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珩知道自己差点犯了军中私下斗殴的大忌,方才要不是寒朗及时出手,三十军棍无疑要落在自己身上了。所以他一路上都没敢说话,乖乖骑着马躲在大部队的最后面。
百无聊赖间,他的目光逡巡在那位寒朗好不容易被救下的魔族妾室的身上,越看心头涌上的疑惑愈甚,渊珩犹豫良久,绕着手掌的缰绳都被他抠出深深的印子。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他扬起短鞭抽着马背“觑”了一声,经过那位妾室身旁飞快地扫了一眼侧颜,就往最前头的方向驾去。
一黑一白的战马并辔而行,寒朗其实察觉到渊珩的欲言又止,但并没有表达什么态度,仍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双方沉寂良久,最后寒朗还是先开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昼微其实是上一任魔尊的妾室,不过前任魔尊运气不太好,上位没几年就被亲侄子弄死了。按照魔界规矩,昼微连同魔君之位也一并归他侄子所有。”
大概许久没有人敢和寒朗并肩而行,跟着主人独来独往惯了的战马不悦地打了个响鼻,寒朗见状,只静静地伸手安抚着。
“如今的魔尊你也应该有些印象。你小时候在清归长墟住的那几天,无论谁来抱着你,你都会笑,唯独他伸手的时候,就是又哭又踹。”
“啊?”
渊珩听言,顿时觉得脖颈一凉,他心虚道:“有、有这回事吗?”
小孩子只会在意让自己高兴的事情,渊珩是家里的独苗,别说嫡亲兄弟姐妹了,连庶出的都没有,幼时就被娇纵惯了,不喜欢的东西要么扔要么踹。
他只知道当年在清归长墟时最喜欢躲在纪挽那里,哪承想竟会如此胆大包天,这么不给未来魔尊面子。
魔族行事诡谲,终日生活在阴暗之下,不见天光。历代魔君出行也是面具覆面,真容与姓名更是机密中的机密,旁人顶多只能知道尊号,没想到寒朗居然对他如此熟悉。
他“咦”了一声:“那魔尊和阿兄的关系是……”
寒朗道:“他以前还未回归本源的时候是我的大师兄,是清归长墟座下首徒。”
渊珩大为震惊,简直是倒吸一口凉气,开口时还差点咬到舌头:“首、首徒?!”
众所周知,纪挽当年锁了神凤真身又身中名为“万古愁”的剧毒,体质简直可以用“奇差”这两个字形容,隐姓埋名为人师尊那短暂的几年其实只收了四个徒弟。
但毋庸置疑的是,经纪挽手中教出来的弟子如今个个都是三界翘楚、令人仰望不可及的存在。
光看寒朗这位排行最末最小的师弟现在的地位和功绩就知道了,但万万没想到里面居然有一位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尊!
寒朗并没有什么反应,言语平淡地就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事:“师尊最初在尸山骨堆中捡到他的时候,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巫隐。”
渊珩又纳闷了,既然是师出同门,清归长墟里的人又是用一只手就能数得清,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结果寒朗的话又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我和巫隐关系不太好。”
“他想劈死我,我也想砍死他。”
渊珩:“…………”
寒朗声线平淡,没有任何波澜,就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对这段往事也并没有任何避讳。
“至于昼微,师尊生前用神灵之力护佑过一方土地,那里正好是她的家乡。昼微年幼时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灵息滋养,所以样貌和我师尊的人身有些相似。”
渊珩恍然道:“难怪……”
他这蠢脑子险些以为纪仙主生前没准还有个妹妹。
但是转眼一想又感觉奇怪——纪挽本体是银羽凤凰,乃是神界私逃下凡而来,怎么可能有人族亲妹子?要是真的沾亲带故,凭着寒朗与纪挽除了师徒之外那不为人道的关系,对待昼微的态度怎么会如此冷淡?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纪挽生前行事极为低调,常年隐在墟里养病,但凡见过他容貌的,就没有人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能在三界里都挑出比他还好看的。
哪怕是后来罪神之身暴露,人人唾弃避之不及,但样貌上就从来没人敢多嘴反驳。死后在人界开始流传的早年画像哪怕极尽工笔,最多也只得五分神韵。
渊珩到现在都十分肯定地认为,只要和纪挽哪怕只有一分相似,那也算是容颜清秀,根本不会丑到哪里去。
现任魔君,也就是从前的大师兄巫隐,是出了名的凶狠残暴,孤僻无情,行事向来秉承屠戮殆尽、斩草除根的路子。
古往今来,在魔界历史上就没有人比他更崇尚□□,但凡落在现在魔尊的手里,根本没有生还可能,能杀干净就杀干净,永绝后患。
就是因为他的存在,哪怕纪挽死了那么多年,仍旧每天背不少新的骂名,层出不穷,根本不得安生!
