口,用清净术仔细地清洗着袖子上的血迹。
洗净后,他垂下手。
如今春已尽,夏意深,入目处是郁郁葱葱的草木绿意,天机石的声音还响在他耳边,悠悠来回。
天机不可测。即便他执守天机,也只能得到窥探上意的一点机会,世间真有命运这回事,而天意从不会解释为何如此,更无法改变。凡人有句诗叫做“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意确实无情如刀,平等又漠然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芸芸众生,共尝其苦。
他问莲空为何该死,做错了什么,这实在……是个幼稚至极的问题。
像小孩子无理取闹一样。
谁又该死呢?这世间,多的是结局潦倒的无辜之人。
清夜悬鲜少有这样的时刻,他身在世外,守着天机的人,本应和天机石一样无悲无喜,心绪无澜,清净无为。可清夜悬只是表面看着性冷,其实并非如此。
他修练得还不到家。
方才那一问,他分明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缘何控制不住自己?
广袖被风吹动,落在深深郁郁的草木间,沾上了草屑和微尘。清夜悬轻扯了下唇角。
只是一时情切罢了。
是他明白又不明白的情之一字。
情这种东西,当真动人心魄,让人生也让人死,犹如饮鸩止渴,即便知道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也甘之如饴。
眼前又浮现出临江府幻境中的那一幕,清夜悬有些出神。
少年金色的瞳孔微微睁大,像是干净剔透的一片湖泊,谛麟的面容倒映其中,微笑的脸,笃定的神情,轻柔如蛊惑的声音。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这画面不能回想,不能深思。这些日子,只要稍稍想起,他内府中的魔气便无法抑制。这次也不例外。
心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响在清夜悬脑海里,很轻,但又声如洪钟,震荡不休:“不对,他是个骗子。”
“谛麟是个骗子——”
“他喜欢的分明是你,若不是谛麟,你们早就——”
清夜悬闭了闭眼。灵力忽地拔地而起,他身侧的魔气像是几颗沙砾被大水冲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生气啊。”心魔在他脑海中嘻嘻笑道,“我这都是为你着想。不爱听?那我不说了。”
他十分满足,因为清夜悬虽然打断了自己,可心绪还是起伏不定,妄念不消,反而野草疯长般越来越盛,他贪婪地吸食着,惬意得都眯起了眼。
——他喜欢的分明是你。
在幻境之中,他已然看出不对,被心魔一语道破。
莲花不通情爱,本不该跟这些沾上关系,是以谛麟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能让他轻而易举地信服。
魔也不通情爱,只重欲望。仇胥将这些回忆给清夜悬看,本想帮他回忆背叛的感受,却不解他看完之后为何不生气。
其实,就连清夜悬这个神仙对情也是一知半解。
岁月漫长而又漫长,竟只是参不透。
相思为局,一叶障目。身已在其中,如何窥得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