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相没有回答。
倒下的头颅木然地望着乌黑飘满尘土的天空,死板无波的双眸竟然莫名给人一种正在思考的茫然错觉。
似乎回归到了清醒,又或许想通了什么,它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反而伴随着土石一点点蜿蜒开裂的动静,比漆黑天幕还要浓重的诡异灵息开始浮动,带起来的气流浮动了周遭幸存的枯草树木,这座三丈高的邪相头颅在顷刻之间化作了一堆灰土。
微末石屑与烟灰扑面而来的时候,寒朗意外捕捉到了一股格格不入的莲花香,虽然极淡极轻,却干净纯粹到乍然相逢时仿佛置身在沉静无边的梵音莲海之中,并且他还看见那飘起来的阴邪玄息在消散最后一刻停留在了一株被它压倒折断的淡黄色野花上。春寒已过,没有生机的花瓣轻轻摇晃着,似乎在被人惋惜难过着。
纪挽看着眼前光景良久,最后转身道:“走吧。”
寒朗乖顺地跟在纪挽后面,一浅一深地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土砖石地上,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再三不禁开口道:“纪仙主?”
纪挽道:“怎么了?”
寒朗本来是想问他身体的事情,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纪仙主能跟我讲讲这些天霄城的事情吗?我明明每件事都参与了,但是也不知道我在忙些什么。”
一大一小的身影慢慢地往前走着,纪挽时不时放慢脚步等着寒朗:“那你现在了解多少,可以先告诉我。”
以往都是寒朗推着纪挽走的,现在的场景让他觉得有点不适应。然而对于来自师长的提问,来不及感慨的寒朗也没有多想,反而开始紧张起来,生怕讲错了就暴露自己的愚蠢。
他认真道:“霄城之祸最开始源自野灵涧,然后跟瘟疫一样慢慢波及这里来的。但是在亲身经历过这两次祸乱之后,始终不明白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就比如上一次沙寨祟乱,明明除魔歼邪的主战力都在那里,为什么还要凑上来自讨苦吃?如果真的以吓唬害人为乐的话,直接去尽是肉身凡胎的主城不是方便多了?”
“说的不错,观察得很仔细。”
虽然漏了不少要点,一贯提倡鼓励式教学的纪挽并没有持否定态度,而是选择慢慢引导,帮助理清思路道:“那如果我告诉你,昨晚伤了秦均烈以及今日附身在佛相之人都是万将军的情况下,你能想出什么?一件一件来,猜错了也没有关系。”
寒朗想起云止羽当时还骗他说是秦均烈当时和人打架打输、喊人帮他找场子的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虽然实际情况确实有几分像。
“如果昨晚闯进来的阴祟是万将军的话,那秦均烈当时和他打了一场,只不过他的身形与稷王差不多,让秦均烈认错了人,差点就放下了戒备……”
说着说着,寒朗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万将军一开始就知道打不过你,然后声东击西,想用沙寨之乱吸引你们的注意,然后趁机入侵皇宫,结果又碰上了留守的秦均烈?”
纪挽道:“说对却也不对,声东击西也确实如此,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万将军真的意图对皇宫内的老渝帝或者其他某个位高权重之人不轨,在我们没有来之前也完全可以行动,没必要大费周折等到昨天晚上才出手。”
“昨晚?”
经过提醒的寒朗终于想到关键点子上了,霎时间的脑海清明让身上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难道他的目标是秦均烈?”
秦均烈当年因为秦骞之故被帝师送出了南渝朝,隔了三年之久才回来。而这几天寒朗衣食住行都和他在一起,只是昨晚要帮听溪帝师疏散百姓才和他分开了一会,结果就被那位万将军抓住空挡找上了门。
寒朗就感觉自己就像置身在浓浓雾障中:“为什么啊?秦均烈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吗?都闯进皇宫了,不试着‘见见’现任君王吗?”
