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轻怔怔坐在软榻上,内帐的帐帘被掀开,裴言川在此时从外面走了进来。
穆云轻下意识转头,裴言川看着她,笑了下,眉眼温和,穆云轻见了,却险些落下泪来,匆忙低下头。
可到底心中难安,注意到裴言川走至桌旁,撩开衣袍坐到了桌旁的圆椅上,穆云轻张了张口,犹豫片刻,到底问了出来:“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没再说什么。”
裴言川长腿微曲,手肘搭在一旁的圆桌上。
穆云轻闻言,眼神却不由一黯,只当他是不想同自己说,却听耳畔裴言川继续道:“晋安去了云州。”
穆云轻闻言,却是霍然站起身,话脱口而出,道:“他去云州做什么?”
裴言川看着她的动作,心知以过往崔仲对她的态度,不怪她听到崔仲前去云州后心中惶然。
他站起身,抬步走到依然披着宽大军袍的女子身前,微微俯身,道:“你可信我吗?”
穆云轻微怔,没想到裴言川会突然说起这个,她自然信他。
看着身前的女子不假思索地点头,裴言川眼眸微深,随即认真道:“崔仲虽然面冷,但并不会伤及无辜。”
“你在云州的家人,不会有事。”
“只是……”
裴言川沉默片刻,到底叹道:“只他想要一个真相,这一点,我拦不住他。”
穆云轻抬目看着身前的男人,轻咬住下唇,随即道:“我不是。”
“嗯。”
裴言川开口,声音温和,顺着她道:“你不是。”
“他去了,查过了,也就死心了。”
穆云轻闻言,再一次咬住下唇,这一回,却是沉默了更久,才终于缓缓点了下头,重新坐回到软榻上。
“那现在,可以用晚膳吗?”
男人的声音清润,穆云轻闻言,下意识看向窗外,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地平线处,天边亦已是挂起了浅浅的一道弯月。
她有些吃不下,崔仲平白地说了那样的一番话,自己又样样与之相符,再想到每每被家常邻里说起的阿爹分明样貌平平,生出的女儿却偏生得这般好……
穆云轻手下意识捏住军袍的一角。
裴言川还在看她,目光深却平和,穆云轻看着男人沉静的容颜,下意识点了下头。
“那我今日,可以在这里用膳吗?”
裴言川再一次出声,询问道。
男人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和散漫,穆云轻眼眶却是不由一酸。
这本就是他的营帐,自己如今住在这里,才是鸠占鹊巢,可他却还要问自己一声。
好像自己不同意,他便真不在这里吃了。
穆云轻勉强向上扯了扯嘴角,开口道:“将军说笑了,这本是将军的营帐——”
眼见着她再往下说便又要是那些恭谨有加的话,裴言川随意摆了下手,随即走到营帐外吩咐传膳。
晚膳很快被摆上,颇为丰盛,两荤两素,还有一道汤。
穆云轻过往见过裴言川用的膳食,与军中普通士卒无异,心知,这一顿的饭,让他破了例。
一顿饭,穆云轻吃得食不知味,哪怕裴言川就坐在她的对侧,偶尔同她说些以往军中的趣事,她的情绪却始终直往下坠。
她突然想到,自己重活一世,再见到钱婆婆后,每每在钱婆婆身上感受到的古怪。
膳食被撤下,裴言川重新掀开内帐的帐帘,入目便是女子细瘦的身形,掩在宽大的军袍之下,仿佛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可那军袍,分明是当初按着她的体形,分发给她的。
裴言川喉咙滚动了下,云州之地,偏壤之处,女子之身,却不仅会读书写字,更武艺不凡,一看便知是正经学习过的,可见家中长辈待她偏爱至极。
从未如有的地处偏僻的人家般,因是个女孩儿,便不当一回事,尽要做些粗活累活,年纪到了便将人嫁出去。
可也因此,才会这般难以接受的罢。
裴言川薄唇微抿,随即抬步,走至穆云轻身前,新起了一个话题,问:“你如今,可以下床走动了吧?”
穆云轻抬起眼,看着自己身前长身玉立的男人,静静点头,今日晨起下床时,她没再觉得背疼得仿佛要被撕扯开,也能站直起身体了。
裴言川颔了下首,随即眼波微动,似是漫步经心地道:“那白日就归队吧。”
穆云轻闻得此言,霍然抬起眼,男人神情沉静,穆云轻一瞬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裴言川,让她归队了吗?
