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寒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热浪滔天,他已经听不见周遭人们奔走呼号的嘈杂声响,也闻不见刺鼻至极的焦火味,白狼脖颈僵硬地缓慢抬起头来,满眼的不可置信,纪挽似是察觉到什么也跟着撤去了手。
在漫天乌黑尘灰与炙热火光之中,寒朗见到纪仙主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此刻却没有了平日难掩的病意,取而代之的是熬过寒冬后万千生机萌发的鲜活气,他的薄唇嘴角依旧是带着往日平和淡然的笑,对着白狼挑眉疑惑看来时,眸中跳动的火光也成了阳春夜幕上的璨星,明澈又深邃,在终日暮气沉静中隐隐露出了一两分属于随性自由的本色。
笼中鸟终于有了一刻喘息的机会。
这种沐浴在生机明亮之中的气质却是寒朗从来没有在纪仙主身上见过的。
从边境初见到半炷香之前,寒朗始终认为纪挽是双腿不便的仙长,现在看见他步伐轻与常人一般并无二致,在高兴的同时,心里莫名生出一股被骗后的茫然。
这种情绪极为浓重又如同沸水般反复滚腾,既欣慰又委屈不安,其中还夹杂着一分无可奈何的怒气。
为什么要骗他?
为什么明明身体康健如常人,却在自己面前始终是那副病骨支离的模样?
难道是要隐瞒什么秘密吗?
那明明他对纪仙主构不成任何威胁,可为什么也要被隔绝在外?
更重要的是,寒朗突然发现自己对于纪仙主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现在回想当初自信满满地在边境载着纪仙主登上九天长阙的样子简直傻得根本不能再傻——因为人家根本就不需要。
最最最让白狼气闷的是,纪仙主站起来的时候比他的人身竟还要高出半个头!
心情低落到极点的白狼彻底沉默了。
“怎么不高兴了?”
可惜纪挽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哄孩子,在远处传来远古巨兽般嚎叫后之后地面开始颤动,不过多久连人都站不稳了。
当时在沙寨出现的可怖怪鸟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力量,从黑夜山林中纷纷现身后居然冲破结界,如乌云般黑压压地盘旋在头顶,对血肉充满渴望的猩红双眼死死盯着下面疏散的人群,仿佛在等待着一个随时俯冲而下、大快朵颐的命令。
见此情状,云止羽终于开始正色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野,不禁皱眉:“你们到底招惹来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些丑家伙又出来了?”
萧不寅道:“说来话长,你看师尊手里就知道了。”
云止羽往纪挽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师尊托在狼腹下面的那只手中还拿着一个黑到连一丝光够反射不出来的硬家伙——那玩意也不大,跟手掌差不多,大部分都被肚子上松软白毛遮住了,只剩下小截僧侣头颅形状的雕塑露在外面。
圆盘状的头光以及发髻宝冠一应俱全,但面容表情却极尽狰狞阴辣,轮廓极不协调的双眼大到要凸出来,金水勾勒的眉眼与张开的獠牙突出仇恨凶相。明明没有对视,但是感觉它的目光在暗处一错不错地盯着,哪里普度众生的模样。
他眯起眼睛辨认一会,竟也不由得被这股邪性逼得生了一丝凉意:“那居然是佛像?都说宝相庄严,但为什么这具阴森森的?”
萧不寅道:“这就是衔极楼一直供奉的东西,并且还有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云止羽道:“什么?”
一点火星拂过萧不寅耳畔微扬的鬓发:“它成怖怒相了。”
“怖怒相?”
云止羽的心沉了沉,脑中在飞快地整理着思绪:“佛像本来就分为慈悲相和忿怒相,后者本意是想要以恶相来震慑凶性众生,出发点是好的啊,照你这么说,难道它以前是慈悲相结果突然变脸成这样了?可是又不对啊,它明明是个死物,怎么还生了灵出来啊?
渐渐的,他也察觉到奇怪的地方了:“我记得霄城之祸最初的源头城外野灵涧的渡元寺?这也是与佛有关,会不会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啊?”
还未等有人回答,一阵惊天动地的动静在耳畔炸响,似有庞然大物破土而出,一时间尘嚣四起,砾石拂面,天崩地裂!
