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荒的路上,队伍走得很快。
大家都褪去了征战后的疲惫,个个都是兴奋激昂,满心期待着不久后的继任大典,他们甚至已经想象出九天长阙夹道欢迎、举族同庆的盛大场面。
渊珩叼着狗尾巴草哼着小调,悠哉悠哉地跟着队伍走。十九岁的少年郎生得剑眉星目,举手投足之中皆带着蓬勃朝气,偶尔调皮逗逗栖息在枯枝上的鸟儿。
目光流转,他突然发现寒朗并未被军中轻松的气氛所感染,依旧独自走在最前面。
在渊珩的印象里,自从纪仙尊走后,寒朗就一直是孑然一身。
贺帖大抵已经发出去了,除了魔尊那个煞风景讨人厌的,寒朗其他两位师兄一定会来太荒贺喜。在这个大喜日子里,渊珩可不愿意寒朗和平常一样板着脸。
他把叼在嘴里的草根吐了出去,纵马来到寒朗的身边。
原本在沉思远眺的寒朗回神,看了他一眼问道:“跟上来做什么?”
渊珩撇了撇嘴,诚实道:“阿兄有心事。”
寒朗不答。
渊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前面除了路还是路。
唯一能入眼的就是远方那片盛大纯白的树海,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清新幽然的淡淡花香,熟悉少将军的都知道那是他最喜欢的人界树种——梵偈滚金白梅。
渊珩劝道:“我刚才都听见了,阿兄明明也牵挂纪仙尊,为何不让魔尊试一试,没准就能成功呢?”
他印象中的纪挽性子沉静,因为身体的缘故精力有限,大都时候只是很耐心的听。
即便如此,哪怕你和他说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都会得到回应,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瞧上去当真是格外温柔,纪挽身上那股独有幽远淡雅的远山梅香夹杂着微微酸苦药香的气息已经成为渊珩幼时不可抹去的回忆。
纪仙主一直被阿兄照顾得很好,渊珩实在想不出那样善解体贴的人会以自戕为生命的终结。
“你在这里听到的流言想来不少,我只能说真假掺半,没有那么吓人。”寒朗远眺前方:“只是巫隐的自作主张,确实是把他推向死局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渊珩:“阿兄……”
关于纪挽,寒朗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敛去眼神中的黯然,再开口时已经是以妖界之主的身份同他说话。
“小凉王,今夜之后你还是回去吧。”
渊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了寒朗不高兴,他脱口道:“为什么?呆在这里好好的,我才不走。”
寒朗心知肚明:“是凤予野要你来看着我的,对吗?”
被戳破秘密的渊珩噎了一下,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为自己狡辩道:“阿兄你在说什么啊,表兄才没有让我这么做呢,我、我不知道!”
在寒朗审视一般的目光下,渊珩根本藏不住事,懊恼地“哎呀”一声就全都招了,他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道:“表兄这是担心你,说阿兄这些年来都是靠着军功撑着一口气,他担心你继承将军之位后,心里没有牵挂就自暴自弃做傻事,他要是突然来了,你肯定会起疑……”
渊珩闷闷不乐道:“表兄还说,我看起来像是没长脑子的,来太荒一趟正好跟人家学学怎么长心眼,所以要我来悄悄盯着你,一举两得。”
寒朗听言愣然片刻,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凤予野讲这番话时的语气和神情。
他侧过脸,轻笑出声:“二师兄还是和街坊大婶一样爱瞎操心。”
“何止呢,我从朝帝境离开的时候,广闲洲也托人送来好多的药材,说要我拿着给你救命用的。”
渊珩边说着话边打开乾坤袋给寒朗看,里面琳琅满目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什么用途都清清楚楚标注好了,光是数量就足够在人界开三个大医馆了。
而渊珩自己的东西只能卑微地挤在小小的角落。
广闲洲是修真界三大世家之一,主疗愈,善岐黄之术,而竺家的大公子,当年是寒朗的三师兄。
渊珩这些日子身上受了不少伤,鼻梁的擦伤已经结痂,嘴角还挂着一团青紫依旧没舍得用,眼睛亮晶晶的,还在傻乎乎地跟在寒朗后面"阿兄阿兄"的叫。
寒朗喉间一涩,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谢谢你,将来有机会也替我谢谢师兄们……”
渊珩憨笑,活像绵羊一般毫不掩饰地向狠厉惯了的白狼面前展现自己的热情:“这些日子我也学到不少东西,阿兄就是撵我,我也要死皮赖脸的留在这里不走。”
面对眼前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庞,寒朗还是妥协了:“随便你吧。”
两者并肩而行,一个沉稳疏离,另一个活泼明朗,一静一动,已然是这荒凉边境中最为赏心悦目的风景。
