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不知何时暗了下去，街边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穆云轻走在裴言川身侧，几次开口，却都又把话重新咽了回去。
因她一时不知，他是因何，心情不好。
穆云轻嘴唇翕动，半晌，才半是折中地问：“将军……是觉得不高兴了吗？”
裴言川走在路边，闻言，不由一怔，他偏转过头，唇畔稍扬，笑道：“没有。”
男人一侧眉梢微抬：“怎么这么问？”
“黄宏的母亲远道而来，将心中疑虑告于我知，我觉得很高兴。”
穆云轻张了张口，灯火映照下，越发衬得身侧的男人眉目璀然，颜色欺霜赛雪，他的唇畔还勾着浅浅的笑，仿佛确如他所说的那般，觉得很高兴。
穆云轻下意识点了下头，心底疑虑却未尽散，可方才……她似乎并没有看错。
少年人打扮的姑娘眉头褶皱着，看向他时的目光带着分毫不加掩饰的担心，裴言川心没来由的一软，随后，低声道：
“只是没有想到，蒋正恩通敌一事才刚过没多久，黄彻又可能心怀不轨……”
穆云轻的目光看向他，男人说至此，微偏了下头，又道：“父王在燕云关之时，燕云十六州的州牧大多徒有其名，却无实权。”
“我来这边之后，觉得，都是经过大魏层层选拔，寒窗苦读，才挣来的功名——”
“因而，平时并不干涉他们什么。”
裴言川说至此，笑了下，看着身前肩背笔挺的少女：“只是在想，是不是，反而做错了。”
“并没有不高兴。”
男人的声音温和下来，看向她时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泛起柔光，穆云轻看入眼中，却只觉心头一酸。
她早知黄彻之事，重活一世，自是矛头径直对准，誓要把那狗官心里藏着的龌龊心思全部掀翻出来，让他名声扫地，也让世人都看一看。
却忘记了当初，她知道那一切的时候，心头五味杂陈涌起的震惊、荒谬、愤怒、不可置信，以及深深的心寒。
她自幼在云州长大，敬仰的是十五岁便守卫大魏燕北门庭，将凶残的狄族人永远拦在燕云关以北的汾阳王世子，信赖的是云州的州牧父母官云袅。
其实对幽州州牧黄彻，并无多少感觉。
可当初知晓时，心中尚且波涛翻涌。何况是如今的裴言川？
“蒋正恩开始将兵器私贩狄族，是从六年前，吴敬中执掌燕北时便开始了。”
“至于黄彻，他任幽州州牧的时间更久。”
穆云轻牵起唇角，声音中带着几分故作轻松，笑道：“又怎么能，怪到将军头上？”
“是他们自己，枉费寒窗，自己走岔了路！”
女子的声音掷地有声，落在裴言川耳中，仿若东都城外开山寺的金钟在耳边敲响，男人眸光微动，轻“嗯”了声。
“当初，为什么想要从军？”
男人的声音低暗，在寂静的长街莫名多出了几分蛊惑。
哪怕记得，他当初，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而自己，也曾经给出过“徒有其表”的回答，穆云轻的声音还是不由低下来，轻轻道：
“我在燕北长大。”
她轻吸了口气：“燕北于我而言，就像是根……”
“家还在，哪怕四海飘零，心中也觉得安心。”
“可若是家再也回不去了，就变成了……另一种心情。”
若是整个家园被毁，忆及满目疮痍，血染尘埃，那便……只剩下了心痛。
后一句，穆云轻没有说出口，而即便是前两句，在她口中，亦模糊得仿若镜中花，水中月。
裴言川的眸色却是渐渐转深，听出了，许这才是她心底真真正正的声音。
家再也回不去……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所以现在，我觉得很开心。”
感受到气氛中的沉寂，穆云轻扬起唇角，眉眼微弯，这一回却是笑意真切：“也都很值得。”
走到如今，从她重生，到而今，三个多月的时间，相较于上一世，她是真的，改变了许多。
仿佛每一件都不是很大的事，但涓滴成河、积水成渊，如今大魏与狄族的形势，较之上一世，已是截然相反。
“嗯。”
裴言川看着她的笑脸，透过灰痕的掩饰，看到少女眼中漾起的光亮，他的唇不自觉也跟着上扬。
想到过往，哪怕迄今他仍不知她为何，似乎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却深知，她是真的做了很多：“确实很了不起。”
男人眸色认真，看向她时漂亮的桃花眼仿佛敛起光海，穆云轻不自觉有些脸热。
上一世加这一世，她一直敬仰着的少年英雄，说她很了不起……
