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迟……”

孤寂漂泊许久的魂灵低声呢喃着与之羁绊百年的名字，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地留在这个世间已经太久太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青歇就觉得自己就像一具没有魂灵、没有自己思想的行尸走肉。

也许是在看到先生分不清面庞的倒卧在草庐台阶上的时候——他被割喉的时候还尚存着一口气，拖着年迈枯瘦的身子爬出来却终究命丧于浓烟大火之中，半截身子还挣扎地探向院子，从脖颈淌出来的惊人血量被烈焰滚过之后只剩一摊污色黏浊，那些年拂过他的头顶，用戒尺训诫青歇的手也成了模糊不清的焦炭。

也或许是知道后来给了自己收容之所的王爷在一朝之间叛国通敌的罪人的时候——他是那么一个光风霁月、令人敬佩仰慕的人物，就算是年逾过三十却也能在风雅笑谈之间展露着稳重从容。

万王爷也曾看着一直低头做事、默默无闻的青歇在无人之地使出一招惊才绝艳的枪法之后由衷赞赏，主动凑上来询问他的姓名，还说“微生”这个名字不好，不该活成在茫茫人世中的卑微草芥，理应做出一番事业出来将来名垂青史，还拍肩打趣说小小年纪总是皱着眉头做什么，人生漫长，停下来歇一歇再往前看。

青歇也没有想到，在三百年后再一次听到那个人名字的时候，心中居然还是会自不量力地生出漂泊孤旅之人终于泊船靠岸的归属感来。

寒朗注意到墓室在晃动，周围墙板居然开始脱落，如同支撑不住的结界散开一般，就连青歇的身体居然也逐渐变得透明。他并不害怕，因为他明白青歇应该不久之后就可以渡化了。

他稍稍挺直上半身，凑上来小声地在耳边问道：“纪仙主，你是怎么从佛像感知到东西的啊？”

纪挽也不卖关子：“感觉。”

狼妖疑惑歪头，虽然是人身，但是有些动物的习性在。

青歇的魂灵已经拿不住佛像了，在冰冷物事坠地的前一瞬就被浅蓝色的灵流裹携着递送到寒朗的掌心之中。

纪挽道：“这是探灵之术，可以看见没有生灵的物件之前经历过什么，物主死后的魂魄或许其中承载的记忆是很简单的，但是旁人还是需要一定的修为，当然修为越高所能窥见的时间跨度越长。”

寒朗听言，只将手中的佛头握紧，闭眼感受却只能感受到手中冰凉坚硬，他摇摇头不免有些泄气：“我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先慢慢来，三百年前的记忆对你来说还是有些难的，等之后我再来仔细教你。”

纪挽将掌心覆盖在寒朗握紧的五指之上，最后慢慢收拢，略微温冷的指节因为开始蓄着灵息而变得有些透明。

寒朗感觉到一股暖流在掌心之中奔涌，碧青色的灵息伴随着极好看淡色金光从指缝之中泄出，纪挽那如同潺潺溪水般的温和嗓音从耳畔中响起：“闭上眼睛，感受一下看看？”

寒朗心中期待又紧张，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人身姿态来接触纪仙主。等到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可第一眼并不是青歇和秦迟。

眼前的景象陌生却又熟悉，并且还是第一人视角代入，所以他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比量着屏风高度，寒朗能明显感觉到幻象中的他明显比现实的自己高出很多，白袍铁靴，但脚步放得极轻，足音在格外空旷且华美的殿宇之中微不可闻，周围萦绕着的淡淡仙泽让人格外神清气爽，宛若置于仙境一般。

梦中的“自己”熟门熟路地走进内室，意外没有看到想见之人时心明显紧张了一下，直到转身时落地天水镜前看见某个身影时才稳定下来。

这个背影寒朗看着极为眼熟，惊诧之余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一个人名，但又下意识地否认了。

那人正背对着“自己”正在除却外袍，也是一副刚刚归来的模样，墨羽乌发长及大腿，看不清材质的仙色流银淡蓝长袍已经褪至肩膀，露出里面一部分如远山空雪般的内衫，外面的浅蓝银袍上如同微弱光芒的星星一般的点缀光泽随着修长身躯滑下，瞧上去就像明辉朝霞里涌动的星河。

毋庸置疑的是，从这个人身上穿的、头上和手上戴的，浑身上下哪一处都被养得极好，仿佛世间所有的珍宝都已经堆到他的眼前。

寒朗能感受到幻境中“自己”的情绪，独自抱着手臂站在后面静静观赏着，指尖轻轻点在手肘处，虽然面上不显，心中满足又得意。

等到那个人把外袍褪个干净的时候他才不急不缓地走上前去，以绝对占有和不容置喙的姿态按住怀中人正要卸下头上长簪的手。而借着低头看下去的高视角，寒朗轻而易举地看见怀中人手臂上的雪色仙纹，如同彰显身份一般，高贵纹饰长到几近环绕整个前臂，隐隐约约泛着如长空一般的蓝泽。

这还仅仅是露出来的一部分。

纹饰繁复，如同远古图腾，但不难能看出来类似鸟类翎羽，虽然颜色只有银色和蓝色两种，但仅仅借着室内微弱光芒看上去比寒朗从前见过的孔雀看起来还要高贵千百倍。

但手腕上并没有带上寒朗所熟悉的那只奇怪的镯子。

怀中人的身量很高，背影修长，琼枝玉树，但是比起幻境中的“自己”却还要矮一些，发顶堪堪到下颌处。

“听说你又去巫神哪里去了？”

