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川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男人转过脸,看向她,眉梢微扬,穆云轻意识到自己失态,脚步不过微顿,便又抬步,继续向前行去。
她牵起嘴角,笑道:“自是不识得。”
“云轻不过寻常百姓,如何能识得侯爷?”
身侧的少女自顾自地继续前行,裴言川目光看过去,很快便抬步,跟上了她的脚步。
并未再问,只看着她再一次变得笔挺至极的脊背,心底微叹。
穆云轻停顿片刻,却是转过脸,装作若无其事般,问道:“将军怎么问起这个?”
裴言川没瞒着,她纵是不愿说,心中也该当有数:“赵煜安三个多月前来过一次燕北,说是要寻一位右眼角下有一枚朱砂红痣,名字里有‘云’这个字的姑娘。”
穆云轻的脚步再一次顿挫住,只终究没有停下来,继续僵硬地向前迈着步,可脑海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之前,从不曾到过燕北,突然要找什么姑娘,本便古怪。”
裴言川眼眸微垂,略走在他身前的姑娘背脊挺得甚至有了几分僵硬。
裴言川下颌微低:“且燕云十六州,人口不知凡几,仅凭这两个特征想要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燕北边陲,大张旗鼓找人,亦易民心动荡,我便把他打发了。”
听至此处,穆云轻心下微松,可肩背依然硬得厉害,虽之前略有那么几分猜测——
如今,却是被证实。
赵煜安,同她一样,竟也是重生了!
且看重生回的时间,竟是与自己相仿。
可上一世,若她没有记错,自己被那一碗的毒燕窝结束性命之日,赵煜安可正是风光无两,风头正盛之时。
“但如今,他人便在幽州。”
裴言川的声音很轻,只是陈述事实的语气,穆云轻听入耳中,却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眼下亦不知,他是因何而来。”
穆云轻目光低垂,望向地面,脑中却是飞快地运转起来。
赵煜安人在幽州。
此时此刻,他去幽州做什么?
若是打探到了上一世时她的出处,那便该去云州,若是查明了此刻她的所在,那么,也该来燕云关。
思及此,穆云轻仍是觉得荒唐。
因她属实是没想到,重活一世的赵煜安竟然会想要找自己。
找自己做什么?
还要让她去清远侯府做替身吗?
穆云轻眸光微嘲,面庞也冷了下来。
只是幽州如今……
又有什么能够吸引到赵煜安的呢?
穆云轻僵硬地向前迈着脚步,脑海中则一遍又一遍模拟着以上一世赵煜安的所思所想所知,盘算着他如今来幽州,是所图为何?
“如此,你也要去幽州吗?”
耳畔,传来裴言川的询问。
穆云轻回过神,微微转脸,看向身侧剑眉入鬓,气宇轩昂的男人,唇抿了下,点头:“自是要去。”
上一世,为了要做个合格的替身,种种言行尽皆要被赵煜安拿来衡量板正,连自己都做不了,如今重活一回,她又为何,要让那样的人再影响自己半分?
且不提自己是同裴言川一道去幽州,有裴言川在,赵煜安纵是发现了什么又能奈她何。
何况赵煜安如今,可并非是上一世那个后来在朝中振臂一呼,那个满脑子吃喝玩乐的新帝便连连点头的朝中新贵。
思及此,穆云轻的思路卡了个壳,一时顿住。
她重活一世,誓要让一切与上一世不同,但求家亡城破尽皆不要发生,那么,赵煜安呢?
重活一世,他又是如何想的?
“三个月前,将军的表弟来到燕云关,将军可有见到他吗?”
裴言川原本因着那一句带着几分执拗和倔强“自是要去”微微出神,听到她的后一句问,怔了下,才颔首道:“我有让他来燕云关见我。”
穆云轻点头,想到自己那时在燕云关城的一家药铺见到了赵煜安,她停顿片刻,再一次开口:“那他……可有同将军说起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裴言川目光微凝,看向远处,除了要寻那右眼角下有一点朱砂,名字里有“云”这个字的姑娘,赵煜安……似乎并未再对他说什么。
除去莫名地,对他带上了敌意。
以及,隐晦的威胁。
“未曾。”
裴言川回。
穆云轻缓缓点了下头,上一世,她当真没有看错赵煜安。
重活一世,为了亦如上一世般权倾朝野、一呼百应,明知燕北有难,却是只字不提,半句不讲。
便要眼睁睁看着,燕云十六州,再一次沦落到狄族人手中。
思及此,穆云轻心中只觉荒唐至极。
赵煜安重生后抱着这样的想法,那么,今生的轨迹至此,已是与上一世截然不同,利班依然安好,依然紧紧依附着大魏,和谈纵使失败,裴言川却毫发无损……
眼下,他该是慌了的吧?
