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吧?”
黄宏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终是咬牙,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你之前同俺说,幽州州牧黄大人,和俺是老乡。”
仿佛巨石在心中重重落地,穆云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她神情凝重,点头:“自是记得。”
像是着实憋了好长一段时日,黄宏一开口,话头便仿佛开了闸的洪水,完全停不下来。
原来,黄宏回到涿州时,算上路程的耽搁,正是赶上元宵佳节。
在家中用过晚膳,黄宏便陪着母亲,和家中幼妹到街上看花灯,不想,却是在主道遇上了涿州州牧,李敬。
李敬平日里便没什么官架子,元宵佳节与民同乐,涿州百姓见了,也并不觉得惶恐。
可那日,李敬身旁,却是并肩另立了个与他年岁相当的中年男子。
言谈间,倒似是李敬更敬重那人几分。
黄宏在燕云关驻守,燕云关背倚幽州,自是认得那人,便是幽州州牧黄彻无疑。
他并未放在心上,可他阿娘却盯着那人看了许久。
回到家后依然说“怕是昏了头,竟是觉得李州牧身旁站着的人有几分面善。”
黄宏父亲早亡,黄氏一人拉扯大一儿一女,自是不会依着寡妇不得上街的旧俗,可却也并不会平白地说及旁的男人。
何况那男人,又与母亲年岁相当。
黄宏想到同队的穆青同他说过的,黄彻也是西周渠县人,只当母亲是看到了同乡人,这才觉得面善。
可那时母亲本在给妹妹做夜宵,听了他的话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惊得险些把锅掀翻在地。
而后,更是听他说起黄彻如今是幽州州牧,爱民如子,官声极佳后,几次变了脸色。
黄宏不解其意,但母亲心中难安,他做儿子的,怎么可能不问?
因而,也就自然问起母亲与黄彻,是否曾是旧时。
可母亲却一口否定了。
不仅如此,次日,母亲又过问起了他在军中的事。
“俺从军这么多年,俺娘从没问过俺军中的事。”
“说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听不明白。”
“可那几日,俺娘问了俺不少。尽是与黄大人有关的事。”
穆云轻听至此,神情越发沉凝了几分:“你阿娘都问你什么了?”
“俺娘问俺,黄大人可是经常会到燕北军营?”
“又问俺,有没有见过黄大人与将军起了争执?”
说至此,黄宏的表情愈发古怪,下意识嘀咕道:“俺也不过就是个小组长,黄大人来见将军,除非赶巧撞上了,哪能次次知道?”
“再说起争执,黄大人哪敢和咱们将军起争执?”
“他疯了?”
此话不假,一州州牧,就算是一方的父母官,同手握兵权,执掌一方的三军主帅比起来,那也是完全不够看的。
更不用说,大魏本就武将稀缺,而裴言川,也不仅仅只是将军,更是皇族,是如今的汾阳王世子,未来的汾阳王!
可穆云轻却是深深抿起了唇。
起争执……
黄氏能说出这句话,莫非是知道些什么?
不然,以黄宏口中黄氏惯来谨慎的性子,如何会去打听一州的州牧与镇守燕云关的主帅是否不睦?
尽管荒唐,但穆云轻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阴暗的内室中,鬓发尽已见白的中年男人笑声痴狂,字字句句尽是大仇得报后的快意。
还有他那毫不犹豫将自己的脖颈撞向她刀锋时的狠决。
这样的人,埋伏之时,便仿佛毒蛇吐着信子,蜷缩在阴暗的一角,又怎会,同裴言川起争执?
“感觉俺这次回家,平白地给俺娘添了份赌。”
同穆青将此事说了,黄宏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开始扯起其他。
契机就在眼前,穆云轻却绝不会允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她转过脸,看向黄宏,认真道:“你能同你娘传信吗?”
黄宏一愣,下意识道:“可以。”
“军营门口那个杀猪的屠户,家也是涿州的。”
穆云轻缓缓点头,脑中飞速旋转,开口道:“你阿娘,同黄彻,都是西周渠县人,许是知道些他身上的什么事。”
“什么事?”
黄宏不太在意地道。
穆云轻摇着头:“这我自然也不知道。”
眼看着黄宏满脸写着“那我就更不知道了”,穆云轻继续缓声道:“但想来,是与将军有关。”
黄宏闻言,眉毛却是不由一皱,紧接着抚掌道:“对啊。”
“俺怎么没想到!俺娘问的,尽是黄大人与将军之间的事!”
“可这些,俺哪能知道?”
穆云轻转过头,看向黄宏:“你不知道,你娘知道啊。”
穆云轻静静垂下眼,道:“黄兄若是着实担心你娘,不若去信问问,也免得在这里徒添烦扰。”
虽然,穆云轻不认为如今的黄宏是在试探她。
但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想到,上一世,那个明面上爱民如子,被人称作父母官的幽州州牧黄彻,暗地里竟存了那样阴暗龌龊的心思呢?
