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裴言川的话不自觉轻问出口,却在问出口的刹那,心脏不自觉地提起,然后,沉落。
会担心,她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对自己,无半分的儿女私情。
却也终究可以挑明,不用再面向她看向自己时那信赖而又崇敬的眼神,只因自己曾经守卫燕北上下,只因,自己是燕北军的主帅。
裴言川的声音很轻,略微下压下去的声音在夜色中不自觉带出几分喑哑,隔着窗扇,穆云轻却听清了。
“什么?”
一时间,穆云轻没有理解裴言川话里的意思。
之前说好的谢礼,她如今终于有了拿得出手的东西,一件上好的银狐皮,为何问心有愧?
穆云轻下意识抬起头,夜色里,伴着屋内烛火的微光,裴言川那双平日里惯常上扬着的桃花眼此时却正凝向她,看到她抬起眼,同他的目光对上,也并不闪躲,或是如同往日般,礼貌地避开。
他静静地看向她,下颌微低,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中却仿佛有波光浮漾。
“我是觉得,纵使问心无愧,不惧人言。”
“但如果能没有这些所谓的人言,岂不是更好?”
穆云轻的脑海里在这一刻,回想起自己方才信誓旦旦同他说过的那些话。
可是此时,他却说:“他问心有愧”。
穆云轻的瞳孔不自觉睁大,一瞬间甚至怀疑起是不是方才在饭桌上刚听到崔颐的那些浑话,此时才会想到这方面去。
耳畔,却听裴言川轻声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明显的郑重:“我是想说。”
“我心宜于你。”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眼前炸开,穆云轻一时只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当她抬起眼,看向裴言川望向她时认真却又隐含着情意的眼神,穆云轻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起,原来,竟是真的!
父亲崔颐的那些话开始在耳边回响。
穆云轻的眼前有瞬间的发黑,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想要重新回到燕北军,全然不是因着所谓的儿女私情。可此刻,裴言川的几句话,却仿佛让方才还在饭桌上在崔颐面前信誓旦旦的她,好像是一个笑话。
裴言川的身体不自觉站直,窗扇内侧少女的神态变化,已不单单只是惊讶那么简单了,他下意识开口,想要弥补几句,却看到窗扇内侧的穆云轻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目光抬起,同他对视,问道:
“将军教我兵法,是因为于我有情吗?”
裴言川怔住,穆云轻的问题却还在继续:“燕北军破例,允许女子披甲从军,也是因为将军对我有情吗?”
“还有能够将我的军功在吏部依据造册——”
“不是。”
窗扇外,裴言川径直打断了她的话。
穆云轻未出口的话被打断,同裴言川静静对视了片刻,随即将眼眸低了下去。
裴言川立在窗外,夜色太暗,他的角度又是背光,以至于他甚至不确定,他方才,是不是看到了她眼中在某一刻一闪而过的泪光。
“你若是还记得。”
裴言川的语速不由有些急,心中在这一刻却只余后悔,为何,要赶在这个时间,同她表明心意。
“当时,山谷围困狄族大王子呼延睿,我同你说过的话。”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那时我尚不知你是女子,便看好你,同你说些兵法中的事。”
山顶之上,她隐匿在巨石之后,在狄族兵马全部进入山谷腹地后,毫不犹豫弯弓搭箭,射向一个又一个的狄族军中头目。
而那时的裴言川,在山谷下领兵带队,白马银袍所过之处,便是一片的血花喷溅、兵戈铮然。
仿佛很久远了的往事在脑海中浮现,穆云轻不自觉抿住了唇。
看到她的神色有些缓和,裴言川又续道:“整个燕北军上下,除了你,我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拉得开墨渊。”
“这是我最初注意到你的缘由。”
“那时,我也尚不知你是女儿身。”
想到那时自己立于高台之上,看到沈周不知从哪带过来的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张口便是让他试试能不能拉开墨渊,裴言川唇角不自觉漾起一抹浅笑。
可也不过是转瞬,想到方才她对着自己甚至可以说是质问的那些话,裴言川唇边的浅笑不自觉变成了苦笑。
果然啊。
“况且你的刀法,你的武艺,在整个燕北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正五品的御前侍卫亲自教导,穆青真真正正是当初皇祖父极倚重的侍从。”
“我认可你的武艺,你又读书,认得字。”
“我看好你,从你还顶着‘穆青’的身份时,便开始了。”
长夜寂静,窗扇外,裴言川的声音凝沉,仿佛要沉进这黑暗之中,可他的语速却很快,清晰而明了,穆云轻将话尽数听入耳中,一时只觉怔忡。
