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背,指骨微拢,指腹压下带起略有些粗砺的质感,穆云轻身体渐渐变得僵直,裴言川却适时收回了手。
穆云轻目光看向裴言川,张了张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搭上自己的手背,下首邓燕却已是再一次开口,不无讥讽地道:
“统军几十万,最终却被自己的部下给了致命一击,那竖子,怕是到死都不会瞑目吧哈哈哈!”
她的下首,黄彻也同样大声笑了起来。
最后,还是邓燕先一步止住了笑,看向黄彻,欣慰地道:“到那时,我儿出面,力挽狂澜。”
“燕北军统帅的位置,可便要换个人来做了。”
邓燕说着,像模像样地朝黄彻抱了抱拳,拱手道:“黄将军?”
黄彻听在耳中,喜在心里,仿佛已是见到了那一天,连眼角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来,笑道:“儿若真能得偿所愿,母亲当居首功。”
穆云轻一脸错愕地将下面这仿佛是闹剧的一幕看在眼里,脑海中,上一世,裴言川牺牲后,黄彻第一个赶到燕云关稳住大局的极其模糊的印象渐渐冒出头。
那时她尚在云州,听闻裴言川马革裹尸的消息后惊愕至极,甚至都还在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谣传。因而,也自是没太把黄彻迎难而上之事往心里去。
之后,黄彻成为整个燕云十六州唯一生还的州牧,穆云轻对他的印象已是极差,自不会再认为他是能有那等胆色之人。
如今看来……黄彻有可能是真的去了。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所谓复仇,竟还有这样意欲取而代之的心思。
穆云轻一瞬间只觉胃内翻江倒海,晚上用过的饭食都想要在这里尽数吐出来。她转头,看向趴在她身旁的裴言川。
透过屋内的微光,穆云轻看到,裴言川的唇角掀起了一抹极淡的嘲意。
“好了,时辰不早了。”
邓燕深觉这一声的“黄将军”已经是她今晚能做的最大牺牲,不欲再多讲半句违心之言,道:“你且先下去休息吧。”
“是。”
黄彻从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中回过神,缓缓站起身形,朝邓燕又是一礼,道:“儿先下去了。”
“你今晚还在我院中歇?”
邓燕不由皱眉,叫住他。
黄彻回转头,点头道:“母亲,您知道的,儿子不愿与那蠢笨妇人呆在一处。”
邓燕挥了挥手,允了。
黄彻眼中极快闪过一道异光,穆云轻趴在屋顶,眼看着黄彻走进邓燕所居的正屋旁的一处偏院后熄了灯,神情变得复杂。
儿大避父,女大避母。
黄彻都这么一大把的年纪了,怎么……还同母亲住在一个院中。
黄彻退下后,正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邓燕一个人坐于上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怨毒,冷笑连连。
穆云轻不欲再呆在这里,看这个固然可怜却也足够可恨的女人哪怕一眼。
不想,邓燕却在此时有了动作。
衣柜的柜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了一个并不大的牌位,穆云轻和裴言川所在的角度,并不能够看得真切。
但此情此景,被立这一块牌位的人,自是黄同无疑了。
穆云轻以为邓燕是想要祭奠亡夫,却不想,邓燕走上前,踮起脚尖,探出手,用立地在朝衣柜里够着什么。
直到——
一个被扎满细针的小人被她费力地够了出来,拿在手心。
穆云轻还没有反应过来,裴言川的神色已是冷了下来。
“你先出去。”
裴言川以口型示意。
穆云轻也反应了过来邓燕手中拿的究竟是何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迟疑了片刻,终是点头,无声地爬下了屋脊,几个窜身,人便已是出了黄彻的府邸。
半刻钟后,裴言川出现在了墙头。
穆云轻大概猜到他方才是做了什么,也不多问。两人并肩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一路无言。
直到再转过一个转角,便是客栈,裴言川终是开了口,他的嗓子有些哑,低道:“我父王,确是眼里容不进一点沙子的人。”
“可也,并不会滥杀无辜。”
穆云轻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听到裴言川那近乎压进喉咙深处的叹息,她转过头,看向他,认真道:“邓燕或还可称作画地为牢,成了执念。”
“但黄彻与她狼狈为奸,却全是为了一己私欲!”
想到上一世燕北军在裴言川牺牲后兵败如山倒,她原还有些困惑,毕竟,强将手下无弱兵,纵是一盘散沙,也不该是那么快,便仿佛是全盘都乱了。
如今,她倒是全明白了!
“黄彻其罪当诛。”
提到黄彻,裴言川的神色冷了下来。
他不曾想过,父王已是离去多年,竟还会被人怨恨至此,甚至不惜扎满小人以诅咒其死后陷入十八层地狱。
可黄彻,任幽州州牧近十载,却绝非不知军规森严、军令如山的道理之人,还如此做,确全是为了一己之私。
邓燕,也不过是利用了黄彻的私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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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清早。
裴言川与穆云轻从张启家中走出,尽是神情沉重。张启的祖父,于昨晚,撒手人寰。
张启的痛哭声还在耳边回荡,穆云轻眼上、脸上尽皆涂了东西,不敢落泪,可看到那陪同干瘦的老人一起放入棺椁中的昔日功绩簿,还有那被擦得锃亮的当初汾阳王亲手赠与的头盔,还是几次红了眼眶。
若说幽州之行,来时穆云轻心中尚存了几分意欲揭穿黄彻的欢悦,此时却只余哀痛。
张启被裴言川留在了张家,操办祖父的丧事,她则随同裴言川先一步返回燕云关。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守护燕北的责任,其实早已落在了她们这一代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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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云轻没有想到,她与裴言川刚行至幽州城门,便与黄彻打了个照面。
穆云轻心尖不由一提。
黄彻看到裴言川,原本紧绷着的神情微微一松,随即快步走上前,躬身朝马背上的裴言川见礼道:“下官参加世子。”
裴言川看向他,微微颔首:“黄大人免礼。”
“多谢世子。”
黄彻说着,站直起身,随后看向裴言川,试探着道:“世子此来幽州,下官怎未见世子在驿站下榻?”
