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青歇的反应,大抵是他并不愿意谈起这件事情。
他沉默许久,久到寒朗以为他会避开这个话题时,青歇终于开口了:“其实我非万王爷的义子,起码在他生前是这样的。”
寒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啊?”
青歇摇摇头:“万王爷位高权重却也自私凉薄,他膝下无子,唯有一掌上明珠,名唤芷裳,她是先生儿子悄悄藏在心中许久的意中人,奈何身份有着云泥之别,所以这件事情只有我知道。”
历朝历代最是屡见不鲜的就是党羽之争,当时刚极弱冠的万王爷虽然是唯一的异姓王,但是本来并不想要参与权力的争斗,只安心当个闲散之人,奈何他是太后唯一的弟弟,总会有人会把他推出来作为自己追名逐利的借口。
皇帝忌惮母家的势力,却始终不曾摆在明面上来,表面上演着母慈子孝,可暗里却绞尽脑汁地想着排除异己。
朝堂之上暗潮汹涌,终究有一天是纸包不住火。
权利之争愈演愈烈,万王爷没有想到第一个牺牲品竟是他的妻儿。
“阿芷说她曾经有个哥哥,如果还活着的话只比她大六岁,可是在万王爷奉旨慰问秦岭戍边将士的时候,万王妃带着三岁的小世子给皇后请安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等到万王爷接到消息,三天三夜日夜不休赶到王府时,见到的只有白幡纸烛和两具已经入殓的冰冷尸首。”
墓室之中一片寂静,寒朗心中五味杂陈。
“据说是万王妃误喝掺了剧毒的果酒,而这本是刺客献给皇后娘娘的,具体情由早已没有人能说得清。后来万王爷守了一年陵墓,再归朝时已经与先前判若两人,整个人变得颓废了不少,终日沉默寡言,看着先王妃庭院中的桂树出神,直到两年后续弦,娶了禁军都统家的嫡女为妻,三年后才有了阿芷,之后再无所出。”
青歇垂下眼眸,看着那尊佛像:“当时我被带入王府后被指给阿芷做侍卫,可我心中始终没有忘记北渲的恨,所以更加沉迷于武道,希望有一天能够报仇雪恨。先生的儿子是王爷心腹,因为他才得了王爷的赏识,赐给我如今这个名字……”
“除了平日保护阿芷,我还有另外一个任务,那就是随着阿芷入宫修习的时候盯着太子秦迟,也就是后来的靖楚帝。”
听到这里,寒朗不明白了:“万王爷既然有心让你提防太子,可是为什么后来还让他的女儿嫁予他做贵妃?”
纪挽无声按在了寒朗的手臂处,后者及时噤声,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竟然发现青歇眉眼之间满是落寞。
难道青歇也喜欢阿芷?看见她嫁给了别人受了情伤?
结果青歇口中说出了让人最是意想不到的答案:“因为是我一手促成他们在一起的。”
寒朗顿时坐直了身体,他奇道:“你怎么敢的啊,难道不怕万王爷怪罪吗?把人家唯一女儿和仇敌的儿子撮合了,你不是害人家吗?”
