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轻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却不是因为不好意思。
崔仲在一旁意识到不妥,刚想开口,弥补几句,容颖的话却是抢在了他前头,开口便是:“我不同意!”
“我小妹不就是嫁给了震威将军,这么些年,一个人撑着整个将军府!”
“其中苦楚,我可舍不得云轻去尝——”
“娘!”
余光眼看着云轻的脸色越发地不对,崔仲径直开口,打断了容颖的话。
穆云轻只觉大脑被气得嗡嗡作响,她万万没想到,裴言川与她,战场之上将军与士卒、战场之下边关守将与燕北百姓之间的鱼水之情,怎么到了崔颐与容颖的眼中,就成了这么个样子?
变成了儿女私情。
她不想要一生都再无法立马横枪,不想要如上一世一般地,做什么后宅的妇人,去讨谁的欢喜,为谁生儿育女,怎么到了崔颐这里,反而成了这便是她的所求了?
“我对汾阳王世子并无这个心思,汾阳王世子对我也定无这种想法!”
穆云轻抬目,紧盯向崔颐,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
“云轻,是爹误会了。”
崔仲在一旁赶紧开口,他亦不赞成云轻重回燕北军,此时也实觉裴言川的这个提议荒唐,可他却知,云轻想要回到燕北军中,绝非是为了什么儿女私情。
如此说来,是真辱没了云轻当初披甲从军的一番心意。
崔颐的目光落向圆桌对面,脊背笔挺,宛若一只幼兽,目光紧锁向她的女儿,神色却有些不以为然。
“既如此,好端端地,为何要回到燕北军中,和那些粗人为伍?”
文武相轻,自古有之。
崔仲眼看着不好,已不是想要开口阻拦,而是径直伸手,想要拉住坐在自己身侧的云轻。
可穆云轻已是径直从圆桌后站了起来,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生身父亲,竟会有这种想法:“没有父亲口中的这些粗人,父亲现在,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用晚膳吗?”
崔颐的脸色不由一沉。
容颖在一旁眼看着不对,主动开口,从中缓和道:“云轻,怎么和你父亲说话的?”
“云轻,爹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崔仲亦开口,道。
“那是什么意思?”
穆云轻的目光直落在崔颐已是沉了下去的脸上,闻言,不过是瞥了身旁的崔仲一眼,便又道:“明白告诉父亲,云轻与汾阳王世子的关系:我不过就是他马前一卒罢了。”
“燕北需要将军,危难之时,云轻有死而已,而已。”
“放肆!”
穆云轻一口气说完,只觉胸口的一股浊气终于散了几分,可不想,听了她的话,崔颐却是直接一掌击在了用膳的圆桌上,怒道:“说得都是什么?”
崔仲亦是从未想到,妹妹竟是这样想的。
可随即不过转瞬,想到燕云十六州上万百姓对裴言川的尊崇,云轻又是自幼便在燕北长大……
眼看着父亲便要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崔仲径直从桌案后站起身,冷声道:“好了。”
“都少说几句。”
崔仲的目光先转向穆云轻,道:“云轻,你要说的,爹娘和我都知晓了。”
“你先回你房中去。”
穆云轻立在原地,一时没动。
“云轻,我有些累了,你陪我回房中坐一会儿,可好?”
一旁,温妗适时开口,轻声道。
穆云轻的目光下意识朝她看去,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温妗的身子确是好了许多,只脸色却仍泛着些不正常的苍白。
温妗说着,已是站起了身,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穆云轻微抿了下唇,随即同温妗一起,无声地从主屋中退了出去。
一路无言,转过转角,温妗却是带着她朝她所居住的屋中而去,穆云轻的脚步一时停顿住,温妗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似的,微偏转过头,笑看向她,道:“去你那里。”
芷荷将屋中的烛火一一点亮,随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云轻天生神力,我纵是外行,亦知你在军中时武艺屈指可数。”
“汾阳王世子希望你重新回到燕北军中,也必不会只把你当一马前卒,云轻方才那话,将自己看得太轻了。”
温妗坐在一侧的软榻上,看向坐于软塌另一侧的穆云轻,温声开口。
穆云轻闻言,轻抿了下唇,随即,轻声开口:“阿嫂也许不知,可燕北军中若无将军——”
“燕北军即使没有汾阳王世子,若没有祸起萧墙,燕云十六州,也绝非狄族能轻易拿去的。”
穆云轻话未说完,温妗却已是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祸起萧墙……
穆云轻一时怔住,耳畔,温妗温和的声音却还在继续:“更不必说,狄族如今,已是不足为患。”
“这其中,你做了许多。”
穆云轻闻言,抬起眸,温妗的目光温和地注视向她,仿佛在看她,又仿佛只是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看向的,并不是她。
没来由地,穆云轻想到了那个由公主裴元瑾请来的那个,须发皆白,看着颇有几分疯疯癫癫的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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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妗在她的屋中并未坐太久,便起身告了辞。
穆云轻坐在软塌的一侧,将手肘撑在软榻上的一张小方几上,兀自地出着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窗扇被敲响的声音。
“谁?”