巫隐当年叛离师门,昼微作为前任魔君遗孀,样貌又与他的先师有四五分相似,条条够她在巫隐手下死上好几回了,到现在居然还能留一条命在,着实匪夷所思。
渊珩道:“既然阿兄和魔尊有仇,为什么还要把昼微送回去啊?要是我,肯定把她当做人质押在阵前,要么打压魔族的气焰,要么用她来换点好处。”
寒朗摇头道:“昼微曾经对清归长墟有恩。虽然立场不同,今日成全她的心愿,也算两清了。”
渊珩有些泄气:“这样啊,那好吧。”
越往北走,就是越是荒凉,寸草不生。
血色满天,幕野猩红,宛若翻滚的熔炉在燃烧整个天际。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愈来愈浓,湿热潮气裹挟着陈年烂旧的尸腐臭味扑面而来,闻久了就让人头昏脑涨。
渊珩哪里经受过这些,他本就受了点小伤,此刻头更是晕乎乎的,胃中也如同翻江倒海。
他咽了咽唾沫,强行压下胸膛泛上来的恶心欲吐感。他逐渐不理解昼微明明也是个人族,为什么还要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混混沌沌地根本不知道走了多远,一直在强撑的他马上坐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好像下一秒就会栽下去。
渊珩实在是受不住了,刚想要下马找个地方吐一会,就发现整个队伍突然停住了。身后的将士神情肃穆,皆是严阵以待。
寒朗平视前方,目光幽沉道了一声:“来了。”
“啊?”
渊珩顿时精神起来,他左顾四望道:“谁来了?”
话音未落,脚下开始摇晃,混着腐尸旧骨的土地本就松软,越来越明显的震感让马儿都开始站不稳,尘烟四起,扑面而来的狂风夹杂着砂砾碎石,吹在人脸上打得生疼,眼前灰蒙蒙的,逐渐叫人看不清前路。
举臂护面的渊珩感觉自己起码吸了半壶沙子进去。他眯开一条小缝,发现离他们十丈远处的紫黑魔息滚滚浮动,随后越聚越多,直至隐隐勾勒出一个人形。
骨节分明的手从那团黑暗之中缓缓伸出来,带着终日不见天光、近似于病态的白,与大拇指上黑玉扳指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人五指轻拂,狂暴风沙霎时止息。
那团如浓墨般的魔息逐渐散去,玄靴从中轻踏而出,身着墨色玄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袍角伴着魔息摆动着。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威压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好像稍不留神,下一刻就会人头落地。
魔尊只身一人而来,与渊珩先前想象中那副青面獠牙、丑如鬼煞的模样截然不同。他虽戴着面具,露出的侧颜与下颌却有三分阴魅邪气,七分贵气雍容。
身形颀长,长袍繁复纹路虽然奢华贵重却不张扬,若不是周遭肆意浮动的魔息,乍然看上去还以为是人族哪一位贵胄王侯。
渊珩知道寒朗性情大变之后就开始冷淡沉默,平日基本是独来独往,可他待人接物即便是疏离,但也有礼,极少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给周遭的人。
可是今天却难得看到寒朗不悦的沉着脸。
魔尊那双幽暗瞳眸悠悠转来,上下打量着已是多年未见的寒朗道:“小师弟。”
声音醇沉,居然意外地好听。
寒朗的目光仍然落在别处,神色古井无波地活像一尊雕像,丝毫没有回答魔尊的打算,能在这里平静地听他说话其实是很给面子了。
魔尊并没有生气,目光落在旁边一直担心他们打起来的渊珩身上,而后者明显感觉到魔尊看自己的眼神比看寒朗时要阴沉得多。
他问道:“这位,是你的副将?”
