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殿宇朴素整洁,明明是一国帝师,里面的装饰陈设却少得不像话,干净到这只暂时停留的孤鸟随时重归于天、毫无留恋地离开这里。
内室冰凉得吓人,床头燃起来的昏黄灯盏在此刻也失了温度,仿佛也在暗示着里面躺着的人已经命薄西山,垂垂危矣。
床前冷白轻纱帐随着窗外透进来凉风飘摇翻舞着,就像徘徊不前的冤鬼等候着勾人性命。秦骞的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的血色,喉间发涩,薄唇紧紧抿着,担心一开口就会将自己此刻的胆怯暴露无遗。
他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对听溪动了心?
听溪没有出现以前,秦骞一直是那个高高在上、无人能望其项背的稷王。
明明当初只是哄他、骗他。利用他的心善,于是像个在暗中窥伺、好整以暇地看着猎物毫无警觉地一步步进入自己早就设下的圈套之中。
秦骞也曾笑他蠢、 笑他痴,上一秒可以对眼前人言笑晏晏,山盟海誓,下一秒转身便如同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不屑一顾。
秦骞以为可以一直冷血无情下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之后把人一脚踢开就是,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到了这个人的手里,犯下了弥天大错,彻底失去了所有。
眼下连他都留不住了。
这真是报应不爽。
秦骞如同木桩子一样定定站在床榻前,雾帏纱帐前勾勒着略显扭曲的人影。他微微低着头,脚下如同千钧之重以至于不能再往前迈近一步。
“……你来了?”
“嗯。”
床塌里面透出来的声音很轻,宛若风拂落叶。
“我没力气,你扶我坐起来吧。”
此刻秦骞就如同做错事得到宽宥的罪犯一样,抬起僵硬的脖颈,深吸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挑开了眼前的轻纱帐——里面的人眼皮半阖着,露出微弱的眸光,面容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差别,去了发冠素衣散发地躺在厚重被褥中,与两个时辰前还带着发冠穿着华丽朝服的相比,却更显苍白羸弱,就像风烛残年、已至暮年之人。
他还这样年轻。
明明不久前还好好的。
秦骞感觉自己的动作很僵硬,就像没有生气的提线木偶。他坐在床榻之间,将人抱起来躺靠在自己的怀中,等到低头亲吻轻嗅着听溪尚有温度的耳畔乌发时,才觉得自己像是即将溺毙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能让他得到片刻喘息的浮木。
当他的手伸进被褥中,固执地与听溪冰冷的五指交扣时,秦骞的眼眶不自然地一热。
他低下头,下颌从旁贴着听溪的额角,哑声哽咽道:“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才短短三年,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嘴硬归嘴硬,他的臂弯不由得将听溪搂得更紧些,仿佛在死死攥住一截将断不断的风筝线。
徒劳无功。
沙哑的声音在听溪的耳边低语,带来的炙热气流在耳廓打着转让听溪尾指酥麻,可惜他身上已经冷得厉害,已经半分都动弹不得了。
此刻听溪能做的只有将头稍稍偏过去,可是这样只能让他更加靠近秦骞的胸膛,鸟类的听觉都还算可以,隔着几层衣料还清晰地能听见秦骞的心跳声:“别这样,我痒的很……”
秦骞将怀中人遮在眼尾的墨发轻柔地撩在冰冷的耳后,常年在边境征战已经让他的手指勾起了粗糙薄茧,可他动作极轻极柔,生怕自己的呼吸重了也会惊扰到听溪:“明知禁不住事,还这般作践自己,现在知道后悔了吗?”
“不后悔……”
听溪的瞳眸极慢地转了转,眸中已经没有了往日鲜活的光彩:“我……不后悔的……”
秦骞的视线蓦地模糊了:“你傻不傻?”
听溪扯起一抹微弱的笑来:“其实说傻的是你,三年前你不应该杀了万小侯爷,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我……我很自责,也很后悔,当时没有拦下你。”
秦骞语气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其实也是在变相地安慰他:“杀了就杀了,脏东西留在世上也碍眼。就算我不杀他,老不死的将来要他换姓顶替我做了帝王,多少人会因为他昏庸无能而受苦,我也算是积德了。”
“再说了,反正我们两个又生不出孩子,就算我当了皇帝,将来寿终正寝,还不是要选别人的孩子继位,给别人作嫁衣?两头都没捞着好,皇位不皇位的又有什么意思。”
听溪道:“你还是始终不肯原谅渝帝。”
秦骞道:“我原谅他?那他最后放过你了吗?”
秦骞地位尊崇,皇子中排行第二,也是中宫皇后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
可惜父帝昏庸,十六年前与万氏为巩固地位悄悄送进宫来的万家女几次暗通款曲后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老渝帝把她藏于后宫,两个人也不少次悄悄出宫微服私访,或许是女子身上不属于宫门深闺的不羁洒脱吸引到了他,以为是独一无二的,结果引得老渝帝对她喜爱得紧。
碍于祖训,老渝帝只能隐瞒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但让他继承了万家的爵位,后来这位连名分都没有的女子被皇后发现暗害而亡,老渝帝把对那位女子的愧疚与喜爱全都放在了万小侯爷身上,把人骄纵到无法无天!
