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空以前也没有经历过割裂魂魄、重新融合的事，自以为已经没事了，结果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恢复如初，其实内府里还未好全。都说破镜难重圆，他的魂魄碎过一次，不管怎么弥补，终归会留下一道裂痕。

他自己没数，嘴上若无其事地说不必休养，逞强要清夜悬立刻带他离开临江府，其实，他们登船离岸后的第二日，他便不行了。

路途劳顿，这一次他陷入昏迷之后，直接被打回了原身。

清夜悬端着药碗走入房中，已无少年的身影，只见一朵六瓣金莲落在床头，那叶片微微卷曲地垂下，打着蔫，死气沉沉，没有精神的样子。

像是行将衰败的前兆。清夜悬顿了下，才走近，他伸手将那朵莲花托了起来，金莲在他掌中，金光黯淡，已照不亮他低垂的眼眸。

这模样，他从前也见过一次。

在忘川河上，莲空前一世死前。

清夜悬安静了片刻，单手托着那朵莲花离开了房间。莲花不能这样随意空落着，那便成了无根之木，清夜悬向船家要来了一只陶罐，将金莲轻轻放了进去。

船家见过红莲白莲，可还是第一次看见金色的莲花，好像灵山梵天才有的花朵似的，那金光也似佛光，神耀辉煌，他好奇地看了好几眼，摇橹笑道：“客官，这莲花是水生的，你光这么放着可不行。我去给您打点水来？”

船行在水上，最是不缺水源的，想要只要俯身随手舀一瓢便是，只是这船家太过热心。

清夜悬道了谢，又说：“不必了。”

不必？船家疑惑，这养得活么？

他也是个喜欢侍弄花草的人，看见这新奇品种便不由心痒，想问这客人要些良种，回去自己也养来玩玩。见那青衣郎君人冷冷淡淡的，不欲跟他多话，转身回了船舱的房间中，他实在没忍住，跟了上去。

他刚想推门而入，却从门缝中瞥见了什么，动作停住了。

偷眼望去，船家眼睁睁地看着那位青衣郎君抬手在自己腕上轻刮了下，那素白指尖如尖锐刀锋，立刻便划破了皮肉。

赤血蜿蜒滴下，断断续续如朱砂珠粒，落入了陶罐之中。青衣郎君眼眸平静，眉睫微垂，沉默地注视着陶罐。

陶罐逐渐被填满，金莲上浮，晃晃荡荡地漂在血水之上。

鲜血落入花心，犹如一滴水珠落进干涸已久的沙漠之中，瞬间被吸收殆尽，无影无踪。而与此同时，花瓣的金色亮了几分，辉光一现，短短时间之内，金莲便肉眼可见地焕发出活力来。

船家瞪着眼，咕咚地吞咽了一声，看着那青衣郎君随手扯过旁边的一块巾布，漫不经心地给自己的手腕缠了一道，他都替他肉痛起来。

“我的乖乖。”他嘟囔着感叹了一句，摇着头走了。

原来这金莲要用血养，那还是算了吧。

几日之后，清夜悬登岸，告辞之时，那船家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古怪。

由水路又换成陆路，清夜悬挟着那只陶罐回到碧幽谷之时，春已经到了尽头。他不着急立刻回到谷中，但其实也并未特意放缓脚步。

跟仇胥的那一架，他折损了不少灵力——杀那魔头倒没有多耗灵力，但在幻境之中，他却被消磨了许多。

这几日又日日放血，就算修为再深厚的神仙也挨不住短时间之内这么折腾，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便没有御剑飞行，而是用寻常人间的法子缓缓而行。

每日一碗凤凰血的效果的确是好，这别人拿钱拿势都求不到的灵药，对莲空而言，却是只要他需要，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是以，彤鲤和洁鹤见到的那朵莲花，已经不是那朵枯败萎靡的莲花了，那金色灼灼饱满，熠熠生辉。