渊珩可没有寒朗那样的自若,对面大魔头的眼神就像就要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让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凉飕飕的,嗓子也像被掐住了一样,根本说不出声来。
他真的很不想给寒朗丢脸,可没想到身下的战马比他还怂蛋,居然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渊珩极其尴尬,想说点什么找回面子,没想到寒朗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是凤予野的表弟,送到太荒来历练的。”
魔尊挑眉,吐字极慢:“凤予野?”
两个人就是纯粹地不能再纯粹的相看两相厌,寒朗此刻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发自内心的厌恶,他冷笑一声:“魔尊大人当真是贵人事忙,怎么?身居高位就忘了来处,连你昔日二师弟的名字也忘得干净了?”
魔尊的脸开始阴沉下来,但凡有耳朵的都能听出寒朗此番话中的阴阳怪气。
饶是渊珩再傻也有点眼力见,知道师兄弟此番不太愉快的团聚,肯定要说些他们两人之间的“体己话”。
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除了昼微,他把其他人都带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给他们足够的叙旧空间。
大家都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耳朵简直比兔子竖得还直,要是他们真的打起来,渊珩再立马带人赶过来给寒朗撑场子。
“渊族世代镇守南凉一方,是朝帝境最重要的助力,凤予野居然愿意把那里唯一的继承人交给你管教。”
魔尊望向渊珩离去的身影,目光随后转向寒朗道:“果然,门派里最受宠爱最受关照的,自始至终都是你。”
“魔尊大人过誉了,只是我比较相信师尊教的要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寒朗不是什么善茬,他嘲讽道:“可惜家师对徒弟的爱护之心给错了人,招来了杀身之祸,落了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魔尊明显僵了僵。
一直在寒朗身后的昼微想过去站在巫隐身边,刚下马迈出一步,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前那把明晃晃的“故安”长刀拦住了去路,此刻雪亮刀光皆是杀气。
“这就心疼了?那魔尊大人未免也太娇气了些。”
话明明是对昼微说的,可寒朗的目光却始终看着巫隐,皮笑肉不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师兄弟正常打趣调侃,殊不知下句话就让局面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大师兄,我且问你,踩着师尊骨血换来的位置坐得还安稳吗?”
魔尊的面色阴沉如墨,不知道是愠怒还是别的心思,总之没有再言语,但并不意味着寒朗会就此停住,此刻的他仍然保存着难得的理智。
“你曾经是我们最敬仰的大师兄,即便当初想要夺位,我们未必不能帮你。可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一并把师尊算计进去。”
一路上都未曾开口的昼微试图为魔尊辩解道:“少将军,当年的事真的是个意外,其实巫隐当时是想……”
“意外?”
这句话明显触到了寒朗的逆鳞,他直接打断道:“好一个意外!意外到你们可以全身而退,这些年在魔界恣意享受着万人拥戴,十六年来屡屡挑衅边境之地!”
“意外到我师尊只能拖着病体自焚而死,最后连埋骨地都没有?!”
“你以为,就这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就能心安理得地把我师尊受过的苦全都带过去了?”
他的眼神凌厉:“巫隐,你算什么东西?”
两个人的争吵声传到遥遥远处,模模糊糊地听不大清,将士们也跟着心生担忧,他们一直在渊珩身后说“这怕是要打起来了吧”、"咱们干脆直接抄家伙上”。
“哎呀,别吵别吵,都听不到了。”
渊珩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目光落在寒朗身上从未移开,皱着眉不耐烦地连连往后摆手道:“再等等,阿兄这么厉害,咱们这么多人,再加上我,还怕他一个魔尊不成?”
