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轻下意识也站起了身。
张启早已是伸手扶住了老者,急道:“祖父!您这是怎么了?”
“之前不还——”
“住口!”
老者身旁,中年男人瞪向张启,声音虽不大,却严厉地道:“将军在这里,岂容你这般喧哗?”
张启瞬时闭上了嘴,裴言川目光定在老者身上,几次张口,都未能吐出一言半语,他的呼吸起伏,随后径直道:“先让老亲随坐下。”
暗卫很快搬上来了一把软椅,裴言川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神情严肃的张忠,问:“老亲随这是怎么了?”
张忠再一次抱拳行礼,恭敬道:“回将军,家父半月前在家中摔了一跤,不慎扭伤了脚腕。”
张启祖父如今的情形,可不像只是扭伤了脚腕那么简单,裴言川眉宇微凝,问:“近日可有请大夫瞧过?”
张忠点头:“昨日请了大夫。”
习惯了张忠素来问一句答一句,惯常恭谨的态度,裴言川也没在意,只眉目凝得更深了些,问:“大夫怎么说?”
张忠明显犹豫了一下,随后才道:“有劳将军挂念。”
“大夫说……是要好生静养。”
裴言川缓缓颔了下首,心中却是微凉。
张忠刚到燕北军中时,还是父王任燕北军主帅,因武艺了得,那时便在军中屡立战功,极为出彩。
后来,父王离去,他接管燕北军,张忠更是靠着战场上豪不畏死的悍勇,屡立奇功,累升至副将。
只许是因其父曾在汾阳王府做亲兵的缘故,张忠对他,太忠诚,也太忠心,忠心到丝毫不愿拿自己,或是自家的事,麻烦他一丝一毫。
如今眼下这么说,想来……是不太好了。
裴言川难得沉默下来,缓缓点了下头,花厅内一时沉静下来。
“父亲若知病体累世子如此忧心,必然心中难安。”
“还望世子,切莫以老父病体为念。”
张忠再一次躬身抱拳,道:“世子请稍坐,容忠先带家父下去休息。”
裴言川转眸,看向衰颓地坐在花厅软椅中的老者,点了下头,随即看向一侧的张启,道:“你同你父亲一起。”
“这几日也都呆在你祖父这里吧。”
张启神情忧急,一直看向自己祖父的方向,感受到将军的目光转向他,却心不在焉,一时没有听得清楚。
一旁,张忠闻言,却已是单膝跪了下来:“将军不可!”
“张忠,你如今不是燕北军中副将,对我无劝谏之责。”
猜到他是要说什么,裴言川径直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倒是你的儿子张启,如今是我手下的兵,听我的命令行事,并无不妥。”
张忠的话一时全部卡在了嗓子眼,可紧接着,他的喉头便是一哽。
张家祖上世代都是贫农,每日求的,也不过是有一口吃的果腹,是汾阳王和世子不嫌弃张家,屡屡重用。
可张家,何德何能……?
父亲如今已是无法再开口,可在能开口时,曾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切勿劳烦世子,也不必知会启儿。
启儿既已从军,一切便都要依照军令军规。
可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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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出张家宅邸,穆云轻仍有些缓不过神,万万没有想到,此行幽州,张启的祖父竟是性命垂危……
耳畔传来裴言川的吩咐:“去找幽州最好的大夫,给老亲随诊看。”
暗卫应声,又听裴言川继续道:“张忠的脑袋要是转不过弯,就告诉他,是我的命令。”
暗卫又应了一声,随即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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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月黑风高。
两道黑色的人影窜进幽州州牧黄彻的府邸。
黄彻家中的巡逻护卫并不算少,可却并难不倒裴言川与穆云轻二人,不过是片刻功夫,便已是朝着府中正院而去。
已至亥时,正院内却依然亮着烛火,院内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
裴言川与穆云轻爬上正屋屋顶,小心地掀开一块瓦片,屋内的光亮便随之透了出来。
正屋中,一个鬓发已是全白,颧骨高耸的老妇坐于上首,而一州的州牧黄彻,此时却是跪在房屋正中,口中急道:“母亲息怒。”
“儿子绝非是忘了杀父之仇。”
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灌入两个人的耳膜。
穆云轻心中早知黄彻心中那见不得光的怨怼,闻言丝毫不觉诧异,裴言川听入耳中,却是如一桶冷水,浇熄了他心中所有的侥幸。
“没有忘?”
上首的老妇神情嘲弄,声音尖刻地道:“我看你是只记得要升你的官,卑躬屈膝地去讨好那竖子!”
“哪里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被人害死的!”
“并非如此!”
黄彻膝行着向前了两步,道:“母亲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是儿安插在军中的人手这些时日出现了些变故,儿想亲自去燕云关一趟。”
“只娘您也知道,没有那竖子的准许,儿并不能擅离幽州,也不能,住进那燕北军营!”