他说的话其实有些委婉了。寒朗自己如果是为恶一方的坏种,肯定选择擒贼先擒王,要抓就抓老渝帝,那还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寒朗说得颇为专注,丝毫没有注意碎石与藤蔓,一不小心往前绊了一下,瞬间失重感让他心都跳了跳,本来都做好了摔个狗吃屎,在纪仙主面前出大丑丢大人的准备,但好在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搀扶在他的手臂上。
“当心些。”
纪挽偏头看来时,寒朗觉得都能从他极好看的温和双眸之中看到自己的雪白倒影。后者银线绲边淡蓝衣袖略微往上翻起,露出一截颇显病态的瘦弱手腕,镣铐样式的奇怪手镯在月光之下冷映着冻人寒光,只是与白衣少年腕间银袖两相争辉之下被轻而易举地遮掩过去了。
少年郎躲闪着眼神,跟被烫到一样连忙撤回手站直身体,双颊飞红道:“多谢纪仙主。”
纪挽道:“无妨,走路也要记得看脚下,方才我们说到哪里来了?”
寒朗接话道:“说到万将军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老渝帝。”
纪挽接着下去解释:“虽然万将军因自刎断颈而作古多年,他生前始终是忠君爱民的良善之人,死后也是如此,所以为了心中的道义也不会做对君王不利的事情。可惜旁人在他身上寄托的执念太深,导致一心求死只为解脱的他一直没有轮回转世,三百年来魂灵始终禁锢在野灵涧,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让人有了可乘之机,做了一把无辜却沾了血的刀。”
寒朗挑眉:“幕后主使原来另有其人?”
他回头看着仍然静静伫立在原地的佛头雕像顿觉毛骨悚然,一股冷意从背脊一点点往上爬:“万将军是断颈而死,难道方才已经化灰的邪相头颅是用他的脑袋炼化而成,最后装上去的吗?”
难怪当时怎么看就是怎么奇怪。
其实说到这里,寒朗已经不难猜出这位万将军的真实身份是何人了——因为在南渝朝史上,唯一一位自刎而死的将军就是三百年前收拾残兵败将重新组成南栖军、最后将北渲敌军重新击退于秦岭关外三百里的那位。
要是他知道当年守护下来的子民在三百年后的今天却被自己亲手迫害,该会有多难过?
寒朗道:“可是那位将军不是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吗?为什么还要称呼他为万将军?”
纪挽道:“他年幼被万姓人家收养,所以跟着那户人家姓万,只不过那是属于他的经历了,至于为什么要去皇宫,或许是知道秦小公子回来了,生出了一丝清明神志,赶过来见见他罢了。如果实在好奇的话我们可以去找他问问。万将军其实很好讲话的,不过我才给他解开了束缚,让他休养几天吧。”
寒朗听及起,激动有之,讶然有之:“真的可以吗?纪仙主,你也太可靠了吧!”
纪挽怔了怔,淡然笑道:“多谢。”
纪仙主总是这样,明明样貌是哥哥那一辈的年轻人,说话方式和举止行为总是有抹不去的老气横秋,莫名带着一种看着小辈嘻嘻闹闹却又与世无争的慈祥感。
但是寒朗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这个没有头的是三百年前的万将军,那无惭辕里藏着的又一具万小侯爷的尸体又是谁?”
“万将军二十一岁就殒命身死,并没有留下子嗣。”纪仙主明显停了停,眸光淡了下来:“所以他死之后,当任君王开恩,下旨让将军那位在后宫当贵妃的义妹生下来的孩子不必姓“秦”,而是永远沿用母家姓氏并承袭爵位,所以万家就代代流传下来。”
说是皇恩浩荡,予以万家后代子孙永生永世的荣华富贵,但是一出生的皇子连姓国姓的机会都没有,何谈继位大统的可能?
狡兔死,走狗烹,未免令人心寒。
寒朗:“所以我和云师兄发现的万小侯爷只是万家某一位后代子孙?但是谁会有这样大的能力对皇亲贵胄下手?”
纪挽抬起目光,看向从朦胧大雾中仓皇跑过来的人影:“或许你可以问问他,想要更直接的话,可以问问原来的稷王?”
秦骞当年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结果一朝突然贬到秦岭,难道是他杀了人?