“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事情。”
说到这里,青歇苦涩地笑着:“因为万王爷后来勾结北渲,引外敌入境意图造反,结果被身为禁军都统的岳丈反水出卖,一朝兵败,煊赫王府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王爷在牢中自尽,先生的儿子为了护住阿芷万箭穿心而死,临死之前,他将从大火中受伤昏迷的阿芷交于我手中,求着我看着先生的面子上,一定、一定要护住她的性命,保她周全。”
身为救命恩人的老师死于北渲游牧的血洗屠杀之中,结果后来效忠的主人为了私欲报复,竟然与北渲勾结,此等情形换作谁身上都是无法接受的。
青歇当时万分纠结地看着尚未恢复意识的阿芷,一面是自小教导的忠君爱国之道与当年草庐中先生面目全非的焦尸的弑亲之恨,另一面是这些来的王爷知遇之恩与来自先生儿子的情同手足之情。
两种完全处于对立面的情感反复拉扯的他,让他险些几次都想着把万芷裳交出去。
可是青歇不知道的是,万芷裳自小骄纵,目中无人,一朝沦为阶下囚却也分得清当下情势,醒来之后的她知道唯有利用青歇的心软才能活命。
“在东躲西藏的日子中,她跟我提起早先已经与先生的儿子两情相悦,奈何有缘无分,还悄悄跟我说自小见到别家小姐都有兄长护佑,心中羡慕非常,可惜她的兄长早夭,没想到如今落难的时候才享受到此等亲情。”
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还是坦诚相待还是心机利用。也不管有没有这一声哥哥,青歇最终选择护住了她。
可是他一人之力,如何抵挡得住来自王朝最高统治者铁了心的赶尽杀绝?
不仅如此,他们出城后一路北逃,越是靠近秦岭见到的场景却是愈发的触目惊心,与昔年青歇见到的屠戮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万王爷不仅是勾结外族,并且还把布防图交了出去!
他们躲不过天罗地网,终于有一天还是被抓住了,而为首之人却是押送粮草、镇慰军心的太子秦迟。
“他并没有揭发我们,借着昔年情谊我求着他护下阿芷,秦迟答应了,之后我一个人去了秦岭从军,想要以此来赎罪。两年来秦迟常与我寄信谈起近况,可是最后一次的信是阿芷写的——她送来她自己照着我的模样亲手雕刻的佛像,并且还在信中告诉我说已经有了身孕,孩子是秦迟的。”
寒朗和纪挽其实也明白其中的关窍。虽然说得已经很隐晦,在三言两语之中也不难听出来秦迟与青歇之间不同于常人的情感。
难道秦迟先喜欢上青歇,最后爱上了万芷裳?
可是万芷裳不是跟青歇说,和先生的儿子两情相悦吗?
这一对负心人敢情凑到一块去了。
寒朗不免在想:那万芷裳最后那一封家书的用意难道是宣示主权,警告青歇?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也就是从这一封短短几个字的家书开始,一切都走上了不归路。
北渲集结五十万大军驻扎在秦岭三十里开外,此时皇帝却病入膏肓,太子奉命监国,青歇一直死守在秦岭,但某天不知道被何人暴露说他是万王爷的义子,这让他军中更加不得重用、屡受排挤,永远都在最底层挣扎着。
背负着骂名妄图证明自己的忠义要比旁人艰难千百倍。
每每见青歇活着归来,怒气无处安放的同僚不仅嫌他晦气,还质问他怎么还不死在战场上为枉死的人赎罪?
