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中,一只通体雪白、毛发光亮的银狐与穆云轻四目相对。
穆云轻在原地呆了呆,随即刚缓过神,便径直抬步,朝银狐所在的草丛中行去。
姜敏低垂着头,兀自向前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身侧的人竟不知何时已向另一个方向行去。
另一侧,那银狐瞧着竟似是并不怕人,看到穆云轻朝它走来,也不动,依然缩在原地,只一双圆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向她。
走得近了,穆云轻也终于确认,想不到,在东都西郊围猎场的旁周,竟有一只野生的银狐。
银狐毛皮极尽珍贵,肉亦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且据穆青所说,银狐的肉还可入药,当真是难以多见的奇珍,想不到今日,竟被她给碰上了。
“是银狐。”
耳畔,传来姜敏极轻的声音,显然,她也认了出来。
“她受伤了。”
穆云轻的眸光定在颜色明显比之周围要深上几分的草丛,同样以极轻的声音回道。
随即,她抬起脚步,朝草丛深处走去。
缩在草丛中的银狐终于有了反应,开始挣扎,而穆云轻,也由此看清了那死死扣住银狐右腿,不知是被谁遗落的捕兽夹。
随着银狐挣扎的动作加剧,那捕兽夹也陷得愈深,银狐的后肢不断有鲜血涌出,沾染上它雪白的毛发。
穆云轻不再犹豫,大步上前,蹲下身,一只手死死按住银狐的腰背,制止它的动作,而另一只手,则伸向了那捕兽夹。
捕兽夹很快被扯下,可那银狐也似是再坚持不住,发出了一声几近凄厉的惨呼,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穆云轻探头,仔细查看了一下,确认银狐并没有死,只是短暂地昏厥,视线不由便四处环顾了起来,要拿什么把它装回去呢?
“你想把它带回去吗?”
姜敏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同样蹲下身,伸手轻轻按向银狐的后腰,任由自己的手陷进那柔软雪白的毛发。
“嗯。”
穆云轻点头应声。
有了这只银狐,不仅裴言川的谢礼有了,还可以问问陈秉元剩下的狐肉可否用来给温妗补身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些时日,温妗看起来心事极重。
“那用我那锦盒装吧。”
“大小应当合适!”
姜敏回转身,朝向抱着装着金马鞍的锦盒的芷荷招手。
受伤的银狐被装进锦盒,金马鞍则放在了锦盒上,由穆云轻亲自抱在怀中。
“我们回吗?”
穆云轻出来时并未带金创药或是其他任何止血的药物,此时不由便有些想要回去了:“今早芷荷泡了香茶,我屋中还有崔家的厨娘做的点心,在我屋中招待郡主,可好?”
立于姜敏身后的丫鬟闻言,不由皱眉,她们郡主在利班金枝玉叶,养尊处优,从来都是她要如何,几时轮到旁人说接下来要怎样安排了?
郡主脾气随性惯了,听了这话,怕是要动怒。
可不想,姜敏却是从善如流,径直点头应了下来。
回到屋中,穆云轻将金马鞍端正地放在一旁的架上,随即起身,打开锦盒,将依然昏死着的银狐从锦盒中抱了出来,替它上药包扎。
伤处很深,深可见骨,穆云轻唇不由抿了起来。
她是想要送裴言川一张完整的银狐皮的,如今看来,却是不知能否养得好了。
芷荷与姜敏的丫鬟守在屋外,穆云轻动作利落地为银狐包扎,姜敏一个人静静坐在一侧,脑海中却是忍不住再一次闪过那人的那句话。
银袍的将军身形挺拔,眉目俊逸,落向她的目光却极淡:“利班若想与大魏和亲,大魏有不少的青年才俊,尽可由郡主挑选。”
“我已有心上人。”
……
穆云轻将银狐的后肢包扎好,却一时不知该将它放在何处,索性抱在怀里,手轻轻搭上它的背。
-
日垂西山,利班那边派了人过来唤姜敏回去,穆云轻也到了主屋中同容颖、崔颐一同用晚膳。
穆云轻踏进主屋,崔仲与温妗今日竟也都在。
容颖一见到她,便将她拉了过去坐到她的身边,道:“我听丫鬟说,今日,那利班郡主过来找你了?”
“她可有为难于你?”
容颖的手温暖地包裹住她的,穆云轻不自觉弯起唇,笑道:“没有。”
“是她明日便要启程回利班,今日将之前的谢礼送过来,又一起说了会儿话。”
“什么谢礼?”
