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和父亲的书信从不避讳我。”徐九亭意有所指,事实也是如此,只是这样的前提是他从没有翻动过父辈的书信。
王孔宁没有再说话。
“小侄身体不好,恕我便以茶代酒了,小侄敬您一杯。”徐九亭知道他沉默便是答应了,现在只看明日大兄那边的态度。
王孔宁干了这杯酒。
把人送走后,露华进来收拾,“郎君,大郎君来了。”
“现在?”徐九亭一惊,连忙让人拦下王孔宁,“把他叫回来。”
想了想,他又改主意,“算了,引大兄去见王叔,让他们自己说吧。”
祖父和父亲都在老家,仅留下大兄在京,这股力量大兄肯定会知晓。
果然,大兄才是最能抓住机会的那个人呀。
张史这事,往小了说,两方议和,丞相府继续和八皇子联姻,两方势力整合,瞬间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和二、五皇子平等起坐。
往大了说,御史丞如果能紧咬不放,张史在牢里出不来,丞相府绝不会和一个连这种事都摆不平的皇子联手,更甚至反目成仇,朝中其他大臣也要重新估量八皇子的实力。
没有丞相府的支撑,仅有一个长久低调的国公府,仅剩在宫中的徐娴妃,已经不足为惧了。
大兄会更乐于看到折中的场面,例如丞相和八皇子联姻失败,事情暴露出来让其他两位皇子提前防范联姻,也不会让八皇子损兵折将。
毕竟父亲要回来的事情,外边不知情,申请回来的奏折必定经手阁中重臣,朝中一些大臣知道。
事情做到这个地步,接下来和自己再无关系,只看陈家如何应对了。
尽人事,听天命,徐九亭抖抖肩膀上柔软的狐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自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
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照到院子里,八皇子宋明澄找上门来。
徐九亭先请人到小厅内等待,自己慢悠悠换上厚实的皮靴,上面点缀着幽蓝色的宝石,披上到纯黑色皮毛制成的大氅,在袖带中塞进火炉,“走吧。”
外边果然是结冰了,院子里草叶上盖着一层晶莹。
“表兄,你怎么来了?”徐九亭漫不经心的行一礼,不等八皇子说话便站起了身,往一边坐下,翘起二郎腿晃哒。
“九亭,你呀你,竟会给我找事,”八皇子有些焦急,无奈的说:“快跟我一起去官府,把张史那小子带回来。”
“张史,丞相家的小儿子吗,他怎么进牢里了,”徐九亭满脸莫名之色,“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你报官把他抓紧去的,就昨天。”八皇子气恼道,把他拉起来,“快跟我去官府。”
“我……难不成是他把陈照阳推湖里的?”徐九亭往后退一步,坐回到椅子上:“这不行!”
八皇子不可置信的说,“什么,为什么不行?”
“他在表兄你办的宴上,在我家里,在十几人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推到湖里,他张史如果不把这事情背下来,难道表兄你去背?”徐九亭凉凉的说。
“这关我何事?”八皇子不解,提及到自己,他忍下焦急询问道。
“御史会弹劾你呀,”徐九亭做出一副‘你傻了吗’的表情,反问道,“昨日我见张史一副文质彬彬饱读诗书的样子,难不成我看错了,他能做出这等害人事情,反而让表兄你去背?”
徐九亭给他分析说,“表兄你想呀,掉进水里的是御史丞的儿子,本来是御史丞和丞相府的事情,咱们报官是正常的,可你要这时候非要掺一脚让我去销案,御史丞能放过你吗?”