“但还是要像以前那么打扮。”
看着软榻上女子瞬间流露出的惊喜而又不可置信的神情,裴言川只觉心口没来由地一烫,可却到底还是泼过去了一碗冷水,淡声道。
以女子之身,在军中随意行走,至少现在,他还不能同意……
穆云轻闻言,却只觉脑中仿佛有烟花炸响,她完全没有想过要能穿女装在燕北军营行走。
因而,裴言川的后半句话,于她而言,只是肯定,是裴言川,同意了她归队。即使没有明说同意她留下来,但也已是十之八九。
穆云轻不知该要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想到自己女扮男装暴露,燕北军中又曾有明令规定,不得有女子进入。
便是温妗,清河崔氏的少夫人,如今能住入燕北军营,那也是因医术了得,这才得了陛下御笔亲批,破例能够住进燕北军营,每次还最长不得超过一月。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如是。
穆云轻唇角扬起,在这一刻,什么是不是崔仲所谓的幼妹,是不是崔家可能走失的幺女,仿佛都不重要,也都与她无关了。
就算是,又如何?
只要裴言川同意她继续留在燕北军,只要她能努力把那个上一世在背后给了裴言川致命一击的人揪出来,使得燕北以后无虞,家园安好,自己以后如何,又有什么紧要的?
是她,因乍一听到崔仲的话,外加这些时日一直忐忑于裴言川考虑的结果,这才着相住了!
软榻上的女子乌眸明亮,眉眼弯起,烛火跳跃,落入她的明眸,裴言川的目光凝在软塌前侧坐着的女子身上,她的脊背依然那样笔挺着,却因这笑消去了太多往日里无声的倔强与执拗,变得鲜活,而明媚。
裴言川只觉身体里某处重重跳了一下,他看着她,声音很轻,几乎是下意识,问出了心中所想:“为什么这么高兴?”
穆云轻看向裴言川,微抿了下唇,随后认真道:“燕北是民女的家乡。”
“守家卫国,也不只是男儿才有的志气。”
这是实话,其实上一世时,她亦偶然间冒出过,既然天生神力,不若去从军的念头。
只是,钱婆婆毕竟年纪大了,又无儿女傍身,她自幼在钱婆婆膝下长大,不忍,让她老无所依。
只这一世,却是不同,且又多了一条。
穆云轻微仰起脸,郑重道:“将军若不弃,云轻愿为将军马前卒,西北望,守燕云!”
裴言川立于原地,垂眸看着身前女子清亮而干净的眉眼,只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眼前炸开,他眼眸幽深,望着依然披着宽大军袍仰头看向他的少女,她的眼睛很亮,长睫眨动间仿佛自带一股魔力,让人心也跟着微微发起颤。
裴言川喉咙滚过,脑海中却是莫名想到几日前,皇叔在信中玩笑般打趣的那些话。
“将军爱重士卒。”
男人的目光深邃,再不见半分往日里的随性轻慢,穆云轻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心跳不由快了几拍,但还是坚持着,把想要说的话尽数说了出来:
“云轻恳请将军,亦要保重自身。”
软榻上的女子话语诚挚,不带半分杂质,言辞恳切。
只是,又何须她说,火蒺藜炸响的那一刻,那飞奔着扑过来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足以胜得过万语千言。
裴言川微俯下身,终是抬起手,将她那微有些下滑了军袍向上扯了扯,随即开口,郑重道:“我会保重自己。”
“但下一次,不用你挡在我的身前。
“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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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穆云轻装扮整齐,再一次用钱婆婆给她备好的灰石涂了脸,这才迈步走出了中军营帐。
一路回到自己所在的营帐,穆云轻心情难掩雀跃。
不仅是因,能再见到同袍的战友们,这些时日,她女扮男装被发现,又出了疑是崔家幺女的事,她是真的……险些便回不来,也再见不到他们了。
也是因,昨晚与裴言川的那一番交谈,虽并没有说许多,但却莫名地,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
“青弟!”
张启晨训结束掀开帐帘,一眼便见到了坐在自己床榻边的穆青,不由扬声喊道。
穆云轻抬目,见到张启,微点了下头。
“你怎么样?”
“好些了没?”
张启一屁股坐到穆云轻身旁,问道。
“已经大好了。”
穆云轻收整着自己的东西,帐帘再一次被掀开,这一回,是黄宏。
黄宏迈步走进营帐中,自是又是一番的关切,正值训练的间隔,几人在营帐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对了,张启。”
“前几日郑署长回幽州前,你不是问他,给你开的调养药方能不能给重伤失血的人用?”
“哦对!”
张启拍了下头顶,闻言,瞬时站起身:“郑署长说了,可以用!”
他的目光转向穆青:“我去给你拿!”
穆云轻笑着点头,张启一如既往的热心肠和急性子,黄宏亦如往日般沉稳憨厚,燕北军营同袍间的情谊,就仿佛是一件温暖的外裳,即使在春寒料峭的燕北,依然能够让人觉出暖意。
营帐中一时只剩下穆云轻和黄宏两个人。
“青弟。”
黄宏迟疑着开口,却半晌没有后文。
穆云轻不由转目看向他。
身形高壮的男人神色间是少见的犹疑不定,半晌后才再次开口,道:“俺有个事,觉得不太对。”
仿佛警铃在心底深处炸响,穆云轻几乎下意识绷直了脊背,等待着黄宏的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