随着步伐渐近,样貌声形逐渐明朗起来。来者原本吊在胸前用来牵引右手的悬带早就被他自己嫌麻烦扯了下来,右手从掌根到前臂都被绷带牢牢缠绕着,只不过大幅度的摆动导致不少地方重新沁出了刺目的鲜血。
当秦均烈见到纪挽的寒朗二人的时候宛若见到了依靠,溢出无数血丝的瞳眸缩了缩,在脚步乍停的那刻眼角蓦地溢出了泪光。
他的气息极度不稳:“求纪仙主去看看听溪帝师,他、他快不行了。”
……
……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寒朗并不意外。
其实他第一眼见到听溪帝师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据说是听溪帝师本就郁结,这些天因为霄城的事情奔波劳累,更是积劳成疾,今日从面见老渝帝之后,人还没有出宫门就吐了一口黑血,身体就跟突然垮了似的。好在云止羽赶到及时,用了一个多时辰吊住了命。好不容易苏醒有了点精神就把纪仙主单独请进殿中说话了。
被拒绝探入的秦骞一脸凝重地守在门口寸步不离,掌心死死地按住悬在腰间冰冷的剑柄上,掌背筋骨尽显,细细发抖五指变得青白,下颌骨死死绷着,向来盛着冰凉冷意的双眸此刻却蕴着滔天怒火,整个人仿佛置身在悬崖边缘,即便焦虑担忧到发狂却依旧隐忍不发,要不是秦均烈一直在旁边安慰陪伴着,估摸着他就大杀四方了。
这是人家的家事,寒朗也不擅长安慰人,怕凑上去会适得其反,于是一个人窝在远处不打眼的斜坡草地上,斜坡下面就是一小方莲池,现在还是春天,并没有到荷花盛开的季节,无波的寒塘倒影中只有破碎的月光与枯枝烂叶,连鱼儿都不曾跃出来觅食。
不知道何时走过来的云止羽从后面拍了拍蹲在地上种蘑菇的寒朗,随后也掀起云绣衣摆与他坐在一起,双手交握环在膝盖前,虽然他才将近十七,但在不说话的时候就隐隐有了属于医者的处事不惊、淡和从容的气质来了。
他用肩膀撞了撞寒朗,凑上来的时候有股苍木草药香:“在想什么呢?”
寒朗诚实道:“在想听溪帝师会不会好起来。”
云止羽也不打哑谜:“想得美,他好不起来了。”
寒朗悄悄看了秦均烈一眼担心他们听见。
他何尝不知道听溪帝师在秦均烈的地位有多重要,那家伙在拓坤山的时候每天都要说很多次听溪帝师是怎样怎样好,在他心里,帝师的地位根本不亚于他的亲哥哥秦骞,想到这里,寒朗开始担忧要是他知道听溪帝师时日无多会不会很难过。
寒朗道:“真的没办法救了吗?”
云止羽道:“其实师尊来南渝朝的目的,一是满足听溪帝师的委托,二就是为了带走他。”
“带走?”寒朗直起身来,小声道:“为什么要带走,怎么带走啊?”
云止羽摇摇头:“那这就是他老人家的想法了,我其实也不清楚,只管按照他的要求保住听溪帝师安稳度过在南渝朝的最后几天就行,总之为了长久打算,你要守口如瓶,不能和秦均烈他们说,知道没?”
寒朗将曲着两条腿放直,双手斜撑在背后,懒懒地抬头看着头顶的霜寒弯月,落下来的微卷马尾随着清爽的夜风飘扬着:“好吧,我相信纪仙主行事会有他的道理,信他就是了。”
云止羽道:“不过,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寒朗侧头凝视过来,眉眼轮廓在皎皎月光下竟显得三分乖顺,那双燕晗瞳眸简直好看得不像话:“问我?什么事?”
云止羽道:“除了在边境那一次,你和师尊从前见过面吗?”
“没有啊。”
寒朗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微微蹙眉,停下来又仔细想了想摇头道:“真的没有。”
“那就奇怪了。”云止羽干脆躺在地上,右膝微弯,双手枕在脑后。
“奇怪什么?”
云止羽的右腿膝弯摇啊摇:“奇怪你为什么每次遇见危险的时候都要次次挡在师尊的前面。我刚开始以为会不会是你想拜入师门故意表演苦肉计,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准你靠近师尊的。
但后来又感觉并不是那回事,因为这心机深沉的点子放谁身上都合理,放在你这傻脑子身上就不合适,有些事情必须和你说大白话才听得懂,隐喻暗喻根本不行。”
他说出自己的猜测道:“后来我就想是不是你俩以前在没有寒大将军的介入下就已经见过面,或者师尊救过你的命,所以你想报恩?”