这些,她完全不知道。
“大魏能够统兵一方的武将,太少了。”
裴言川说至此处,喉尖不自觉压出一声叹息:“如今,也不过是我,还有震威将军两人,而已。”
“先祖太过地重文轻武了。”
“过去的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敢死。”
“不是惧死。”
裴言川的目光望向远处,脑海中却是不由想起自幼时起便被父王耳提面命将来要继承他的衣钵,要上阵杀敌的那些时光。
“是无论谁死了,后果都不好计量。”
听至此,穆云轻眼睫微颤,耳畔,却听裴言川似是笑了声,随后续道:“不过,也许大魏江山代有才人出,能比我们做得更好。”
穆云轻不自觉咬住下唇。
没有。
裴言川战死后,燕云十六州,尽皆沦陷,燕北百姓,十不存一。
没有人站出来。
更遑论说,做得更好。
耳畔,裴言川的声音还在继续:
“不过,战场征战,没有人能保证不死。”
“我统军燕北,也不可能不身先士卒。”
“震威将军亦是如此。”
裴言川说至此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有片刻停顿,随后,他的目光转向立于窗扇内的穆云轻,认真开口,道:“所以我当初看到你,觉得很高兴。”
穆云轻的手不自觉捏住了窗框的底端。
“然后,知道了你是女子。”
穆云轻抬起头,屋内烛火摇曳,裴言川一个人立在窗扇外,莫名地,她的心中一疼。
“将军进屋说话。”
许是许久没有开口,穆云轻说话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哑。
她轻咳了声,想要再说些什么,窗扇外,裴言川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
裴言川续道:“帅才不该分男女。”
“当任人唯贤。”
“何况前朝,亦有先例。”
“我这般想,皇叔也是这般想。”
“所以才有我之前过来,问你的意思。”
“你的军功,是你在战场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和我是不是心宜于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朝中选拔人才,不分男女,是大势所趋,亦和我是不是心宜于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裴言川的语气诚挚而郑重,接连的两个“没有任何关系”,穆云轻听入耳中,握向窗框的手忍不住又紧了紧。
“咔嚓”的一声脆响。
穆云轻和裴言川同时低头,红木的窗框上鲜明的一道裂痕让穆云轻身形一顿。
耳畔,亦在此时传来裴言川带着明显笑意的一句:“嗯对,你还天生神力。”
穆云轻张了张口,看向红木窗框底端那鲜明的一道裂痕,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帅才。
她么?
这是她在过去以往,从未曾想过的事。
“皇祖父在宫中任用女子,揭过了文官内政把持宫闱。”
“如今,皇叔亦想效仿皇祖父,在军中任用女子,争取如前朝般,组建出一支娘子军。”
窗扇内的少女再一次沉静下去,裴言川也再一次开口,解释道。
之前没有说得这般多,是不希望她因此而有压力。
希望她过她想要的生活,让她来做这个选择,是他的私心。
可把本该属于她的军功与封赏交到她的手中,却绝不是。
裴言川薄唇抿起,那些话,本不该今夜说的。
前朝那样的娘子军……
穆云轻不自觉轻咬住下唇,上次裴言川同她说起时,她便有在崔家的书房中查阅过。
那样一支半分不输于男儿的军队,她不过从史书中窥探出一角,尚且觉得热血沸腾、心潮起伏,何况当世之人?
本朝如今,也将会有那样的一支军队吗?
“会很难。”
裴言川的声音很轻:“但不妨一试。”
穆云轻缓缓抬起头,夜色中,一身月白色锦袍的男人长身玉立,他的身形修长笔挺,眉目若星河,面如冠玉,看向她时眼睫微敛,神情温和。
目光中,尽是三军主帅待看好的少年兵卒时的鼓励与慰勉。
旁观者清的时候,她曾同样看到过他用这样的目光,去看其他兵卒。
和方才说起“心宜于她”时那样明显带着情意的目光不同。
穆云轻张了张口,在此刻,却完全不知晓要说些什么。
她从未。
想得这般深远。
月上中天,裴言川抬起头,西郊围猎场边素来是东都周边观赏星河的绝佳之地,只此刻,他却无心欣赏。
目光重新落回到窗扇内一袭青衣的少女身上,裴言川开口:“抱歉。”
穆云轻抬起眼,裴言川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神情诚挚:
“是我没有处理好国事和私事,让你有了误解。”
“但请一定不要妄自菲薄。”
“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你本应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啊终于!表白了!!(虽然被拒掉了
谢谢小可爱们送的营养液哇!最近这几天看到都有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