什么仇,都比不上国仇。
什么怨,都不该当拿整个燕北做祭!
“啊!说到信。”
黄宏拍了下自己的头:“俺娘前几日给俺来信,又问俺,黄大人的母亲可还在世?”
“这我哪知道?”
穆云轻闻言,只觉心跳仿佛都快了半拍。
“杀父之仇,我阿娘命我牢牢记着!”
“知道汾阳王绝了后,我阿娘前日去时都是含着笑的哈哈哈哈——”
黄彻那日咬牙切齿嘶喊出的话在耳边回响,穆云轻几乎要下意识从床榻上站起来。
但她到底忍住了,望向榻边的某一处,装作若无其事地道:“黄彻的母亲在世的。”
“在世?你确定?”
黄宏闻言,不由一喜:“正好俺不知道怎么给俺娘回呢!”
穆云轻应了声,随后缓声道:“黄彻的母亲还在世,我们也不知他与将军是否有过争执。”
“对对对!”
黄彻听着,已是拿起了一旁桌上的笔,开始给他阿娘写回信。
穆云轻又道:“但表面看上去,他对将军是很恭敬的。”
“确实是这样!”
黄宏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写在信纸上,穆云轻看着黄宏歪扭的大字,心中思量:按那日黄彻话里的意思,当初黄彻的父亲被汾阳王军法处置时,他年纪尚幼。
所谓的怨毒与仇恨,其实皆来源自他的母亲。
黄宏的母亲若是当真对当年的事有所知情,又特意在信中问起黄彻的母亲,想是心中知晓。
若黄彻的母亲仍然在世,而黄彻又对裴言川恭谨有加,不曾起过争端,反而会令黄宏的母亲心中难安吧。
穆云轻想到什么,再一次开口,道:“将军是极信任黄大人的。”
黄宏写字很慢,此时刚刚把穆云轻方才说的全部写完,闻言不由“嗯?”了声,诧异道:
“这你也知道?”
“这几日住在中军营帐,有听将军说起。”
穆云轻面不改色。
黄宏点头,随即将这句话也加在了信纸上。
信件被折起,黄宏转头朝穆云轻笑道:“亏得有你!”
“不然这封信,俺都不知道怎么给俺阿娘回!”
穆云轻唇畔亦向上扬了扬,心中同样庆幸,多亏,裴言川允了她在此时归队。
不然,这样大的一个查清黄彻的契机,便要从她指尖溜走了。
……
接下来的几日,穆云轻照常在李辰队下参与训练,虽然因背部的伤有些动作无法完成,但日常已是与往日无异。
除去每日傍晚时,她都要到中军营帐,由温妗帮忙重新包扎换药。
温妗对她的态度亦如往日般温和,亦没有刻意亲近,只神色间偶尔流露出的怔忡还是被穆云轻看入眼中。
她感激温妗没有在这个时候逼她亲近,也因而,对于温妗偶尔的走神,也只当作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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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隐入云影,层层叠叠的云被染得艳红,天高地阔,营帐的尖顶被一片金色笼罩,穆云轻抬步走入中军营帐中。
营帐的帐帘被掀开,穆云轻抬眼,便直撞上崔仲冷沉着的一张脸。
她的动作一僵,随即神色微敛,抬步绕过男人,便向内帐走去。
“明日,你和我回东都。”
冷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穆云轻闻言,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她回转过身,声音一下子就冷了:“我说了,我不是你妹妹。”
“和你们崔家,也没有任何关系!”
崔仲脸色依然沉着,闻言,眸色更深了几分,冷声道:“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
“待回了东都,当朝太医令,自会验看父女血脉。”
东都,东都。
穆云轻平生最厌恶的地方,非东都莫属。若是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东都一步。
如今崔仲见了她,二话不说,便是回东都,查血脉。穆云轻深吸了口气,冷嘲道:“崔大人不是去了云州,要查个明白?”
“如今在云州没查到你想要的,便要逼我去东都吗?”
崔仲听到云州二字,却是脸色陡地一沉,声音愈发冷锐:“你觉得我在云州能查到什么?”
他嗤了声:“人去楼空吗?”
穆云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却是怒极反笑,阿爹过世,她来燕云关从军,她们在云州城的家,可不就是人去楼空吗。
到了崔仲嘴里,倒好像是阿爹故意躲着他不见似的。
穆云轻张口欲言,却被崔仲冷声打断:
“穆青,上个月,有人在云州,见到了他。”
“至于那个什么钱婆婆,她如今,才是真真正正的失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