“是吗?”
邓燕鼻尖发出一声轻哼,问。
“自是如此!”
“儿也觉得奇怪,时机尚不成熟,母亲心中夙愿多年,儿不敢轻举妄动,怕耽搁了母亲的大计。”
“只是这些时日却是不知怎的,那些人手瞧着竟是有了动作。”
邓燕撑着拐,闻言,眼珠转了转,“唔”了声。
黄彻跪于下首,眼看着母亲神色渐缓,心中微松,随即又恭顺地道:“儿已是想过了,幽州商会在即。”
“儿暗中做些手脚,惹出乱子,再亲去燕云关请罪,如此,便可再次住进燕北军营。”
邓燕闻言,却是嗤了声,鄙夷道:“凭那竖子,也配我儿给他请罪?”
黄彻忙道:“自只是权宜之计。”
邓燕瘦窄的眼半眯,却是一时没有答话。半晌,她才再次开口,看向下首黄彻的眼神欣慰,叹道:“委屈我儿了。”
黄彻眼神一喜,随即道:“儿为母亲分忧,自是分内之事。”
邓燕眯着眼点头:“不若到时,再安排些人手带上商会所得前去。”
黄彻皱眉,一时没有领会到邓燕的意思:“母亲的意思是……”
“你并未吩咐人手动作,他们却自发有了动作。”
“你我母子筹谋多年,知晓他们名单的,也不过是你我二人而已。”
“许是天意如此啊。”
邓燕一边说,一边抬起她那布满阴翳的眼,望向远处,是阿同……知晓了她在为他复仇吗......
汾阳王病逝了又如何?
邓燕眼中闪过怨毒,那就要他父债子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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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彻看着母亲的神色变化,心知她这是又想到了自己那被军法处置、被腰斩了的父亲,眼神微暗。
他思索着邓燕话里的意思,却是动作一滞,随即道:“母亲的意思,是要在带着的人中安插埋伏?”
“我儿以为如何?”
邓燕布满皱纹的脸难得舒展开来,穆云轻趴在屋顶,却是手心紧握。
黄彻闻言,原本跪伏着的身形却是瞬时挺了起来,话脱口而出,道:“不可!”
邓燕眼神向下,看向下首,眼中极快闪过一抹不耐,废物!
若不是看在这好歹是阿同的骨肉,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子,她早便不要了。
黄彻立起了身,自是将邓燕的神色变化看在了眼底,他重新垂下眸,遮住了眼底的暗芒,低声道:“母亲也为儿子考虑考虑。”
“这么些年,燕北军营一直固若金汤。儿子绞尽脑汁,也不过安插了进去数十人而已。”
“其中太半,还是吴敬中接手燕北军时,儿替母亲不死心,安插进去的。”
提及往事,邓燕神色微缓。
“依儿看,这段时日,燕北与狄族必有一战,且是大战!”
“到那时,儿再让这些人手动作,在背后——”
黄彻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邓燕听在耳中,窄瘦的三角眼精光闪现。
“到时,把一切罪过尽皆推到狄王头上,儿与娘都能平安无事。”
到那时……
想到自己一直所谋之事,黄彻兴奋得身体一阵战栗。
将黄彻的神情变换尽收眼底,又听到“平安”二字,邓燕嘴角向下撇了撇,阿同去世后,她苟活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让那些曾经伤害过阿同的人偿命!
不仅是邓家,还有汾阳王府。
大仇得报之时,便也自是她去寻阿同之日。
平安?
她从未想过。
只眼下……
到底是要先稳住这个儿子。
且他提出的法子,确是听上去比自己的,成功的把握更大。
毕竟,腹背受敌,谁又能想得到呢?
战场之上,被背后的人给了致命一击……
邓燕光是想想,便已是笑出了声。
她不由抚掌,大笑道:“好!不愧是我邓燕生出来的儿子。”
“妙计也!妙计。”
透过掀开的屋瓦,邓燕似哭又似泣的怪笑落入屋顶趴伏着的两人耳中,穆云轻心仿佛被一块巨石重重压住,即便早已知晓真相,如今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番景象。
她的手紧紧攥起,指尖几乎要刺破掌心。
上一世、上一世。
燕北覆亡的开始,从黄彻始。
荒诞无稽之感再一次浮上心头,上一世,如果裴言川真的是在战场上,棋差一招,技不如人,输给了那狄族二王子呼延婴,那么,家破人亡,她许是认命的。
毕竟,大魏汾阳王世子裴言川,已是大魏最好最好的将帅。
可偏偏……
手上在此时传来一阵微凉,一只手包裹住她紧攥着的拳心,穆云轻下意识抬起头。
今夜的云层很厚,遮住了天边皓月,夜色中,只透过正屋内的一点点光亮,她看到,裴言川正看向她。
穆云轻不由一怔,紧握着的手下意识松开,她的手很凉,可裴言川的手,也并不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