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川派出去的暗卫查到的讯息与崔仲所查大抵相同,一个月前,确是有人在云州见到了穆青。
而钱婆婆,也确是在三月前离开了云州,看方向,是往南行。
穆云轻并不记得上一世的此时,裴言川有到过云州,虽然以那时她的平民之身,裴言川即使到了云州,她也未必知晓。
可心底却总有一种声音,仿佛,裴言川此行云州,是为迁就她而来。
每每想至此,穆云轻自己都觉得荒唐,裴言川此行便是为了好友崔仲,也断不会是为了她。
穆云轻抬目,望向前方裴言川端坐马背笔挺的身形,再看向已是遥遥在望的燕云关城,此行并无所获,可心底终是对自己竟是清河崔家的女儿信服了大半。
一路纵马赶至燕北军营,穆云轻却是倏然勒紧了马缰。
营帐入口的位置,黄宏高壮的身形仿如一座小山,而他的身侧,则赫然是一个身材瘦小,肩背亦已佝偻的老妇。
穆云轻的目光凝过去,黄宏也很快注意到了她。
“青弟!”
黄宏朝她招手,穆云轻并未多做犹豫,径直跳下了马背,牵马走到了黄宏身前。
“青弟,这是俺娘。”
“娘,这是俺战友!”
穆云轻微笑,朝妇人点头:“伯母好。”
黄氏听到自家儿子的介绍,也朝对面立着的少年露出了个笑,只那眉头的褶皱依然很深,笑容中也仿佛带着几分不真切。
穆云轻见她如此,心中微动。
“怎么了?”
身后传来裴言川的声音,穆云轻下意识回身,一身白袍的年轻将军立在她身后,目露询问。
“将军!”
一旁,黄宏见到裴言川,已是先一步打了招呼,躬身抱拳。
裴言川颔首,“嗯”了声,算是应了。注意到黄宏身旁的妇人,想到许是家里人过来看望,裴言川不欲多打扰,目光转向穆云轻。
“汾阳王世子?”
不想,一旁的妇人却在此时出了声,声音很哑。
裴言川转头朝她看去,随即微微颔首。他不欲多言,也没想让黄宏的家人向他行大礼,身体不动声色向后退开了一步。可那妇人却还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膝盖重重砸在石青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穆云轻听着都觉得一痛。
黄宏也是一惊,下意识弯腰要扶,黄氏却在此时开口,目光直直看向立在她身前的矜贵男子,声音微微嘶哑,振声道:“民妇有事,想同世子禀明!”
-
燕北军营旁的一间茶室内,裴言川、穆云轻、黄氏、黄宏分别坐在一张石木桌的四边,黄氏再一次沉默下去,仿佛方才那一句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众人心中都留下波纹的“与幽州州牧黄彻有关”,不是她说的一般。
黄宏坐在桌边的石木椅上,却是如坐针毡。
虽然将军襟怀洒落,纵是待平民百姓亦是宽和包容,更不用说爱兵如子,可事关一州州牧,六品的朝廷命官,阿娘张口便是“民妇疑其包藏祸心”,叫他如何不慌。
穆云轻看着坐于自己身侧的黄氏,心中却只余尘埃落定的踏实。
当年之事如何,她亦不过是从黄彻口中听到寥寥数句,并不算清楚其中详细。且那时她尚未出生,知晓得太多,反而不对。
黄氏,实是揭露那一切的最佳人选。
裴言川神情沉静,望向自己对侧肩背再一次佝偻下去的妇人,沉声开口,问道:“你疑心黄彻包藏祸心,可有证据?”
“无。”
黄氏的声音低低地,头几乎要埋进桌案里,仿佛,刚才跪倒在地的那一番发言已是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黄宏在一旁闻言,却是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裴言川抬手,阻止了黄宏想要开口说的话,淡声问:“那么,疑心的理由呢?”
黄氏张了张口,却听耳畔,裴言川续道:“黄宏是我手下的兵。”
“所以,您刚说了那样的一番话,我愿意坐在这里,继续听下去。”
黄氏下意识转目,看向自己的儿子,黄宏神情焦急,可眼中却尽是不解:“娘,您到底想说什么啊?”
“其实只是我的疑心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黄氏终是开了口,声音依然是沙哑的:“其实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黄彻的父亲黄同,祖祖辈辈都是农户,脸朝黄土背朝天,个个木讷寡言,偏黄同打小机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虽话说得多了,免不了被人在背后说油嘴滑舌,可凭着那一张嘴,还有那一张生得极俊的面孔,却是讨了渠县地主家女儿的欢心。
只邓地主嫌弃黄同祖上都是农户,不愿与黄家结亲,邓燕是闹也闹了,哭也哭了,甚至连绝食都用上了,可邓地主却是咬死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
那时正赶上汾阳王征军征到渠县,黄同终究年纪不大,被邓地主百般挑剔,心一横,便提交了名帖,从了军。
两年后,黄同在军中小有所成,成了组长,虽连将官都算不上,但在渠县这种地方,便是个秀才都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地方,黄同,也算得上荣归故里。
邓地主一改之前对黄同的百般不喜,主动上门意欲结亲。
许真是对邓燕痴心一片,黄家与邓家结了亲,在当时,也算得上一桩美谈。
只是,好景不长,新婚不过半月,新郎便要重返军中,小夫妻含泪惜别,说好了再过上一年半载,黄同争取升上副将,便把邓燕接到燕北去住,夫妻俩也能离得近些。
只是,没有等到黄同升到副将,反而是等来了黄同诸多的罪名。
诈军、谤军、慢军等等,文绉绉细数罪状的词,渠县百姓普遍目不识丁,并不能听懂,可那句腰斩,却是人人尽都听得明明白白。
邓燕听闻,当场便晕了过去。
邻里忙帮着去请大夫,大夫来了一看,却是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这些,俺是听俺阿娘说的——”
黄氏声音沙哑,低低地道:“俺有记忆的时候,邓燕已经疯了。”
“疯了?”