这个时候的青歇已经活得艰难,被终日的杀伐之争磨得没有任何情感,眼神空洞得像个行尸走肉。
每次战争结束后,青歇独自睡在收敛回来的将士尸堆旁,仿佛在提早适应以后孤零零地埋在土地里的生活。他其实每一天都在等,每一天都在期待着自己何时能耗尽最后一丝生命。
万幸这个缘故,他躲过了北渲后半夜突如其来的火攻奇袭。也就是这一战,秦岭这个天险关口彻底失守,他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北渲二十五万铁骑大军势如破竹,一路往南而去。
青歇回忆道:“我不知道秦迟后来是怎么跑来这里,冒着大雪从死人堆把只剩一口气的我从里面挖出来,他还以为我早就死了,怒吼着要我跟他回去。我永远都会记得当时周围的火把照着我们两个,那晚夜雪沾湿了他的鬓发和眼睫,那双沾满干涸鲜血的手抓得我生疼,可是看着他的那双盛着怒火的眼睛的时候,我好像碰到了一丝本不该奢望的温暖。”
一个狼狈跌进了尘埃,一个是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的太子。
散下来的沾灰墨发遮住了青歇的眼角,身上的污浊弄脏了秦迟的锦衣华服,他呆目光呆滞地看着秦迟的眉眼,想要伸手去擦去停留在上面的雪,可是又不禁羡慕着阿芷。
青歇明白:即便是眼前人近在咫尺,他们永远走不到一块去了,自己一身污泥,是秦迟本不该沾染的。
青歇拗不过秦迟只得表面答应了他,等到秦迟疲惫卸防的时候点了足以让他睡上一天的穴道,让跟随而来的人将他重新送回了都城,而他还是选择重新拾起了属于他的刀剑。
“此后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建立了无惭辕之后收集残兵与北渲背水一战,从前的人都死光了,没有人记得我是谁,也没有人知道我从前的过往,因为屡立战功,只当是横空出世、上天降下来的福泽。再后来,秦迟为了安定民心,在百官拥护之下正式登上了帝位,阿芷凭着生下来的孩子成了贵妃,年号永平。”
“真可惜啊……”
青歇说话间摸了摸右眼,言语后悔也是怀念道:“最后一面的时候,他还同当年的事赌气,坐在高位上一句话也不肯和我说。那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瞎了,很遗憾……很遗憾让他瞧见我这副模样,也很后悔没能有足够的勇气抬起头来好好看着他。等到再回边关打完最后一仗,我突然感觉很累很累,累到连呼吸都已经是耗光了所有的力气。”
在劫后余生的将士们欢呼声中,唯有青歇缓缓抬头看着躲在乌云后终于肯出现的满月,温暖且刺眼。
家国平定,山河无恙。
明日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
沿着剑峰流淌着的鲜血还在往下滴着,青歇饱经风霜的眉眼逐渐松开,取而代之的是清明过后的万千茫然——所有人都有归处,唯独他没有。
在眼前一片猩红之中他瞧不清远处是谁朝自己跑过来,冬夜寒风将他的粗糙手掌吹的得通红,再也没有了温度。
青歇想明白了什么,他勉力抬起一抹释然的笑,最后将冰冷的风光血刃慢慢地置于自己的脖颈之上,在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的目光中朗声叫道:“天命已成,此生无憾!”
“祝愿陛下 ! 祝愿陛下…...”
青歇的眸中霎时蓄满着眼泪,浑浊右眼中滚落的血光让沧桑面目显得格外可怖。
他哭自己这一生漂泊无定,哭自己自不量力,临了时仍然孑然一身,这把跟随他多年的佩刀早已被敌人血肉磨得锋利无比,哽咽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浓重滚烫的血雾散在风里,割破喉管伴着汩汩涌出的鲜血让他没能说出后面想要说的话。
寒朗抬头看着青歇的单薄侧影,竟不知道他的肩头担负了这么多东西。
许久不曾开口说话的纪挽终于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死后一直被困在野灵涧吗?”
青歇惨惨一笑道:“这也是我一直不明白的地方,明明一心求解脱却终极不如愿,如今还请仙长指点。”
纪挽道:“是秦迟的执念,是他生前一直想要再见你一面的执念困住了你。”
青歇本就苍白的脸好像更加没有了血色,此刻衬得双眸格外戾红,真的有了些厉鬼的模样,寒朗也不明白:“纪仙主,为什么会这么说?”
寒朗本来以为是纪挽是为了安慰青歇,让他走的更加安详才这么讲的。
“因为是它告诉我的……”
纪挽指了指青歇手中断裂却依旧带着慈悲悯怀笑容的佛头道:“这尊勾勒你模样的佛像雕刻者本来就不是万芷裳,从一开始就是秦迟。”
作者有话要说:秦迟吐血拍桌:家人们,谁懂啊!
其实后期的青歇精神已经有些不大正常了,朗子,你也要开始未雨绸缪啊(拍肩.jpg)
最近要搞论文进度汇报给导师,尽量稳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