徐九亭站起身,做出一副‘你一定要销案,那咱们就走’的样子。
他说:“丞相比御史丞官大不假,可人家的儿子都差点没了,反正我不信御史丞咽的下这口气,无非是我前脚销案,后脚御史丞再把丞相府告到京兆府去,还要捎带上你我,走吧,咱现在就去。”
事情已经闹大到京兆府插手,原本可能忍气吞声的御史丞,现在也不会继续忍下去,不然以后要怎么在其他人面前抬得起头来。
八皇子被这么一说,犹豫了一瞬,“不行,要把张史捞出来。”
但事及刚才那些话,八皇子不得不承认,表弟报官不仅算不上坏事,甚至称得上有一点点的好,他双手握住表弟的肩膀,“我去找御史丞去,那边如果说通,我再来找你咱们一起去销案。”
徐九亭说,“好啊,陈家那边只要能说通,咱们就去销案。”
八皇子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走了。
小厅后,徐庭从里边走出来,他让露华出去候着。
“大兄,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徐九亭知道大兄在小厅,露华汇报过。
不过两人都不急,没有急着见面,倒是碰上这桩事。
“你在族里教学几年,嘴皮子练的不错。”徐庭若有所思,如果不是昨晚小弟刚给自己传递了事情起始,也没有遮掩他做过什么事情,刚才那些话自己都要信了。
“大兄你就别想了,本来有话才能说出来,你练不成。”徐九亭得意道。
“你什么时候和丞相府结仇了?”徐庭探究道。
“没有仇,只顺带,丞相府要和八皇子联姻,咱们就再也没法脱身了。”徐九亭低头饮了一杯茶。
怎么会没有仇,上一世也是张史。
双腿再没办法长久站立,只有少许的触觉,几十年,怎么能不恨呢。
给湖边安上栏杆,给自己做足安心的法子,可徐九亭不得不羞愧的承认,在听到有人落水时,他既震惊痛苦,又有一丝解脱:他知道自己的腿保住了。
所以,陈照阳这事,只要陈家不松口,徐九亭自己绝不愿意放过张史,甚至愿意再推一把。
说怯懦也好,无耻也罢,自己大概就是这么个人。
徐庭点点头,“说的对,前面几位皇子的姻亲都选的是低阶小官,八皇子偏偏选了丞相府,怪不得瞒的这么深,如果联姻成了,我们再无退路,不想上这条破船也不行了。”
见小弟面上郁郁之色越发的重,徐庭有些担心,“大夫让你少想心事,你没有照做呀。”
“这些事又不是我不想便没有的,唉,”徐九亭想着,突然问,“外面怎么传的消息?”
徐庭不想说又怕小弟惦记,还是说了,“当今圣上给前几位皇子选的皇子妃都出身不高,怎么可能让八皇子娶丞相府的女儿,我们只传了丞相府和八皇子联姻的事,不能做太多,容易被外人发觉。”
这些事即便被查到,外人也不相信,国公府这个八皇子的外祖家,怎么可能不支持八皇子呢。
接下来,如果八皇子为张史出面,便是坐实了联姻一事,如果不出面,联姻的事业完了。
徐庭这次来,和王孔宁交代事情后,又顺带整理了府里的下人,免得下次再出现落水没人救的事情。
他说,“常整常新,还好爹他们快到了,不然我还真没有这么多精力两边跑。”
“大兄你事情很多吗?”徐九亭一直没问过中郎将做什么的,只大概知道算是军中文职,做些各司事务,听说军中事务少,怎么还这么忙。
徐庭气道,“我可是御前行走的,事情怎么会少。”
他摸摸小弟的头,不愿多提,说:“我有个庄子有温泉,你要不要出去跑跑,整日待在家里容易憋闷。”
“我又不是大兄你,坐不住。”徐九亭婉拒。
“不识好人心,等明年夏天吧,那庄子和山挨着,明年夏天可以去庄子上摘西瓜,去山里乘凉。”徐庭弹他一个脑瓜崩。
徐九亭捂住头,“大兄,你赶紧回去找嫂子吧,对了哪天再把大宝带来给我看看。”
“行,等着吧,下次来了我把大宝带过来。”徐庭爽快答应。
两人说着话,外面传来通报声。
露华的声音,“郎君,江公子来找您。”
“江公子,这是谁?”徐庭好奇道,他们兄弟说着话还能通禀进来,看来和小弟关系不错。
“他怎么来了,”徐九亭给大兄说,“他叫江东庭,是我的好友,大兄你要不要去认识一下?”
看着小弟认真亮晶晶的眼睛,人立即就精神起来了,徐庭对这位江公子也好奇起来了,“什么时候认识的?”
“前不久刚认识,”徐九亭想了想,补充道,“相见恨晚。”
徐庭哈哈笑道,“行了,你的好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领到我这人家多拘束啊,下次再见到,就见见。”
送走大兄,徐九亭让露华赶紧把人领过来,他还以为要几日见不到人了,没想到这才隔一个晚上,就来了。
江东庭今日来穿的很朴素,一身泛黄的短打,透出一种爽利劲,他进来后看向露华,“今日来找徐兄有些事情,可否单独说?”