“谁脑子傻了?”
寒朗反驳着,但是又觉得这种辩驳又很苍白:“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确实很熟悉,真的又像曾经见过,说不上来也形容不出,总之很高兴却又很意外。”
云止羽笑道:“胡扯吧你,难道还真有前世缘分不成?”
“谁知道呢,没准真的有呢?”
寒朗也不服输,他正色道:”你问我了,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云止羽自信道:“问什么尽管来?”
“纪仙主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今天突然好了?”
云止羽胸有成竹地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选择。”
“什么?”
“一是现在知道,二是拜入门派之后再知道。”
寒朗诧异:“这有什么区别吗?归根结底不都要告诉我吗?”
“那区别可大了去了,如果你选择现在知道呢,那你是以外人的身份,门派机密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就告诉你?肯定是有条件的。如果你选择后者呢,那就要老老实实等一会了,是要等几天,还是等上几年或者几十年就不知道咯。”
寒朗好奇心实在是重,哪怕一分一刻都等不了,心一横妥协道:“那我选择现在知道,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确定?”
“确定。”
云止羽欠欠笑着说:“具体我还没想好,先欠着吧,你要记住你欠我一个愿望,等以后想起来再跟你说。”
寒朗顿时觉得自己被耍了:“那先说好了,我不放火杀人。”
“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云止羽坦白道:“不过我们确实没有骗你,具体说来话长,你只需知道师尊从前不慎遭人下了毒,本来应该从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健康人变成了只能活到三十岁的短命人了。虽然有修为能抵挡一二,但毒性实在太烈,修为早就流逝到原来的六七成,几年光景他就已经变成我们如今最常见到的模样,好在呢,有我这个天纵奇才拜入了师尊门下,及时压制了毒性蔓延。”
“意思是毒还没有解开吗?那为什么纪仙主会有病重与康健两幅模样?”
“说你笨你还不信,作为医者不只是治病救人,当然也要注意关怀病患的感受啊。不妨跟你说,这个毒根本没有被前人记载过,不知道是何方妖孽,无从下手,长长久久看不见希望很容易让病患放弃求生的念头,自暴自弃,所以我当时闭关了整整十八天! 终于想到了让师尊能健康地像正常人生活几天的好办法,让他知道未来是有盼头的,但是相对地,回归常态的那些日子会承受更多的痛苦。”
云止羽担心寒朗的小脑瓜听不懂,还认真地解释了:“就比如你本来要干那么多的活,你觉得很累且长长久久望不到头,但是现在终于可以抽出几天去休息,那是不是意味着其余日子要干的活就要多了?”
寒朗沉默良久:“那纪仙主同意了?”
他觉得自己说的就是废话,但还是忍不住问问。
云止羽道:“当然同意了,不过我还是比较讲人性的,能让师尊自己去选什么时候可以站起来走走,时限不长,最多五天,不然师尊往后承受的疼痛是难以想象的。”
寒朗反问:“所以纪仙主那夜高烧不退,萧师兄说不用担心,也是因为他服了药想要恢复灵力彻底解霄城之祸?”
“聪明。不然你怎么会见到步朔的本体?正因为主人的灵力有所恢复,它才能从清归长墟赶过来相助。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拜入门派后学不到东西,师尊会的可多了。”
寒朗并不在意这个,他更在意纪仙主的身体会不会好起来。
“那这个毒真的没有办法解开吗?”
“随缘吧,没准解药哪一天自己出来或者是我抢占先机,赢了那个制毒下毒的人呢?你说是不是?”
云止羽比寒朗看开许多,而后者乍然听见这个消息实在轻松不起来,正眉头不展时殿门终于打开了。
眼神明显亮了亮的秦骞抢上前几步想要进去,却又怕被听溪赶出来,平白惹人生气。
纪挽道:“进去吧,他想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签约多我一个会怎么样啊啊啊啊啊(这是蜘蛛阴暗地吃耳屎!这是激烈羚羊爬!这是扭曲山羊跳!扭曲上勾拳!阴暗的下勾拳!尖叫左勾拳!右勾拳爬行!扭动扫堂腿!分裂回旋踢!)
我不管!我就是要写完这本书!什么也打击不倒我!
感谢在2023-10-27 22:14:52~2023-11-03 22:2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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