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穆云轻时隔三月重新踏上云州的土地。
裴言川说他的事并不急,可穆云轻惦记钱婆婆,却是归心似箭,七日的路程,在第五日的傍晚,马已是进了五柳巷。
穆云轻抬手,挪动门边的一处巨石,弯腰捡起其下的一枚钥匙,随即打开了院门。
小院并不算大,但一直胜在干净整洁。可穆云轻打开院门的那一刻,却被扑面而来的尘土气呛得咳出了声。
心也紧跟着重重地垂落下去。
钱婆婆若是在家,必不会如此。
果然,穆云轻又推开房门,视线在屋中来来回回打了好几个转,终是不得不承认,钱婆婆……确是不在家中。
且看家中情形,必是离开有一段时日了。
穆云轻回转身,看向跟在自己身后走进来的裴言川。
男人长身玉立,立在小院正中,剑眉星目,白袍翩然,仿佛给简陋的院墙都镀上了一层华彩。
穆云轻张了张口,一瞬间只觉,仿佛并不该带他来到这般粗陋的所在。
“没有人?”
小院正中,裴言川见到她回转过身的动作,开口。
“嗯。”
穆云轻点头,随即招待道:“寒舍简陋……”
“无妨的。”
听到肯定的答案,裴言川迈步走进屋中,他的目光落在一身棉布衣衫打扮的少女脸上,问:“要让暗卫在四处寻一寻吗?”
男人眸光温和,是真的在询问,她如今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穆云轻抿了下唇,随即点头,低声道:“多谢将军。”
四散在院中的几个暗卫很快消失在视线中,穆云轻望着四处空荡荡的房间,脑海中却是一再想到之前崔仲同自己说的话来:
“钱婆婆在三月前失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穆云轻的目光下意识望向背手立于窗前的男人,她不知他是如何说服了崔仲,只知次日她再一次在中军营帐中醒来时,崔仲已是先一步离开。
与崔仲一同不见的,还有温妗。
那一刻,坦白讲,她是真的松了一口气的。
裴言川望向小院正中,眸光却是微凝。小院乍看粗陋,可细看花草布置、院落布局,若说这是某个隐世的大儒的手笔,裴言川都是信的。
以往,他当穆云轻家中富贵,这才既请得起教授文墨的先生,亦请得起人因材施教,传授武艺。
如今看来,虽仍不知少女那十八般的武艺师承何人,但至少,那个布置此等院落之人,足以有这个本事,教她读书。
裴言川不由想到,今晨崔仲离去时,犹豫再三,说出口的软话:“昨日是她的生辰,我不该,同她置气。”
崔仲说完此话,径直上了马背,再未回头,也因而并未留意,他在听到这句话后眸中瞬时流露出的惊异。
按理,若只是寻常人贩子或是将她买走的人家,便不会知晓她真正的生辰。
可偏偏……
院门在此时被大力拍响,裴言川回过神,穆云轻立于桌前,闻言不由一怔,随即快步走至院中,开门的同时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院门被打开,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妇女出现在了视野中。
穆云轻的心再一次重重垂落了下去。
不是钱婆婆,也不是……阿爹。
“哟,云轻啊!你回来啦?”
“我就说好像看到你家门开了,他们还不信。”
很大嗓门的一声喊,引得周遭几个经过的邻里也抬目朝这边看了过来。
“云轻这段时间是出门了吗?”
一个老伯在此时开口,笑容慈蔼地问。
穆云轻目光看过去,微笑点头:“是啊,李伯。”
“这样啊”,李伯笑意更深了:“三个月前,你和你婆婆都走了,我们还当你们是以后不住这边了。”
听他说到钱婆婆,穆云轻心跳都漏了半拍,崔仲没有骗她……
可她真的宁可,是崔仲为了带她回东都,故意骗了她。
“怎么会?”