在电光石火之间,萧不寅震开右臂凌空一握,火亮灵力如同流星细沙般迅速汇聚,瞬息之间一杆六寸长的银色凤翎雕羽纹枪杆便横在掌心之中,沾染着夜色的刀锋冷戾如冰,凉意直透肺腑,可枪身和枪尖却萦绕着若有所无的赤红,两种颜色相生相伴,生生不息。
他长臂一扫,前手发力劈枪而下,在血肉穿透闷响过后,一具趁着朦胧大雾偷袭而来的怪鸟狠狠地砸向地面,再也没有了生机。
云萧二人顿感不妙,侧头看去,果不其然,只见铺天盖地的弥漫大雾之中朦朦胧胧地显现出山岳高的人形,隐天蔽日,在一声怪异嚎叫过后,一只如三层阁楼高的巨手穿破雾层,直往纪挽方向抓去,投下来的阴影如同窒息潮水牢牢将其笼罩,无处藏身,无处可避,誓要将他们活活碾死在掌心之中。
面对无限逼近的杀机,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寒朗还是挣扎着想要下来,先挡在前面再说,并且纪挽也不阻拦,以为小家伙想找个地方躲着,也将他往旁边递送。
寒朗本来以为纪仙主只是单纯地放开他,结果还未来得及从人家手中跳出来,不知道从青砖石地里哪处旮旯里破生出来的树藤牢牢缠住了白狼的后腿,并且丝毫没有给予任何反应时间,竟然飞速生长最后形成一方牢笼将其吞噬,如同保护网一般把整只狼往萧不寅他们丢过去。
纪挽抬首,眉间一凛,已经猜出来者是何许人也。
“步朔。”
寒朗虽然知道纪仙主的武器是棵树,但下意识以为他会和平常修道之人御剑而行的,却意外看他白靴轻点,步步生云,所至之处皆有万千梵偈树枝从地面如同雨后春笋相继萌发,如同蜿蜒青云梯一般借势送主人直上云霄,恍惚间竟然能窥见昔日达摩化苇渡江的三分神韵。
不知本源何在的枯枝盘根错节、不断向上生长,如同数不清的枷锁铁链一般将那只巨手缠绕锁住,牢牢制掣。已经编织到密不透风的枯木网继续升腾而起,如同春日竹笋一般,最后与雾幕背后那座庞然大物的双眸位置平齐。
纪仙主飘然落在最高处,似有似无的冷冽白梅淡香拂过,在他右手边源源不断的木色簇拥之中,一柄隐约有着剑形的树枝如同献宝般递送而至。
一只略显苍白的右手握住这柄树枝,随后衣袂翻飞横劈扫过,一道淡蓝色的灵暮雪光以惊雷之势震开了眼前经久不散的浓雾。周遭视野顿时神清明晰,连周围的浓烈大火也消散了七分,在这诡谲的壮光之中,来者的庐山真面目也终于出现眼前。
寒朗惊住了:“这竟然是……双头佛?!”
纪仙主踩在高耸入云的细长枝桠之上,遗世独立。他立于佛像正眉前,一手握拳负于身后,另一手中的树枝如同宝剑一般斜指于地,灵光翻飞,衣袂飘扬,雪色银蓝身影对上这尊雕像如同雏鸟比之参天危树,抬手干脆利落地化开凌厉强悍的结界,将这片危险之地与周围百姓所在的地方泾渭分明地隔开,
幸运的是,这座如同山岳丘陵的巨大雕塑在地面上只堪堪露到肩胸前,右手与剩下身子都尚埋在地下,唯一的左手都被“锁”住了。
佛身不少地方都长满了青苔并且还带着浓烈的泥土腐朽气息。长臂被万树枯枝缠住时还有不少碎屑残石跟着簌簌掉下。佛像两头一正一邪,一面低眉慈悲,宛若在悯怀苍生;而另一面如纪仙主现在手中的雕像一般穷形鸱目。
怪就怪在,这两相在成色上就能看出很大的不同。
邪面那尊比善面那尊新一些,并且能从脖颈接缝处猜出它是不知道从哪里拧下,然后安在这里的,有种让人不舒服的参差错位感。
硬是要说的话,像是满足什么人的恶趣味。
正当寒朗发愣之际,围困住他的枯枝牢笼逐渐松开,安然将他放在萧不寅身边后就悠悠然重归于地下,再也看不见踪影。
横枪过背的萧不寅拍了拍回归人身的寒朗肩膀提醒道:“别看啦,我们要去救火了,没看见现在已经是万鬼哭城了吗?”
谁知道,离他们少说有五十丈之遥的纪挽微微侧首,往后看来时淡声道:“不寅。”
声音不大,就如同平常对话一般,以他们三个的修为都能听见。
知道要完蛋的萧不寅非常没有底气地直了直身体:“弟子在!”
纪挽无情道:“回墟后记得自觉包揽一个月洒扫庶务,止羽别忘了监督。”
云止羽举手抱拳,落井下石般痛快回应道:“得令!弟子保证出色完成任务!严厉杜绝墟内一切偷奸耍滑、浑水摸鱼的卑鄙行为!”
寒朗不解地悄声问道:“怎么回事啊?”
萧不寅一脸尴尬,想要制止云止羽那张快嘴也是枉然。
云止羽道:“你还记得师尊今天早上让他背的书是什么吗?”