众将士:“……”
魔尊方才的一再忍让被寒朗亲手撕成了碎片,原本藏在心中的恻隐之情也跟着烟消云散。
“何时轮到你来指责我了?”巫隐冷冰冰地承认道,“是,与你相比我就是鲜廉寡耻、薄情寡义,什么都不算,什么都比不了,比不得你一出现就得到师尊的偏爱,到最后他把一切都给了你!”
昼微担忧地看向寒朗的腹部,立即劝阻着正在发怒的魔尊道:“巫隐!多说无益,还是先回去吧。”
寒朗对巫隐这番话并没有感到意外,他与大师兄早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寒朗无情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去拼凑师尊神魂,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做无用之功。”
当侧头看向与自己师尊有着几分相似的脸时,他的眼神却没有半分留恋,依旧是冷若冰霜,握着长刀横柄的手收回,不再拦着昼微的去路。
“只要骨灰在我这里一天,任何人,哪怕是你,师尊曾经寄予厚望、至死都还在相信的大师兄,也休想把他召回来!”
没有真身骨灰,一切都是妄谈。
巫隐哑声,他没想到寒朗居然将事情做得这么绝,根本没有复活师尊的打算。
这显然超出意料,修罗鬼煞面具之下的阴鸷瞳眸在短暂惊诧之后,渐渐涌现出的是愤怒之色。
他望着调马转头远去的寒朗质问道:“你凭什么替师尊作决定!你又有什么资格?!”
战马驻足停留,马上之人却始终没有回头。
对着昔日的大师兄,寒朗说话没有再念旧情,如同宣示主权一般道:“麻烦阁下弄清楚,无论从哪个立场上来讲,没有资格的,自始至终都是你。”
巫隐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目光如钩,满是森冷道:“难道你与师尊当真……”
寒朗没有回答,这就已经是答案。
未出一言,就是胜者对败者最大的嘲笑。
巫隐从来没有怀疑过纪挽和寒朗的关系,即便师尊死后,他也一直以为这些年的流言蜚语只是寒朗想要独占遗体与骨灰从而谎造出来的借口罢了。
如今得到寒朗的默认,现在再回顾过往在清归长墟的种种,一切竟都是顺理成章!
巫隐显然没有接受纪挽这般稳重自持的人居然愿意接受一出生就该死的太杀煞星,掩在垂下的玄袍中五指紧紧攥着,手背青筋暴起,如同烈焰的魔息滚滚而动,几乎要凝成了实质。
嫉妒与愤恨的情绪在疯狂地撕扯着他,在胸中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巫隐根本不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明明他才是首徒!明明也是他最先出现,是陪伴着当时隐姓埋名的纪挽从无到有,从开设清归长墟再到慢慢收下另外三个师弟的人!
此刻的他既嫉恨师尊居然会属意寒朗,但更让他愤怒的是寒朗明明得到了纪挽,却从不珍惜,占着骨灰不愿意让师尊重归于世,连复生的机会都不肯给!
巫隐替师尊感到极大的不值:“你就不想再见见他吗?”
远处的背影一动不动,就像一尊没有温度的木雕。
霜白月光下的身影清癯,藏在厚重银霜铠甲下的脊梁坚毅,十六年的风霜雨苦,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未曾压垮他。
寒朗眸中忽得溢出无数血丝,向来坚毅的眼神中划过悲伤的情绪,只是未教人察觉。他默默闭上双眸平缓着呼吸,待再睁开眼时依旧是那位驰骋疆场、杀伐果断的将军。
终究还是狠下心来,他拉紧着缰绳继续往前走去,目光冷毅似冰川,语气透着十足不近人情的冷漠道:“我不想,从来都不想。”
十六年二百三十六天,六千多个日日夜夜。
“一点都不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