未待容颖开口,崔仲便先一步开口,问。
穆云轻原本便想着让崔仲看看,姜敏送过来的谢礼可有不合规矩,闻言,便回头示意向芷荷,芷荷上前,众人这才注意到芷荷手中还抱着一只锦盒。
盒盖被掀开,金色的马鞍便这样映入了众人眼帘。
崔仲执筷的手微顿,随即将锦盒中的金马鞍取了出来。烛火映照之下,金色的马鞍显得比白日更加耀目,红珊瑚与绿松石的点缀相得益彰,交映成趣,便连容颖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崔仲很快便将马鞍重新放回锦盒,随即开口:“没有不合规矩之处。”
他的视线转向穆云轻,道:“利班看重马,也因而,看重马鞍。”
“利班郡主这礼,倒是礼重,情也重了。”
穆云轻点了下头,看到一旁崔颐与容颖已是将金马鞍拿过去端详,桌上的氛围极好。
想到之前便一直想要与容颖与崔颐商量,却一直未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的那件事,穆云轻握筷的手紧了紧,随即装作漫步经心地开口,道:
“她的这份礼,我确是很喜欢。”
“毕竟我也爱马,而且马术也不错。”
容颖闻言,不由笑:“你这孩子,若是喜欢,倒是可以送份回礼。”
“你可想送?”
“若是想,娘替你准备。”
穆云轻闻言,下意识抿了下唇,随即想了想,道:“不送了吧。”
“毕竟这份礼,是她给我的谢礼。”
提到谢礼,容颖不由便又想到了那一日的情景,即使已是过去多日,她依然每每想起,便是一阵的后怕,那可是三头狼啊!
“不回也罢。”
崔颐将金马鞍放回到锦盒中,开口:“利班如今是向大魏称臣,未来如何,还未可知。”
“崔家也不宜与利班的郡主过从甚密。”
-
半刻钟后,崔家众人纷纷撂下碗筷,穆云轻却仍未找到机会说起那一件事。
眼看着崔颐站起身,便要回书房办公,穆云轻咬了咬牙,终是开口,轻声道:“父亲,母亲,云轻有一件事,想同你们说。”
崔颐原本意欲站起的身形又坐了回去,桌上众人的目光一时俱都聚在了穆云轻身上。
“前些时日,将军问我,我在燕北军中时立下的战功,想要怎样的封赏?”
主屋安静,穆云轻缓缓开口,道:“一种是,不公开缘由,只封赏下来。”
“另一种,是公开缘由,说明我在军中时立下的战功,因而封赏。”
“那当然是第一种啊。”
穆云轻话音刚落,容颖便微拧起眉,道。
她本以为裴言川是个有分寸的,因而上一次裴言川私下与云轻见面,又不知何故支开了芷荷,她也并未多说什么,可原来,竟是问这个吗?
怎么可能公开缘由?
云轻还要不要嫁人!
崔颐在一旁闻言,亦是皱起了眉,看向穆云轻,语气中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严肃,可声音却还是温和地,问:“云轻是怎么想的?”
穆云轻眼眸微垂,看向自己面前的桌面,听到崔颐的问话,沉默片刻后,轻道:“我想选第二种。”
偌大的主屋有片刻的沉静。
穆云轻置于桌下的手不自觉收紧。
容颖闻得此言,只觉心都凉了半截,这段时日来一直隐隐的不安也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缘由。
云轻,和东都的大家闺秀们不一样。
她自己,似乎也从不想,和那些大家闺秀们一样。
这段时日,她甚至觉得,云轻在西郊的这处围猎场,似乎都远要比在崔家时自在。
“公开缘由,然后呢?”
一旁,崔颐的眉头皱得更深,看向穆云轻,又问。
“公开缘由,我的战功在吏部依据造册,即使无有封赏,如果我继续回到燕北军中——”
“你还想回到燕北军?!”
穆云轻声音平稳,努力压住声音中隐含的几分不安,一边思索,一边轻声道。而一旁,容颖却是开口,径直打断了她的话。
穆云轻话语下意识止住,可却是诧异抬眸。
容颖是清河崔氏的主母,自己亦是出身名门,平日里行止仪态极尽端庄。而此刻,她的目光却是紧看向她,方才打断她的声音甚至都带出了几分颤抖与尖利。
穆云轻张了张口,一时间所有的话俱都卡在了口中。
“这些,都是裴言川同你说的吗?”
崔颐的声音仍与往日无异,可看向她的目光却带上了严厉。
穆云轻同他的视线对上,不过片刻便移开,随即轻声道:“他同我说了这两种封赏的方式。”
“至于具体如何,是我自己想的。”
穆云轻不想给裴言川添麻烦,裴言川避开崔家单独同她说起那些,已是极考虑她了。
只是不想,崔颐闻言,却是笑了,穆云轻抬起头,却见崔颐看向她,道:“若不是他同你说起这些,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回到燕北军营呢?”
“又怎么会想到能重新回到燕北军呢?”
穆云轻的动作倏然止住,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却一时想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崔颐。
确然。
若不是将军同她说起,她也以为,自己终其一生,都再无法回到燕北军中了。
即使退一万步讲,真有回的可能,也不过是与过去一样,女扮男装,顶着别人的身份罢了。
“汾阳王世子这是安的什么心?”
容颖在一旁此时亦是想明白了,声音中已是带上了怒意。
穆云轻闻言,豁然抬起眼,刚要开口,却被崔颐抢了先:“云轻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穆云轻只觉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却听耳畔崔颐的声音却是缓和了下来,笑道:“女生外向。”
穆云轻不解,崔颐却是续道:“云轻若是心怡于他,为父和你娘便可从中说和。”
“何必非要费力不讨好地,到军营中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