“可是幽州驿站哪处不何世子的意?”
黄彻试探问出这一句,便很快找补道:“若不是下官今日赶巧在城门有事部署那几个城头守卫,倒是与世子错过了。”
黄彻笑意奉承,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又并不令人生厌。见他如今模样,哪还有半分那日夜深跪在邓燕脚下,时而满面算计,时而又嚣张自得的模样?
裴言川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不过稍一停顿,便道:“幽州驿站并无不妥。”
他无意与黄彻多做解释,以黄彻的老练,之后自会去查,知晓是他父王的老亲随过世,便不会再有疑虑。
他们下榻的客栈,也是在张启家附近随意找的。
至于黄彻自己会不会做贼心虚,疑神疑鬼,那便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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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疾行赶回燕云关,裴言川行至中军营帐前,刚下马背,暗卫便走上前,低声汇报道:“世子,清远侯今晨一早往东都方向回了。”
裴言川一怔。
据暗卫所报,这些时日,赵煜安无任何不妥,无非是由侍从赵平陪着吃吃喝喝,逛一逛幽州的街道。
瞧着倒像是纯来幽州游历而已。
“这些时日都无不妥吗?”
“没有暗中见什么人?或是打听什么人?”
裴言川又问。
暗卫摇头:“属下等惭愧,并未瞧见。”
裴言川点了点头,朝暗卫挥了挥手。汾阳王府的暗卫若是都没能盯出什么不对,那么,要么,就是赵煜安真长进了,要么,便是他真的,什么都未做。
可无事不登三宝殿,裴言川并不认为,赵煜安会没来由地往幽州行。
思及此,裴言川打了个手势,另一个暗卫探出头,来到了裴言川身前。
“穆青,和钱氏的踪迹,还没有找到吗?”
裴言川开口。
暗卫明显迟疑了一下,随即摇头:“尚未。”
“只是……”
裴言川抬目,暗卫续道:“我等追踪穆青和钱氏的踪迹,发掘有些抹平痕迹的方式,倒是与我等有些相像。”
暗卫说完,眼中亦流露出些许不解,他们这些人,都是被大魏皇室打小精挑细选出来,精心培养。种种痕迹,均是彼此方知。
“他们应当有所掩饰,但我等几人,皆有这种熟悉感,应当……并非错觉。”
裴言川眼眸微深,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云州五柳巷内,那虽简朴、却布置考究至极的宅院,微一颔首:“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微沉:“你们继续查。”
-
五日后,幽州商会果然出了乱子。
又过了几日,黄彻带人匆匆而来,裴言川在中军营帐中见了他。
一番的虚与委蛇后,裴言川开口,道:“黄大人先下去休息吧,此事容后再议。”
黄彻再次拱手,随即被营帐外的守卫带向了往日里他居住的营帐。
傍晚,用过晚食,黄彻怡然从营帐内走了出来。
他短暂留宿燕北军营已非首次,自是知晓裴言川并不会派人监视于他,且在燕北军营这种人人耳聪目明的地方,大大方方,反而不会引来这些粗人的怀疑。
黄彻将手背在身后,熟门熟路走向了一处所在。
他倒是要问问,没有他的命令,是谁允许他们擅自动作、改变阵型的?!
若非是他暗中仍另安排了一个人,及时阻断,后果将不堪设想!只是,这暗中的人,却也因此而暴露在了其他人的视野中。
“为何擅自动作?”
感受到一个人影站在了自己身侧,黄彻一边解着裤绳,一边压着声音里的怒意,问。
“大人,我确实收到了命令。”
“我问过其他人,他们也都收到了。”
男人声音压得很低,道。
黄彻原本听到前一句,便要动怒,他确定自己的安排极其隐秘,与燕北军营中的人手的通信也绝非旁人能够想到。
况幽州还是在他的管辖之下!
可听到后半句,黄彻到底冷静下来几分。难道……通信方式真的被人发现了?
可是……
“你们收到的命令是什么?”
黄彻心中隐隐觉出几分不对,问。
“下次燕北军与狄族的对战中行动。”
黄彻微愕,这命令……倒是与他原本想要布下的命令一致。
“因此,需要提前有所部署。”
黄彻一时没有动,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他自是不会相信半分邓燕空中所谓的天意,是黄同灵魂未散所为。所以,究竟是何人?
身后的门被人推开,黄彻听到动静,思路中断,不动声色继续起手上解裤绳的动作,后腰却被一把坚锐的的东西狠狠抵住。
黄彻身形一僵,他的身旁,一声重响,张瑞亦被人重重掀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