“自己”低头在耳畔悄声地说着话，或许是身居高位、发号施令的缘故，寒朗总觉得这个声音已经在很努力地塑造一种关切体贴的感觉，但是讲出来就莫名地带着压迫生硬的笨拙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说实话，这两个人虽然挨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模样，但是总觉得他们一点都不熟，说两个人原本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抓过来凑在一起寒朗都会信。

他抬起手来，贴心地取下眼前人横过发冠环带的长簪：“巫神是个不听管教的，你下次带着我一起去，他就不敢笑你了。”

怀中人身体僵了僵，转过头来抬眼有些恼地瞪着他。

且不管这张脸有多么的惊为天人，乍一眼看见的时候，饶是已经心中早有猜测的寒朗一时间还是接受不了。

的确是纪挽。

可是平日那般温温柔柔的纪仙主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生气？！

禁不起这一吓的寒朗顿时睁开眼睛，还好还好，眼前终于恢复原来墓室的景象，纪仙主的手还是覆盖在他虚虚握着的拳头上。

寒朗的目光顺着纪挽的手臂慢慢看上去最后与之对视，发现与幻境中的那位纪仙主相比，眼前这个的衣着装扮明显要低调朴素很多。

“怎么了？”

纪挽看见到寒朗神情有异，下意识地以为是这个法术对现在的他来说是难以招架的，于是就把手撤走了：“不急，先到这里吧，我们把眼前的事情做完再说。”

纵使寒朗心头有很多疑惑，但是秦家两兄弟的命还在自己的肩头，还是解决他们的事情再来管其他的。

他发现在短短半盏茶都不到的时间里青歇的魂灵已经彻底消逝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渡化，四周的景象如同经年风化的墙皮一样开始簌簌脱落，最后露出这里本来的模样——是一方漆黑阴冷的墓室，原本放置矮案坐垫的地方变成了通体漆黑的楠木棺材！

更惊悚的是，在周遭开始剧烈晃动之下，寒朗发现纪挽不见了，空空荡荡的小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纪仙主？纪仙主？！”

这边寒朗还在现实中独狼苦苦挣扎的时候，纪挽却被拖到另一重境界之中。

他疑惑地看着周身环绕的扭曲景象，自忖即便被锁了三千年神力，但是入凡这些年修来的境界也是当世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的，眼下却被无声无息地带进这异度空间之中，说明幕后之人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可惜眼前除了滚滚黑雾就再也没有其他，就算伸手也触及不到任何实质，多年前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重新笼罩，等到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如黑云压城叫人透不过气来，着急迫切地想要撕开一条裂缝去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遥远的噩梦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翻涌而来，像浪花一样一重接着一重，誓要困于其中的人溺毙其中！

是魔息，却胜似魔息！

现下顿时明了——幕后操纵之人的境界在现任魔尊之上！

纪挽想起云止羽他们在无惭辕见到被操纵的尸体，下意识对魔族的恐惧让他心中顿时发寒，掩在衣袖下的手开始冰凉颤抖，这种情绪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久违了。

玄色虚无之间，一张可怖扭拧的怪脸毫无任何征兆地出现在纪挽的身后，眼睛圆睁像黄澄澄的铜铃，漆黑瞳孔只有两个小点，他的头发就像黑色火焰向上悬浮飘着，瞳孔极缓极缓极慢地悠悠下转，看着眼前人的目光如同看着势在必得的猎物，咧到耳根的嘴巴露出锯齿状的森森白牙。

它通体乌黑，两只手臂上挂着四五个铜色手环，光裸的身躯看不出性别，身上有好几处画着五彩缤纷的祭祀图样，哪怕他是像青蛙那样蹲坐着，身量也比纪挽高出两分。

他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打招呼一般轻轻地点了点纪挽的肩膀。

后者转着僵硬的脑袋，与之对视的时候脸庞一点点发白到没有任何血色，双腿跟失重灌铅一般抬不起步伐，喉间被死死扼住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当年季行谏死亡前夕，纪挽就曾经见过一只差不多的，所以在他潜意识里已经把这种东西看做了催命符。

或许是这位使者觉得让人转着头说话不方便，在没有任何动静的情况下身影眨眼间就已经消失不见，等到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是如同鬼魅出现在面前。它低下头来时面部表情依旧是僵硬的，可是视线一直牢牢的盯在纪挽的脸上没有离开，仿佛是谁在背后借着眼睛看着他。

等到纪挽终于消下心中的三分恐惧，抬手蓄满灵力打算劈下的时候，使者忽地伸出紧紧握拢的拳头，跟献宝一样徐徐展开，里面物件五彩晶莹光华显露而出，与此同时喉间“嗬”、“嗬”地发出不成句的嘶哑声响，像是刚刚吞了通红的热炭。

纪挽听出来大意是“送给你的”。

可是只消一眼，他就像被千百座巨钟同时在耳边敲响，脑海声回荡的嗡鸣声使得眼前一片眩晕黑白，心情剧烈起伏逼他顿时呕出一口鲜血来，之后激起的剧烈咳嗽如同让肺部像破风箱子。

使者仿佛事先早就知道这东西会给眼前人怎样的心灵剧震，猫捉耗子一般在戏耍捉弄过后还“好心”地伸手扶了一把那看起来轻而易举就能折断掰碎的臂弯。

东西的原貌在这世上没有人能比纪挽更清楚，世人敬畏的神器却是在从前被季行谏大大方方给自家的小凤凰玩耍解闷的，后来还被纪挽不小心磕坏了一个角，那个人还安慰说从此有了辨识度，以后一眼就能轻轻松松认出来，只不过它早随着主人消逝而再无踪迹。

眼前使者正是拿着一块千漓照世塔的残片！

作者有话要说：青歇的事情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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