徐九亭让露华下去备些茶点,“来,坐下说。”
见徐九亭面上的笑容,江东庭一起坐下,面向徐兄的方向,“你还笑得出来,知不知道昨天落水的那个是谁,御史丞的儿子,今天一大早听说一群御史在朝上上奏,说丞相教子无规,要以法处置丞相府的儿子。”
“哦,然后呢?”徐九亭没听明白他要说的意思。
江东庭:“八皇子和丞相府要联姻,现在事情闹大了,八皇子还怎么和丞相府联姻,你们家是八皇子外祖家,这还不够急吗?”
知道他消息灵通,没想到昨晚上散的消息,许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江东庭就先知道了。
徐九亭心里有丝丝的暖意,不过脸上的笑意没下去过,按着他的胳膊,“不用急,联姻的事八皇子都没提过,也许是假的也说不定呢。”
“不是假的,宫中八皇子的母亲叫丞相府四小姐去宫里,出来时手上多了个玉镯,羊脂玉,八皇子四千两银子买的,别家女郎出来时只有值不到一百两银子的普通镯子。”江东庭的话言之凿凿。
“江兄消息真灵通啊。”徐九亭确信有这事,不过是很久以后才得到的证实,那是在国公府落败以后。
没想到现在有人已经知道了。
他感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江东庭见他不在意,“丞相府这事咱们都在,张史不占理,我看这次张史就算能逃脱也要受些罪,八皇子要参与进去,你不要管。”
徐九亭托下巴问他,“是我报的官,我没法不管,怎么办啊江兄?”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徐兄没有做错事,也被搅和进去,江东庭气道,“要不我们去官府说报错了,让他们两边自己闹去?”
徐九亭见他是真的在想办法,不闹腾了,老实说,“八皇子已经去找御史丞了,看御史丞愿不愿意放弃,不管以后如何,都不关我的事。”
他让江东庭不要担心,“我家里是国公府,圣上面前还有一分薄面,不会被波及到,你放心吧。”
反倒是他,徐九亭嘴角勾起,问道,“来都来了,要不要上药?”
“不了,今早上看时淤青已经下去了。”江东庭听到这个感到头疼,不过还好徐兄今日的状态比昨日好得多。
徐九亭便问起他的学问,听到真的有问题,给他一一解答起来。
午时,两人一起进餐,徐九亭问起来,“你一大早跑出来,今天不用上课吗?”
江东庭说,“我说家中有事,学院对随读的学子管的不严。”
事实上,自从那次见到他和徐九亭一起进学院,看门的守卫不知道是不是认为他也是什么大先生的学生,见面多有说话,一来二去说的多了,他从学院出来时,对方没有问他为什么出来。
徐九亭只是问问,“你下午有事吗?”
江东庭说:“怎么了,有事需要问我吗?”
徐九亭:“一会帮我看看,我的身体能不能练些强身健体之术,像是五禽戏。”
江东庭愣了下,徐兄的身体这么差吗,五禽戏这种给老人准备的健体之术,都不确定能不能练。
江东庭:“等饭后过上半个时辰,我教徐兄练练试试,我以前为了我爹去学过,但他不喜欢练。”
饭后徐九亭领着江东庭在府里转转,江东庭提议,“不如去看梅花?”
徐九亭笑着摇摇头,“好景须及时,那是宫中移栽出来的花,过昨天一日,今天已经在搬走了,我们去只能看到一个一个的树坑。”
江东庭也不感到可惜,只说:“这么快。”
两人沿着走廊慢慢的走,徐九亭突然问,“如果哪天我落到水里,江兄会不会救我。”
“我不会让你落水里,”江东庭不假思索说,他想了想又说:“徐兄你这吹风都能风寒的身体要离水远一些,看昨日那情形,谁能想到会有人落水呢。”
徐九亭笑了,“这等事情谁能说得准呢,有人走在路上可能刚好墙塌了。”
江东庭小声说,“如果你掉水里,那我立马跳下去捞徐兄你,我会游水。”
徐九亭猛地扭头,“你会水?”
江东庭点点头,“对,如果是徐兄你,我不等竹竿来就下去捞你。”
的确没告诉过自己,他不会睡,两人从不往河边走,徐九亭愣在原地,叮嘱道:“那我以后落水了,你要快些捞我,我怕水。”
江东庭见多了徐兄笑的快活的样子,很少见他这样,悲伤?或许是痛苦?
看来真的是被昨天的事情吓到了。
他连忙安慰,“我一定立马跳下去,徐兄不要害怕。”
害怕?徐九亭心绪复杂,让他跟上自己的脚步:“走吧,回去看我能不能学五禽戏,不能学,你继续看书。”
江东庭哦了一声,快走两步并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