穆云轻瞬时站起身。
“是我。”
熟悉的声音隔着窗扇响起。
穆云轻听出是裴言川的声音,快步走至窗边,从内侧打开了窗。
夜色中,一袭月白色锦袍的男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白袍翩然。
“将军。”
她怎么忘了,本是说好今日晚时,她去到他那里,请教兵法中的问题的。
穆云轻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听耳畔,裴言川道:“你今晚没来,又没打招呼。”
“我以为你这边出了什么事。”
“没出事便好。”
裴言川说着,确是明显松了口气,哪怕理智上知晓,以她的本事,极难会出什么事,可却到底,是不由自主地担心。
穆云轻闻言,微仰起目,脑海中却不由自主闪过方才主屋之中,父亲崔颐的那些话。
她自恃,问心无愧。
可眼下的场景,若是被崔家旁人瞧见,也许,终是不妥。
一身淡青色衣衫的少女立在窗边,烛光跳动,映在她此刻略有些清冷的面色上,裴言川看入眼中,不由微拧起眉。
看来,还是出了些事的。
“是出了什么事吗?”
隔着窗棂,裴言川的目光落向屋内的少女,问道。
穆云轻缓缓摇了摇头,在安静的几息内,倒真让她想出了个法子,既能继续向他讨教兵书中的问题,又不会让人觉得是些什么男女私情。
“张启,和黄宏组长,最近可好?”
张启出身将门,听闻是自幼便读兵法的,若是同他一起,向裴言川讨教,即使将来,她身份公开,想来亦是任谁也不会往别处想的。
裴言川闻言,却是微怔,完全没有想到,穆云轻会问起他这个。
此次他回京,只带回了一万的燕北军,黄宏并不在他带回的士卒之中,仍在燕北。
至于张启,他确是带回了东都的,可西郊围猎,纵是要在利班面前彰显大魏天威,也用不上那般多的燕北军,张启,仍被留在东都城外的驻军处,由沈周带着练兵。
也因而,穆云轻同他问起这两个人的近况,他确是不知。
但想来,当是无碍。
“怎么了?”
夜色寂静,愈发衬得裴言川声音低润清和。
穆云轻不自觉便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只是觉得,我向将军请教兵法之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有些不妥。”
“毕竟,瓜田李下。”
穆云轻说至此,轻抿了下唇,随即抬目,看向裴言川:“我是觉得,纵使问心无愧,不惧人言。”
“但如果能没有这些所谓的人言,岂不是更好?”
“所以就想问问将军,可不可以我同张启,或是旁的哪个军中的弟兄一起,向将军讨教。”
隔着窗棂,少女微微仰头看向他,目光清透,不带任何的防备,裴言川心中却不由开始发苦,他的目光凝向身前的少女,难得沉默,半晌后方才开口,轻声问:“今晚没来,是因为这个?”
穆云轻立在窗前,只觉裴言川看向她的目光转深,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不由有些无措。
是不是,她提的要求有些过分了。
待听到他的问题,却是怔住,随即连忙摇头:“不是。”
“今日是家中出了些事,真的忘记了。”
“不是有意的。”
裴言川微一点头,见她急着解释,不由微笑,道:“好。”
“没事的。”
他的话音刚落,屋内却在此时传来一道细微的声响,裴言川的目光瞬时便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穆云轻同样听到了,随即便看到原本被她放在一侧篮子中的银狐,从白布下探出了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与她四目相对。
穆云轻唇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见它并无逃离的意思,不由低声向裴言川解释道:“今日白天捡到的。”
“不过受了伤。”
“等伤养好了,便把这皮剥下来,给将军当谢礼。”
“将军以为如何?”
银狐通体雪白,毛发柔软而光亮,生得极可爱,旁的女子见了,总要有几分心软,身前的少女说起“把皮剥下来”,却说得仿佛天经地义般,裴言川听入耳中,唇畔不由扬起几分笑。
随即心中亦忍不住柔软了几分,她说得轻巧,可银狐绝非能够轻易寻到,可见,在送自己谢礼这件事上,她是费了心的。
夜风拂动,吹动少女额前的几缕碎发,有极淡的幽香沁入鼻尖,许到底是入了夜,人有些心猿意马,又突然得知她对自己用心,裴言川的目光落向她,在这一刻,便想要将自己的心意告知于她。
不想让她对他,只是兵卒对将军的仰慕与信赖。
想让她待他好,不是因他曾经十五岁挂帅出征,守护了燕北上下。
是因为,只是因为他这个人,而已。
不是那些旁的,外在的标签,与所为。
春末夏初,即使夜里仍有几分沁凉,但东都地处江南,到底涌出暖意,裴言川的头脑也跟着有些发热。
身前的少女却半分不觉,依然仰着头,在等他的回答。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