不知道过了多久,寒朗出声提醒道:“太荒在此役之后至少可享五十年的太平。到时候我弟弟与你或许都能独当一面了。”
“如果太荒将来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可以让我弟弟去朝帝境或者广闲洲找我的两位师兄相助。”寒朗停了停,“其实把清归长墟里遗留下来的法器擦擦,或许也能帮上点忙。”
渊珩致力于往寒朗身上扔花瓣的手顿了顿,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
寒朗只是继续道:“大师兄虽然恨我,但他对师尊有愧,不会再做让师尊失望和难过的事情。”
“就算将来还有开战那一天,巫隐也不会把所有人逼到绝境,一切都会有余地,到时候找机会直接把他杀了就是。”
手刃巫隐这件事,此生是做不到了。
“阿兄,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说着说着,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整片树海之中最为年长、参天茂密的梵偈滚金白梅树下。
这里有如盖树荫遮蔽,翠绿树叶之中开满了素雪白梅,花香沁人清新,伴着夜风轻轻浮动,自成一派醉人风流。
更为惊叹的是树枝上挂满了点缀着如初升朝霞般的滚金雪锻,迎风招展,很是好看。
跟在后面将士们原地休整,偌大的地方只剩下寒朗与渊珩两个人,眼前的美景让后者简直看呆了眼。
寒朗下马,走向树下的小坡。他伸出手来,珍重再三地细细抚摸着树干上盘虬交错的粗糙纹路,他垂下眼帘,眸中蕴着说不清楚的情绪:“你说过想要试着做太荒副将,但首先要学会和人相处,只有一个人的军队成不了任何事。”
他回过头去,与坡下抬头看来的渊珩对视:“刀疤平常脾气呛说话冲,瞧着也是一副会吃人的凶煞模样,但相处久了你能明显感受他的热忱忠心,前提是要得到他的认可。”
“不止是他,军中很多人都是如此。”
渊珩羞惭:“阿兄,我……”
寒朗道:“我现在是在教你,不然依你的性子,恐怕三天两头就要和人打架,难道想天天挨军棍?”
渊珩疯狂摇头,然后无奈认怂道:“好吧……”
少年郎沮丧道:“阿兄,你现在说话的调调真的越来越像纪仙尊了。”
如果是被纪挽教导几句,还可以撒娇卖乖,但是被寒朗说了,哪怕语气再温柔,他可没胆子继续死皮赖脸。
渊珩一步三回头,却见寒朗静静地看着自己,视线一错不错。他心中突觉不安,但也没做它想。
他定了定神,逼着自己组织着措辞,然后狠下心往刀疤的方向同手同脚地走去。
“喂,刀疤脸……”
寒朗良久回首,看着满眼的描金雪色,手掌翻起,掌心中蕴着淡蓝色碎银灵光,数十条素绸如抽芽柳条般从手指上的乾坤戒中柔韧而出。
在灵力的裹挟之下缓缓升腾而起,绸缎最后在粗壮的树枝上悠悠地打着错落有致的布结。
一条滚金雪锻,就意味着一份军功。
这株白梅树是寒朗当年初入边境种下的,而用来栽种的树枝是他从清归长墟带来的,因为常年受门派中的灵气温养,所以在边境之地能轻易成活,十六年光阴倥偬而过,细小的枝丫如今也长得如百年大树一般。
异族少将军身量挺拔高挑,比中原人还要高出不少,燕晗深蓝的瞳眸中映着头顶上满目雪色。
白袍银铠与梵偈梅花交相辉映,站在繁茂树下有着别样的意境,少将军抬头平静出神的模样隐约有着当年纪挽的影子。
最后一条雪绸被寒朗亲手系上,十六年的征战在这里画上最后的句号。
一直跟随寒朗出生入死、共同患难的众位将士纷纷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皆是肃穆地见证这一刻。
在场之人没有一人出声言语,他们单手搭在对侧肩胸前,虔诚地向新任的太荒之主行着军礼。
可惜寒朗终究是撑不到回九天长阙,也撑不到躺在那人身边了。
关外短短八十里,他与纪挽永远只差一步。
意外来得太突然,下一瞬间他失力地倒了下去,厚重银铠在碰地那刻发出沉闷的声响,再也没有动作。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渊珩,他丢下手中的东西立马奔跑过去。
“阿兄!”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寒朗,发现后者此刻脸色惨白如纸,连气息都微弱的近乎没有,下意识的空白让渊珩直直软倒跪在寒朗身旁,连膝盖被尖石刺破都不知道。
着急忙慌的他摇了摇寒朗,发现根本没有反应,于是颤颤巍巍的双手在发着抖检查着他的身体。
“快……快……”
渊珩六神无主,如同失声一般,连话都说不利索,一边哑着嗓子喊着“快来人”,又一边粗略摸着寒朗的四肢,检查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或者肢体直接没有了,万幸的是手脚俱全。
最后渊珩忽得瞥见在寒朗腰间铠甲下露出一小截浸满血色的布条。
他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抽出随身匕首把坚硬如铁的铠甲生生劈出一道口子,只是定睛一眼,脸色登时变得惨白,整个人宛若被雷劈了一样,瘫坐在原地。
寒朗的腹部被镂满咒文的法器没入大半,只剩下一小截嵌着宝石的柄头露在外面,瞧上去邪煞至极,淋漓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在这样已经是贯穿腰腹的深度之下,里面的脏器根本不可能完好无损!