穆云轻撑着笑,道:“只是出了趟远门。”
李伯笑着表示知道了,又寒暄了几句类似“云轻瘦了”之类,便也走远了。
王婶立在门前,听着两人的你来我往,早已是不耐,等到李伯终于走远了,才再次堆起笑脸,开口道:“云轻你出远门这段日子,我家二郎可是担心坏了——”
“生怕你出了什么事儿。”
裴言川原本迈出屋门的脚步不由一顿。
院门外,王婶大剌剌的声音还在继续:“你说你一个女儿家,好端端地出什么远门儿——”
穆云轻深吸了口气,径直开口,打断了王婶的话,道:“家父新丧,我必是要守满三年孝期的。”
“并没有心思考虑其他。”
眼看着王婶的脸色明显一滞,穆云轻直接下了逐客令:“王婶请回吧。”
大门被关上,穆云轻立在门前,却是想到上一世,自己及笄后,王婶提出了想要让自己做她的二儿媳的话来。
王家的大郎读书好,在五柳巷这一片都是出了名的,前些年参加乡试回来,甚至考成了一个举人。
即使名次并不靠前,甚至可以说只是勉强上榜,但在五柳巷这样偏壤的地方,也足以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了。
又因大魏的举人不用纳税亦不用服徭役,因而,王家也因王家大郎的举人功名一跃成为了五柳巷一等一的人家。
王家大郎已有妻室,王家二郎便成了五柳巷有女儿人家的香饽饽。
穆云轻曾见过王家二郎几面,看着是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她又已过及笄之龄,按理说,王家有意,她并无道理拒绝。但她那时想到要与王家二郎成为所谓夫妻,心中也着实是毫无波澜,更不用谈有何欢喜。
她本以为钱婆婆会答应,可不想,钱婆婆却是一口拒绝了,也是以阿爹过世的名义……
穆云轻眉目低敛,想到后来,云州城破,所有的腌臜尽皆藏不住,王家兄弟共妻,哪怕在流亡途中,邻里提及,都是不齿。
裴言川立在屋前,看着院门处,将大门关上后一个人怔怔出着神的少女,想到她方才口中的话,脑海中却是不由闪过那夜,他说服了崔仲再给她一段时间,崔仲终是同意,但最后神情严肃,同他说的话:
“裴北望,我与你相交多年,敬你为人。”
“阿纭在燕北长大,对你既敬且信,但望你,对得起她这份敬重。”
“也不要忘记,她的背后,还有整个崔家。”
裴言川抬步,走至院门前背脊挺得笔直的少女身后,相交多年,崔仲是看出了几分他的心思的。
只穆云轻提到东都时眉目间的排斥终是让他不愿再逼,也着实是不想亲兄妹反目,这才容了她一段时日。
裴言川喉咙滚动,薄唇轻抿了下。
再等等吧,他也不想,趁人之危,更不想,趁虚而入。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穆云轻回过头,看到裴言川,顿了下,随后解释道:“是不相干的人。”
裴言川点头。
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来,裴言川微偏了偏头,开口道:“不早了。”
“你早些歇息,我先走了。”
穆云轻张了张口,裴言川话未说尽,但她却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要找一家客栈暂住。
只是……五柳巷这样偏僻的地方,又哪里有什么好的客栈?
而若是要寻好的,进到城里,又是要有几十里的路程。
“有三间房——”
穆云轻下意识开口,脑中却是想到阿爹住的那间。
阿爹住的那间房很大,比之一般的客栈不知要好上多少,而且因为阿爹每日清早要练武的缘故,屋后还另有一个小院。
“不合适。”
裴言川却是开口,径直道。
天边暗得很快,弯月不知何时已然爬到了低空,男人颀长的身影立于小院正中,宽肩阔背,风姿秀逸。
他的眉骨高挺,此时望向她,目光深邃,漆黑的眼瞳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穆云轻没来由觉得脸颊发热,下意识便点头,“哦”了声。
裴言川不再多言,只嘱咐道:“早些歇息。”
“明日再看暗卫可有查到什么。”
语罢,人便踏出了院门。
穆云轻立于原地,看着裴言川渐渐走远的背影,再回望空荡荡的家中,心没来由的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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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言川走出院门,刚刚转过五柳巷的一个拐角,暗卫头目江跃便上了前。
裴言川看着他,以为他是有所发现,却不想,暗卫头目见他停下,却是低声道:“世子,清远侯三日前离开东都。”
“看方向,是朝燕北而来。”
裴言川神情凝住,赵煜安,燕北。
“右眼角下有红痣,名字里有‘云’这个字的姑娘——”
那时觉得,燕北之大,燕云十六州之地,这样粗浅的形容,要找到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如今……
想到那个明明身形清瘦却总是把背挺得笔直的姑娘,裴言川的神色却是彻底淡了下来。
赵煜安,是要做什么?
帮崔家找人?
想到每每赵煜安看向崔仲时,完全无法掩饰住的妒忌和隐含着的敌意,裴言川是半个字都不信。
“派人盯着他,看看他想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裴言川终是开口,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