裴言川扬眉,眸中却是多出了几分凉意。
燕云关城,背抵幽州。幽州的州牧,从来都不好做。
基本是要没有任何背景,在朝中也无关系的人才会被分配到幽州。
油水少不说,边关守将就在燕云关,名为一州州牧,实则,若是碰上那没有分寸的三军主帅,比如,上一任的燕云关守将吴敬中,极有可能便成了有名无权。
“她说是……”
黄氏说至此,顿了顿,可却终是不敢当着汾阳王世子的面说出“汾阳王”三个字,只含糊着道:“害死了她的夫君。”
“也恨上了她爹。”
“成日里疯疯癫癫,每次黄彻下学回来,她守在门口,都会喊一句——”
“是阿同回来了!”
“阿同来接我们去燕北了!”
想到儿时见到的诡异场景,哪怕时隔多年,黄氏提及时,瞳孔仍是微缩。
“她真的疯了吗?”
裴言川的声音很淡,淡得仿佛不是在听事关自己父亲的事。
穆云轻闻言,不由抬目去看他的神色。
这一回,黄氏却是沉默了许久,久到黄宏在一旁都忍不住要张口催促,黄氏这才开口,缓缓道:
“俺不知道。”
“俺开始以为她是真疯。”
“可那件事之后没过几年,邓地主家中便起了场大火。”
“邓家上下几十口人,没一个逃了出来。”
“俺那时小,在外面贪玩。”
“大火起的时候,俺在邓家附近见到了她。”
此话一出,黄氏心中是在怀疑什么,已是浮出了水面。
裴言川一时沉默,薄唇微抿,大魏官府办案,主张民不告,官不举。若邓家满门死于大火,确是可以称得上是无人告。
沉默许久,黄氏再一次开口:
“邓燕逼黄彻读书,逼得厉害。”
“黄彻也争气,小小年纪,便中了秀才。”
“之后……”
“俺带着轩儿他们兄妹来了涿州,她们那边的事,便不知道了。”
“俺没想到他会做幽州的州牧……”
黄氏说至此,只觉心中寒意上涌,大火起是邓燕望向邓家方向的眼神,以及邓燕每每提到黄同时的疯劲,哪怕时隔多年回想,依然令她不寒而栗。
何况此人如今,便在幽州。
燕云关,说白了,只是小小关隘罢了,幽州,才是燕云关最坚固的后盾和背后的支撑。
若是没有其他心思尚且罢了,若是有……
裴言川目光望向窗外,脑海中却是想到前年的年底,官员考核。黄彻在幽州,确是为幽州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同时,燕云关城后方粮草储备、军械储备,也一直供应及时,从无拖怠。
那时,因他多年在任上考核优良,本是有机会进东都为官的。
但黄彻找上了他,同他说,想继续留在幽州。
言无意成为所谓京官,只想在任上为百姓做些实事,且在幽州多年,对燕北早已是有了感情,且母亲年迈,不宜远行……
裴言川目光转回,看向坐于自己对侧的黄氏,微一颔首:“好,我知道了。”
黄氏的神情仍有几分忐忑,眼中却多出了释然。
她将当年种种尽数说了,世子心中有了数,她便也安心了。
裴言川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难得顿了下,问:“远道而来,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黄氏闻言,不由一怔,讷讷了片刻,才道:“……俺也没想到能见到世子。”
只是心中实在难安,便像个无头苍蝇般,莽来了燕云关。
裴言川听了,不由一笑,唇畔略一上扬,随即他站直起身,看向一侧的黄宏,道:“你同你娘说话吧。”
-
出了茶室,行在回营的长街上,穆云轻转头,看向走在自己身侧,自出了茶室便始终一言不发的男人,迟疑片刻,试探着开口:
“将军觉得,黄氏所言,可信吗?”
裴言川目光回转,看向她。男人的目光深邃,瞳孔漆黑,仿若望不到底的深海。
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穆云轻心中莫名多出了几分心虚。
毕竟,黄氏心中忧急,来到燕云关,这其中,也是有她出的一份力的。
“去幽州看看,不就知道了?”
头顶上方却是传来了一声笑,裴言川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漫不经心,之后却是再次沉默下去。
穆云轻张了张口,在此刻,终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心情,似乎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