寒朗回忆道:“长菩莲净经啊。”
“不错嘛,还能记清楚名字。”云止羽好笑地乜了萧不寅一眼:“那是一本佛家心法,是师尊为着今晚境况特意提前几天就教过的,结果这家伙背是背下了,结果刚刚实战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团糟,不然现在哪里用得着师尊出手收拾烂摊子啊。”
脸上挂不住的萧不寅听不下去了,想赶紧找个洞钻进去:“别说了,怪没面子的,你是不知道那本书多难背多拗口,那玩意怕是只有和尚才能读得进,要不你们哪天试试?”
云止羽摆摆手道:“跟我有甚关系?我又不司战,你带着少将军学一学还差不多。”
寒朗本来想问问云止羽他们关于纪仙主为什么又突然能站起来的事,思量过后又还是觉得眼下的事情最重要。凭着他们的实力完全不用凑在一堆,分好任务就各自散去了。
重新收拾好心情的寒朗从高树上跳下,往前俯冲两三步缓住势头。在落地的那一刻,他听见一声宛若千万金钹巨响的梵音狮子吼,音浪如同海啸一般迭迭激涌而至,强大共鸣似要将人溺毙其中挣脱不能,并且伴随着撕裂巨响,那佛像想要挣脱左手的束缚,两番天崩地裂的动静交织在一起。
别人会怎样不知道,但这种打击对于尚在结界内的寒朗无疑是致残性的。
脑中嗡嗡作响的他的心扑腾跳得极快,膝盖都差点软了一下去。
“起妖息自丹台过俞枢、汇神道,止于翳宗穴。”
早就迫不得已捂住耳朵的寒朗意外地听见纪仙主的声音似隔着潮水传来,混沌蒙乱之中终于透进来一缕清明。额间布满细汗的他顶着巨大痛苦咬牙分出一缕神来循声照做,果不其然,耳畔听见的声音顿时息敛去了九成!
终于缓过劲的他喘了几口粗气,睁眼就见长空远处一道明月光辉般的印盘以纪挽为中心缓慢升空,甚至都没有伸手结印,万千银晖就自然而然地围绕在旁,周身法印光辉开始转动,向外扩展越变越大,最后完全笼罩在整个结界的上空!
寒朗的瞳眸乃至在结界下显得异常渺小的身体都倒映着雪亮灵光,心中翻涌的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震撼。
纪挽屈收左臂,食中二指立于胸前,沉眸敛目,声音空灵悠远:“镇!”
那道法印在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猛然堕下,快得连残影都看不真切,只听闻“轰”地一声巨响,被迫矮下身的佛塑就被整个死死压住,佛臂断成数截,唯有面容肃穆静和的善相仍然好端端地伫立着,而漆黑压抑的恶相头颅如同被霸凌般紧紧贴靠在地面,连接脖颈处的裂缝开始逐渐扩大,最后终于把这尊极恶相与佛身分离开。
同一时刻,从衔极楼带出来的那尊黑铜佛像也跟着身首分离,切口光滑平齐。
小佛像头颅落在纪挽掌心的那一刻,它的面容又重新变成了从前的慈悲相,也恢复了原来的白玉塑身。
邪祟镇压,枯枝收势,蓝衣仙尊于高天重归于地。纪挽的右手托着那尊没有头颅的小佛像,在那尊在静于风中的善相停留片刻后,便改道缓步于那邪佛相不肯闭目合眼的巨瞳前。
寒朗跟在后面,见纪挽独身站立良久,最后又伸出手来贴在了冰冷石像上,像是在安抚劝慰。
他本来是从侧后方看着纪仙主的背影,后来又无意间略略抬头视线上移:“…………”
果然,纪仙主真的比自己高一些。
细看之下,寒朗竟有新发现——纪仙主手中的断裂而下的玉佛头居然和眼前这狰狞可怖的邪佛像居然有八分相似!
一个神圣庄严,一个凶煞阴惨,完全是两个极端,又恰恰是同一个人的两幅神情。
纪挽不知道对谁说一句道:“比起‘侯爷’这个称谓,我想你其实更愿意被人称呼为万将军。”
姓万?
是侯爷,也是将军?
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霎那间,寒朗脑中灵光乍现——刚刚在无惭辕那座阁楼里发现的尸体叫什么来着?
忠永柱国将军,万氏德靖侯。
……
……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凤宝为什么能走路的事情在这章没有找到能说的机会(双手挠头.jpg),不过他站不起来的时候是真的站不起来,没有骗朗子,具体情况还是下章让始作俑者云师兄来说吧。
另外就是,下个月要轮科到“去了都说好”的神内科啦,ICU虽然是我自己的科室,但终于可以开心的说明年再回来啦(主要太忙了呜呜呜,这个月有位内科轮转到ICU的师兄在经历毒打之后问我:师妹,你为什么想不开考研报重症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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