万小侯爷在老渝帝秘密不见光的万千宠爱中长大,作为帝后不睦牺牲品的秦骞每天都在严苛中活着,如履薄冰,无论做得怎样出色却始终落不得父亲的一句真心实意的夸耀,最可笑的是,老渝帝却因此落了个“明君严父”的好名声。
皇后见自己日受冷落,母族也跟着江河日下,感到危机之后竟然也开始去讨好渝帝,纵使不甘也逼着她自己去接纳那个孽种,明里暗里责怪秦骞为什么不能讨父帝欢心。
为了远离父帝,也为了更方便为将来继承皇位攒下资本,他故意做出了乖顺模样让听溪心软收自己做徒弟。后来秦骞渐渐长大了,他的才能与光彩也渐渐被人看到了,所有人都说他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君王。
可是被封了稷王之后,三百年来一直靠着先祖的福荫作威作福的万家人终于开始慌了,他们当然知道秦骞真正过的是什么日子,也担心秦骞将来会产生威胁或者对他们不利。
于是利用老渝帝的痴情与宠爱,在表了一番忠君爱国之心之后,卖惨说万氏女生前死后都没有名分,怂恿老渝帝让万小侯爷回归秦姓,不求其他,只为满足万氏女的遗愿让他做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子。
老渝帝同意了。
有一,就会有二。
凭着百年不倒的万家与老渝帝的偏心爱护,如今万小侯爷回归秦氏,秦骞再怎么争也争不过。
人人都说秦骞是天之骄子,可是谁又知道他藏在光辉下的独木难支?
而爆发点就是在将人正式载入皇室玉碟圣旨下来、即将昭告于天下的前三天,万小侯爷第一次见到了听溪。
万小侯爷自幼沾染恶习一个不落,尤其以折磨人为乐,多少奴仆百姓都无辜丧于他手,在七岁的时候就活活打死了一个大臣的幼女。当时十四岁的他已经在床榻上开了荤,只是远远看到了听溪一眼就回去求老渝帝让他改去做自己的老师。
或许十几年的纵容让万小侯爷以为自己这次也是志在必得,上午见了人,中午出了宫门就让人准备“拜师酒宴”要用的那些见不得台面的东西。
只是晚上他当然没有等到听溪到来,而是等到了孤身一人提着刀,并且礼貌十足来敲门的秦骞。
多年来积攒的怒气与怨气让秦骞杀红了眼睛,他已经记不清那一晚上刀下沾了多少人的血,直到自己脸颊落下清脆耳光声,等到瞳孔视线逐渐明晰回拢,秦骞只看到听溪站在面前,一只手按在他的臂膀,另一只手抬起来制止那即将挥落而下的屠刀上。
听溪的脸颊和手腕上都沾染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殷红,盛满泪光的眼眶让秦骞心脏抽疼。
他央求着,祈求着让自己停下来。
自暴自弃的秦骞却笑了,笑眼前这个人不自量力,笑这个人因为自己的逢场作戏竟然真的生出几分真情来。
好骗。
真好骗。
罢了,反正已经一无所有了。
就当自己发最后一次善心,不要让他再失望了。
秦骞抬起踩在被自己一刀穿心的尸体胸膛上的脚,丢开了和着血光与冷锋的刀刃,往屋外对自己刀剑相向、严阵以待的御林军走去,孤身一人的他宛若杀神降世,又宛若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身上的锦绣图腾已经被鲜血染得看不清本像,淋漓血色还顺着垂下的指节不断地淌下,玄靴往前一步,前面的百十位将士便面面相觑地退后一步。
皇室丑闻被彻底封口掩埋,所有人干干净净,唯有他秦骞沦为了阶下囚。
最后的最后,他等来了废位诏书,贬到秦岭戍关,无召不得回。
在临走之前,他让部下把万小侯爷的棺椁挖了出来,毁棺、鞭棺泄恨不够,还放在无惭辕之中,让万家祖宗看看自己的后代到底出了什么货色,到底是谁该蒙羞?
远在千百里外的秦骞本来已经打算草草度过余生,偶然间得知除了有血缘关系的母族和弟弟,唯有听溪还在到处为他奔波游走,这才让他勉强捡回了一点信念。
老渝帝毕竟是一代帝王,他终于觉察出秦骞与听溪之间见不得光的情感。
可惜他历经过多次大喜大悲以及已经多年的政务繁忙,本就年迈的身体早就大不如前。
讽刺的是,在众多的儿子之中,论才干、论依仗,唯有秦骞最为出色,唯有他才能挑起百年基业,纵使再怎么不喜欢,为了南渝朝的千秋社稷,只能对秦骞这些年来废后屡屡的大逆不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听溪,纵使他是自己儿子曾经唯一的老师,也是留不得了。
以至于现在听溪已经为皇室鞠躬尽瘁到气息奄奄,老渝帝也不曾遣人来看过一眼。
秦骞侧着头,珍重万般地拥吻着听溪温冷的额角,一方小小的床塌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腥风血雨,如同下了某个决心一般。
“我啊,与他隔着死生之仇,再也和解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副本还有三四章的样子就结束啦。
麻烦将军管管你家后代嗷。
将军本人:救命别看我,我自己连姓什么都不清楚,哪里知道他们凭着一口饭就恬不知耻地吸了我这个外人三百年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