但他们还是大惊失色。

“小莲花！”彤鲤两腮的红色鳞片都冒出来了，快速地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了，而洁鹤瞳孔颤抖，“不是出去找魂魄么？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们也没有见过裂魂后又修补的事情，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小莲花是死了么？”他们接过陶罐，俨然将这多莲花当成了莲空的尸身，平复了震惊之后，居然已经讨论起要将他埋在哪比较合适了。

清夜悬：“……”

“他没有死，只是比较虚弱，无法保持人形。”他轻轻扫了一眼罐中的金莲，淡淡吩咐道，“将他放到后山池塘中养着吧。”

碧幽谷是仙山福地，一草一木都蕴含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莲空小时候经常泡的那个池塘，池水其实也是上好的养伤灵泉，之前在人间的时候，没有这种条件，清夜悬才取了自己的血，养了这么久，现在又回来了，自然不必再用那样血腥的方式了。

彤鲤和洁鹤大悲大喜，不敢耽搁，赶紧把金莲种进了后山池中。

“神君，您……”他们问道，“是不是也要好生休息一下？”

清夜悬眉眼之间蒙着一层浅淡的倦色，二人发现他周身的仙家星辉也淡了许多，不免有些慌，心中没底。

他们跟随清夜悬那么久，可比莲空来碧幽谷的时间早多了，可千万年也从未见过清夜悬这个模样。

神君永远是端方安然的，洒然于方外，那些狼狈、窘迫、困顿、颓败……永远也不会跟他沾上关系。

清夜悬展袖，将手背于身后，说了声：“没事。”

“我要闭关一段时日。”他语气如常道，“莲空便麻烦你们照顾了，若出了什么岔子，不必担心打扰我修行，速来报我。”

彤鲤和洁鹤表情担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又咽了下去，应道：“……是。”

*

莲空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土里。

他挣扎了一下，一不留神，嘴里就呛进一口泥。

带着草木和池水的腥气，软和潮湿，不是一般的泥土，而是水中的淤泥。

“……”

莲空猛地一抖擞，冒出了水面，大口呼吸和咳嗽起来：“咳咳咳！——”

岸边的彤鲤和洁鹤猝然一惊。

神君让他们好生照料莲空，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莲空是个人的时候好办，嘘寒问暖，添衣加食就是了，可他现在成了一朵花，自己变不回来，不会开口说话，饿了冷了难受了都不会说，他们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对于单纯的养花，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实在是没什么经验。

但他们也不敢怠慢不尊神君的命令，思来想去，别的也没什么能做的，只能搬两张凳子，坐在池塘边，天天盯着，把小莲花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但莲花泡在水里，一天到晚也不动弹，都是一个模样，看久了难免无聊犯困。莲空钻出水面的时候，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正梦会周公，水珠溅到面上，再加上那一嗓子，他们的瞌睡瞬间被惊跑了。

“……嗯？”他们扭头一看，登时跳了起来，“小莲花你醒了！”

莲空全身尽湿，衣服上全是泥水和水草，白皙的侧脸上还沾着深黑淤泥，面容被脏污糊得不清楚，乍一看，像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叫花子。

“我……”他杵在那里，抹了把脸，“我怎么会在这儿？”

彤鲤和洁鹤答道：“神君让我们把你放在这儿的啊，你原身是莲花，不是最喜欢水了么，所以我们把你种进池塘里了啊。”

莲空：“……”

把他种回去……是头朝下的那种种法吗？？？

两人叽叽喳喳一会儿，问到最紧要关切的：“你在这灵泉里泡了这么久，感觉好一点儿了么？”

“……嗯。”莲空低下头，在池塘水里把头上的泥巴全都洗掉了，他伸手捂了下心口处，痛楚和不适全都没有了。

“来。”洁鹤朝他伸出手，要把他拽上岸来。

结果一扯，他整个人直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整个人直接撞上了百里开外的一棵树。

“……”

彤鲤本来也要去扶莲空，看到这一幕，那手僵在半空中不动了。

莲空也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感觉一股温温热热的力量从指尖流入身体，像河湖汇入江海一般，无形之中席卷全身，带着血肉心神都跟着激荡起来。

他的灵力，回来了。

“……一时没控制住。”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将洁鹤拉了起来，“哥哥对不起。”