如果立即拔出,寒朗绝对会命丧当场。
所以他在负伤时只是请昼微帮忙简单包扎,然后强撑着装作没事人一样陪他们走过最后一段路,送将士们回到家乡。
难怪昼微当时一直催促着巫隐离开,不让后者发生端倪,好争取时间让寒朗尽早疗伤。
“是不是那群抢仙尊骨灰的王八羔子干的!”
“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怒极又崩溃的渊珩厉红着眼,拳头一下下地重重砸在地面之上,指骨传来的剧痛让他勉强拉回一丝理智。
他惶惶四望,连滚带爬地去摸寻着方才落在地上的乾坤袋,翻出药来一股脑地倒在寒朗的伤口上止血。混着血腥与药粉的手紧紧按压在寒朗腹部,指节与掌心中不断传来汩汩流动感让他头皮发麻,根本不敢松开。
渊珩已经无瑕顾及自己身旁站着谁了,昔日风度在此刻荡然无存,一味地催促着围在旁边、同样手足无措的将士:“还愣着干什么,火速去九天长阙找郁大副将,再喊人去广闲洲把竺九眠喊过来!说他师弟断气了,去啊,快去啊!”
周围吵闹得厉害,旁边的人在焦急地喊着什么也听不大真切,伴着回响在耳畔的喧闹嗡鸣,寒朗睁开双眸时,瞳孔已经有涣散的迹象。
透过眼前模模糊糊的几重光影,他看着头顶素白花瓣飘落而下,朦胧之间好似看到一个故人身影。
和记忆里的一样,那人极好看的眉眼之间有着淌过漫漫岁月的平静与温柔,唇角泛着淡然平和的笑。
银绣白衣外面罩着如月色般浅蓝轻纱外袍,整个人宛若置身雾色云烟之中,是冬日枝头上最冷傲的那朵梵净花,又是本该生在幽静仙林、不曾出世的银羽凤凰。
“就知道笑啊……”
回光返照的白狼捡了一丝力气,同少年时那样的语气,在那人身边献着伤口打着转儿,半是委屈半是责怪道:“我都要……疼死了……”
他已经没有痛觉了。
惘尘凤拆骨自焚的那一天,寒朗与他互订终生才只有短短三日。
没有祝福,也没有未来。
虽然短暂,可寒朗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得到了上界神仙的偏爱与眷顾。
当年他忍着悲恸收着骨灰,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跪在那里,用罩甲披风小心又无措地裹着那具早就变得冰冷的尸身,最后将其带回了九天长阙。
那晚在漆黑的棺材里,狼妖与纪挽一起躺着,蜷成小小的一团雪白,躲在心上人不再温暖的臂弯之中。
捂着眼睛装睡的它其实在悄悄地哭,也一直用爪子悄悄地抹着眼泪,生怕弄脏了纪挽入殓进棺后的新衣裳。
不记得到底哭了多久,直到眼眸周围的银白毛发都被溢出来的血泪染红。自那以后白狼的眼睛就不太好,一流眼泪就是双眸疼痛,满目血色。
时光倥偬而过,回首看去竟已年少不再,孑然一身地走了十六年。
身体开始变得很轻,四肢也冷了下去,唯有腰间还不断流淌着温热。
面对不断逼近的死亡,寒朗没有一丝惧怕,反而带着坦然解脱,但更多的却是多年夙愿一朝得偿的期待。
只想快些,再快一些。
他已经让纪挽等了太久太久了。
这些年他浑浑噩噩活得就像没有刀鞘的利刃,如今太荒安定,弟弟寒欢也有人照顾,他终于完成了自己作为将军的使命与职责。
也用大半生的戎马征战终于换来纪挽身后名正言顺的安宁,此番有了太荒之主的位置,寒朗就再也不用担心哪天自己战死身殒,别人趁着他不在了就把纪挽挖出来。
一个太杀煞星,一个余孽罪神。
同棺而葬,是他为自己与纪挽争来的最好结局。
狼妖很傻也很笨,心中永远牵挂着一人。
“你这没良心的……以为甩得掉我吗?”
“这也太小瞧我了……”
狼妖的爱干净又忠诚。
哪怕被抛弃,哪怕知道会因此历经千难万险,哪怕变得灰头土脸,白狼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地跟上去,用灰扑扑的爪子拍拍那人衣摆,抬着头呜呜地诉说着自己的思念。
寒朗虚弱且得意地笑着,鼻尖却在发酸,淡蓝瞳眸在短暂的胀痛之后浸出微红的血泪,沿着眼尾划出淡淡的红痕,神情委屈又难过。
“差点……就追不上了……”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喉间涌上来的血沫,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脏污狼狈。寒朗吃力地抬起手来,颤抖着悬在半空,五指逐渐收拢,似乎想要去牵住朝思暮盼梦中人的袍角。
“这一次……”
“别想把我丢下了……”
……
……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he
CP: 寒朗×纪挽
纯野妖狼将军攻×温柔孤僻神凤仙尊受
我们的故事要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