-
走进燕北军驻扎营帐,穆云轻的脚步先一步停了下来,她所居住营帐的方向,与中军营帐所在的方向,并不相同。
“你同我到中军营帐一趟,我有东西给你看。”
裴言川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穆云轻微讶,随即点头,同裴言川一起,朝中军营帐走去。
帐帘被掀开,一个宫中太监打扮模样的人迎面走了上来,穆云轻脚步下意识停住,裴言川见到来人,也是一怔,随即上前一步,开口:“魏伯,您怎么过来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汾阳王当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魏令。
魏令看着他长大,裴言川待他也颇为敬重。
魏令朝裴言川见礼,随即恭谨回道:“世子,皇上惦记您,怕您受了什么伤又报喜不报忧,派老奴过来看看。”
说至此,魏令目光看向营帐内唯一一个外人,话头顿了下,却听裴言川淡声道:“魏伯但说无妨。”
魏令恭敬点头,随即继续尖声道:“皇上说,那火蒺藜的对抗之法有了些眉目,但还需等些时日,如今不好派朝中官员过来。”
“可皇上又着实担心世子,老奴这就派上了用场。”
魏令说着,脸上堆起了笑,此时才上下打量起裴言川。
裴言川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无奈,但火蒺藜之事有了眉目总归是好消息,他颔了下首,道:“我并未受伤。”
他回过头,看向在帐中努力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的穆云轻,温声道:“火蒺藜炸开的时候,她挡在了我面前。”
魏令目光落向裴言川身后立着的少年,端详了片刻,随即笑着点头:“老奴记下了。”
语罢,他的目光又转回到裴言川,道:“天晚了,老奴不打扰世子。”
“只这单笼金乳酥。”
魏令回转过身,提起了放在一旁桌案上的食盒:“此行皇上派了宫里的厨娘和老奴同行,知道世子爱吃这一口——”
“这金乳酥是厨娘在驿站所做,皇上说了,并不算违反了军中规矩。”
魏令的声音哪怕压着,却终究难掩语句转合间的尖意,穆云轻听在耳中,却是不由有些瞠目。
仿佛,见到了裴言川与军中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被亲人惦记,爱吃那……单笼金乳酥。
魏令果然如他所说,很快退出了中军营帐,营帐内一时只剩下了裴言川和穆云轻两个人。
裴言川走至食盒旁,将盒盖打开,魏令只说了单笼金乳酥一样,实则盒中各式的东都甜点,竟都有几样,裴言川看着盒中的各式甜点,一时只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朝着身后的穆云轻招了招手:“过来吃点?”
穆云轻微怔,随即抬步上前,刚走至食盒前,便是一阵甜香扑鼻,再看盒内,各式点心五花八门,却各个做得极精致、极好看。
穆云轻眉目微动,可听魏令方才话里的意思,这点心,实则是当今陛下派人做给裴言川吃的。
“吃吧。”
“我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
裴言川看出穆云轻眼底的波光,不由笑:“你不吃,到时候也是都便宜给沈叔他们。”
穆云轻看着食盒中的各式点心,一时竟也不知要挑出哪一样,抬起了手,动作却有些踌躇。
想到魏令方才的话,穆云轻心中微动,下意识便问:“单笼金乳酥,是哪一样?”
她的话刚一问出口,便感受到裴言川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穆云轻没来由的心头一跳,可话既已问出口,总无法再收回,穆云轻没有动,撑着依然将目光落在食盒中。
裴言川的视线停在身旁少女的脸上,眼眸微深,随即,他抬手,指向食盒上层一道色泽金黄,看着明显还泛着酥脆的乳饼,道:“这个。”
穆云轻的目光下意识落向男人指向食盒中的手。那只手,指骨修长,手背上青筋脉络明显,可却并算不上白皙,手背上还有一处明显的旧伤。
她看向裴言川手指的方向,下意识又问:“可以吗?”
裴言川不由笑,这一回,却是直接拾起食盒中的公筷,捡了几样他往日里喜欢的,盛入碟中,放到了穆云轻的面前:“当然可以。”
男人笑意散漫:“为什么不可以?”
“吃吧。”
……
最终,食盒内的点心是大半进了穆云轻腹中,反而是裴言川,只吃了几块。
最后裴言川笑着问她,可是今晚带她吃的晚膳不合胃口?
穆云轻放下碟筷,脸颊有些发热,下意识便要岔开话题。
她想到自己此时出现在中军营帐的原因,开口,问道:“将军之前说,是有东西要给我看?”
裴言川见她不好意思,顺势接过了她的话,微一颔首,他从桌旁站起身,进了里间的内帐。
不过是片刻功夫,他便重新从内帐走出,只手中,多出了好几本厚重的书。
裴言川将食盒拂开,将那一摞书堆到了桌案上,穆云轻目光下意识看去,却是一眼,便看到了那被放在最上层的《魏武兵法》。
穆云轻的目光不由一颤,手下意识便抬起,轻抚上了《魏武兵法》的扉页。
有些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后来,大魏再派不出有一战之力的将官,那时,她确实有想过,凭她一身武艺,还有天生的力气,能否女扮男装,带兵统军。
只可惜,她却不懂兵法。
她走进赵煜安的书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堆积在最底层的箱柜中找到了一册的《魏武兵法》,却已是积了很厚的一层灰,封页也因许久不拿出晾晒而被蛀虫啃坏了一角,可她却是如获至宝,当时便在书房中读了起来。
只是后来……
到底没能如她所愿。
少女的目光虔诚中带着几分胆怯,让裴言川不由便想到了当初,父王将这一摞书摆在他眼前时,他心中的欢喜与沸腾。
也让他不由想到,最初,当他还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实则是清河崔家的幺女时,心中暗生的栽培之意。
“你可喜欢?”
裴言川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身体向后倚靠在桌案一角,道:“若是喜欢,我将这些送与你,算作是你的生辰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