洁鹤现在对他会乖乖叫哥哥而不是直呼其名这件事还不是很适应，小时候无法无天惯了，现在听这个，无异于见到狗嘴里吐出了象牙，他说：“没关系，哥哥原谅你。”

当了这么久普通人，灵力突然一下子全回来了，莲空有点不适应，控制不住便会漏出来，用太大的力误伤到周遭的人和花花草草。

彤鲤和洁鹤与他隔着一段距离一起走。

莲空问：“师父呢？”

“神君又闭关了。”洁鹤道，“说让我们好好照顾你。”

“哦……”莲空慢吞吞点了点头，又闭关了……

虽然清夜悬本就时常闭关，这是家常便饭之事，但莲空莫名觉得不对，觉得太勤了一些。

不会是……因为在临江府受了伤的缘故？

师父的伤还没好么？

他忍不住蹙眉，金色的莲花额印变得皱巴巴的。

是啊，那天晚上，他看见师父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好了？他太粗心大意了……莲空轻轻抿了抿唇，觉得喉咙里还留着一股淡淡的腥甜味。

彤鲤和洁鹤还在说着：“你虽然醒了，但也得好好休息，我们今晚做药膳给你补补，你必须得吃啊……你去哪？？？”

他们说到一半，发现莲空不声不吭地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我去抄门规。”莲空说。

“啊？”彤鲤和洁鹤对视一眼，觉得这小兔崽子的脑子大概是被池塘水泡发了，眼睛明明白白地里写着“你有病吧”，诧异道，“你抄什么门规？”

“师父说的，让我回来之后将门规抄上一百遍。”

“啊？哦……”彤鲤和洁鹤一听是神君吩咐的，也无话可说了，看见莲空自己往经堂的方向去了，身影瞧不见了，才回过神，“不是，他以前不是最讨厌读经抄经么？怎么如今这么听话了？”

“神君真的是将他那缕遗失的魂魄找回来了么？别是找了个别人家的？”

“……”

那日清夜悬说让莲空抄一百遍门规，其实完全只是随口一说的戏语，并未当真。若是莲空小时候，即便清夜悬认真吩咐的那些话，他也未必放在心上，先躲懒，躲不掉了再说。

而如今不同了。

莲空翻开了门规，认认真真地跪坐在案边，脊背挺直，握着笔，一笔一划地抄写着。

一百遍，他没用任何道术，没使任何小聪明，每一个字都是自己写的。他花了数日，每天都待在经堂里不出来，彤鲤和洁鹤来给他送饭，震惊地说这小混蛋是真疯了，像被人夺舍了一样。

但于莲空而言，抄门规这件事并不在于本身。

只是，他必须找些事情做，才能消磨这些时光。

但他将整整一百遍都抄完了，清夜悬也未出关。碧幽谷这么大，莲空不知道师父身在何处闭关，即便知道也不能打扰，只能在这里等待。

如今，他的魂魄是完全养好了，可彤鲤和洁鹤瞧着他，觉得这小混蛋的模样比之前看起来更失魂落魄。

莲空无事可做，在谷中随便散步，总是不经意便会走到清夜悬的寝殿去。师父不在，他唐突地不请自入，在里面能安静地待上一整天。

莲空看见长案边堆了不少东西，有些眼熟的，走过去细瞧才发现，是离开临江府的时候，那里的百姓硬塞给他们的东西。

都是些俗物，古籍画卷，绫罗首饰，于神仙而言全无价值，可是清夜悬没有扔，将它们全部都带了回来。莲空盘膝坐了下来，忍不住伸手整理了下。

这些寂静的安稳的时光，是什么让它变得如此无法忍耐？莲空心想。

他从前也不爱安静，可是现在似乎又和从前不同。从前他爱人间的热闹和声色，现如今他一点儿也不想出谷了。

可仍是觉得寂寞难熬。

寝殿内空空寂寂，青色的纱帐微扬。

莲空眸中似乎浮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他突然想明白了。

是……思念。

他十分想念师父。

不与师父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极为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