穆云轻心跳得有些快，又觉出几分不好意思，话不由便多了起来：“将军当初，又是为什么想要从军啊？”
女孩子的声音莫名少了往日的清冷，肩背也放松下来，在他的身侧，神情信赖而温和，裴言川难得地，想要将实话说出口。
哪怕这一句的实话，在他平生第一次心仪的女子面前说出，似乎，并不算什么加分项：
“是子继父业。”
“也是朝中再找不出旁人来统军。”
狄王如今病重，英雄迟暮，再无昔日风光，可年轻的时候，却是一等一的骁勇和霸道。
裴言川转过脸，笑了下。
穆云轻闻言，却是怔住。
她之前，从不曾想过，裴言川为何会执掌燕北军。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汾阳王组建燕北军，他病逝后，他唯一的儿子，接手燕北军。
他又是这样的天纵英豪，胯.下马，掌中枪，银盔白马，仿佛生下来便属于战场的一个人。
草原部落并不算少，可从裴言川五年前接过燕北军的帅印后，却是将周遭的小部落尽皆灭得七七八八，唯留下如今狄族这一脉，还是如今的狄王倚仗哲木湖天险，大魏士卒又属实不善水战……
可如今，听到他口中的答案，穆云轻只觉，似乎很容易，这样的答案，便与他上一世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的结局相配。
“只要本将军在一日，便不会让狄族的铁骑踏入燕云关半步——”
彼时听这句话，只觉心安至极，燕云关守将与燕云关共存亡。
可若是——
他早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呢？
穆云轻张了张口，一时间所有的话尽都说不出，心也跟着有些发堵。
“和你从前想得不同吗？”
少女神情怔忡，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几变，最终落在了难过的情绪上。裴言川看向她低垂着的眉眼，声音不由也低了下来。
和从前想得不同？
她从不曾想过。
穆云轻抬起眼，轻声问：“将军执掌燕北军，是陛下和汾阳王的托付吗？”
“是吧。”
裴言川目光不自觉望向远处：“不过，也是不忍。”
“我父王常说，慈不掌兵。”
“但于我而言，其实是反的。”
反的。
慈才掌兵吗？
以战止战。
穆云轻思及此，一时无言。她张了张口，下意识道：“就很了不起。”
话说完，才意识到，方才，裴言川刚夸过她很了不起，自己如今原话奉还……
穆云轻的面色一时有些窘。
暗夜中，却是传来裴言川的一声轻笑，他转过眼，看向走在自己身侧的少女，他确定自己没有断袖的癖好，可当他转过脸，看到少女清亮的双眸以及面上隐隐浮现出的几分懊恼时，却是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
可手也不过是刚抬起一小截，便又不动声色地落了回去。
“但望你对得起她这份敬重——”
崔仲惯常冷硬的话在耳边回响，裴言川看着无知无觉走在自己身侧，眉眼鲜活而美好的少女，呼吸起伏，一时只觉这所谓敬重，真是好大的一顶帽子，压在他的头顶。
“将军什么时候去幽州？”
穆云轻看到了前方燕北军驻扎处的入口，终是从不知因何而起的欢喜情绪中回到现实。
黄彻，还没有解决。
只许是这一路的交谈，她话中少了不少往日的拘谨，轻快而随意。
裴言川也从纷杂情绪中回过神，思索片刻，道：“三日后吧。”
“那——”
穆云轻转过脸，朝裴言川看去。
裴言川迎上她期待的目光，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想要同他同去幽州。
他下意识便想要点头，脑海中却是瞬时划过了一道人影。
想到暗卫今晨刚同自己汇报的“赵煜安在幽州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他的眉目不由转深。
弯月不知何时悄然爬上天边，穆云轻看出裴言川神色间的犹豫，不由毛遂自荐道：“我武功很好，不会给将军拖后腿的！”
“马术也有练！”
裴言川唇边不自觉浮现出笑意，他剑眉微扬，只到底心中仍有思虑，今日的氛围极好，因而，他也并未多做犹豫，便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你可识得，我的表弟，清远侯赵煜安？”
裴言川话语随意，话问出口时甚至溢出几分笑，带着低浅的气息，穆云轻闻言，身子却是猛地一僵，下意识便止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