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轻僵坐在床沿,一时没有动。
她不知道崔仲为何会突然闯进来,更不知道以崔仲惯来对自己的横眉冷对,和瞧不上眼,知晓了她是女子后,又要说出怎样刺耳的话来。
可崔仲却在此时,大步朝塌边走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男人的声音崩得极紧,仿佛被拉满了的弓弦,质问道:“你是谁?”
穆云轻被崔仲拽着手臂,牵扯到背部的伤,又听着他逼人的诘问,新仇旧怨,在此时全部翻涌了出来,她抬起手,一把甩开男人的手,向旁侧躲去:“男女有别,还请大人自重!”
崔仲的手悬在半空,看着仿佛躲瘟疫一般躲避开他的女子,眼神微颤。
温妗掀开内帐的帐帘,映入眼帘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温妗立于原地,一时没有动,她从不曾,见过崔仲这般失态的样子。
崔仲目不转睛,看着此时正对自己而坐,神情中难掩警惕的女子,那一双的凤眸,眼尾狭长而上翘,没有任何表情时自带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当真是……像极了姑母。
即使此刻心绪起伏,即使方才她用的是女子的声线,不是平日里那刻意压低的少年音,崔仲还是听出了她是何人。
穆青……
怪不得……他会觉得面善。
怪不得……他的妻子,也会觉得面善。
内帐外在此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随即帐帘被掀开,裴言川走了进来。
中军营帐外把守的士卒乍一见到崔仲,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以往崔大人来见将军,完全不需额外通传,偏偏将军前些时日刚刚吩咐过,若有军中的人来探望穆青,一概替他拒了,只道已是无碍。
士卒不知崔仲崔大人是否属于要被拒之门外的那一类,稍一犹豫,人便已是进了营帐中。
士卒立于营帐外,隐隐听到内帐中动静不对,匆匆去向裴言川汇报。
帐帘落下,裴言川看着内帐中崔仲的神色,顿了顿,开口道:“晋安。”
崔仲视线转过,看向裴言川,声音冷得似冰,质问道:“北望,她为何,会在你的营帐?”
裴言川抬步,走到软榻上女子的身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这才看向崔仲,道:“她受了伤。”
“军中人多眼杂,并不——”
崔仲眼看着裴言川走到他与软榻上侧坐的女子中间,眼看着那女子在看到好友后瞬间放松下来的身形,高大的身躯不由晃了晃,可却还是在听到裴言川的话后,猛地出声,问:“她受伤了?”
裴言川顿了顿,看向崔仲,点头道:“是。”
“呼延婴手里有类似炮仗火药一类的东西,炸响的时候,她挡在了我身前。”
“晋安,过不掩功,你——”
崔仲却是再听不下去,打断裴言川的话,急问:“她伤势如何?”
裴言川的声音再一次顿住,在这一刻,终于听出了不对劲,崔仲,这是在关心穆云轻?
穆云轻微微仰目,看向立于自己身前那道颀长挺拔的背影,身体渐渐放松,听着二人的对话,却也是听得有些糊涂了起来。
崔仲,这是在关心自己吗?
“是嫂夫人帮忙上药包扎的。”
裴言川望向崔仲的身后,解释道。
崔仲目光看向自己的妻子。
温妗微一点头,随即向上牵了牵嘴角,轻声道:“是我给穆姑娘包扎的伤处。”
“如今,已无大碍了。”
眼见着崔仲在听到自己的话后,眉头皱了起来,温妗的话下意识停住。
崔仲在此时转过身,看向裴言川,又看向那个躲在裴言川身后,只露出一角士卒军袍袍角的女子,停了良久,再开口时,声音中已是带上了哑:
“北望,你可记得,我同你说过。”
“家妹右眼角下,有一枚红痣。”
裴言川动作一顿,下意识想要转身,却生生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他自是记得,穆云轻的右眼角下,是有一枚朱砂红痣。
可他也记得,穆云轻同自己说起,她的父亲,已然过世。
“其实不止……”
崔仲深吸了口气:“家妹左肩的肩头,还有一枚浅粉色的梅花胎记。”
裴言川明显感受到自己身后,女子的身形蓦地一顿。
他没有动,只看向崔仲,声音微沉:“我们出去说。”
内帐中,转眼只剩下穆云轻和温妗两个人。
温妗目光下意识看向软榻上端坐着的女子,洗尽脸上刻意的掩饰后,女子样貌姣好,确是像极了姑母,尤其是那一双狭长的凤眸。
温妗视线凝在软榻上女子右眼角下那颗鲜红的小痣上,右手下意识抬起,抚上自己的右眼角下。
那里,也有一枚小痣。
只是,她的这一颗,色泽极浅,若是不细看,完全看不到。
温妗突然想起,那时自己还有几个月及笄,却莫名得了崔家夫人的青眼,想要让她做她的儿媳妇。
旁人不解,崔家高门,为何要娶她一个五品小官家的女儿。
她亦是不解。
她嫁过去后,崔夫人待她极好,她亦从自己和善的婆婆口中得知,晋安本是有个妹妹的。
婆婆偶然一次同她说起,看到她,会想到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那时,她并未深想,婆婆亲善,与她相处,她亦时常会想到自己已经逝去的母亲。
原来……竟是为了这般。
温妗说不上自己此刻的心情。
或者说,不是说不上,而是她不敢想。
不敢去想,那个从她嫁进崔家起,便始终极尊重她的男人,甚至亦默许她继续行医、支持她那被旁人看作是不成体统的志气的男人,她的丈夫……
是怎样想的。
温妗抿住唇。
“我阿爹是穆青,是云州城的一个猎户。”
“我自幼在燕北长大,从未曾去过东都!”
软榻上的女子在此时开了口,话语落地,硬声道。
温妗不语。
没有这一层的想法且罢了,一旦存了眼前的女子便是崔家当初走失的幼女的念头,再细观她的容貌,便只觉是无一处不像崔家之人。
穆云轻坐在软榻上,话虽落,内心深处却渐渐被一层阴影笼罩。
她是清河崔氏的女儿,是崔仲的妹妹,怎么可能?!
自她有记忆起,所有所有的记忆,都与燕北有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北雁春归、狼烟卷卷……
她怎么会,是东都人?!
-
中军营帐外。
裴言川率先开了口,眉心微凝,道:“晋安,仅凭两处胎记,尚无确凿证据前,你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平白地让她心中难安。
崔仲深吸了口气,此时只觉裴言川这话刺耳极了,分明,他才是她的亲兄长。如今,却要听旁人站在她的立场,说自己的不是。
“血浓于水。”
崔仲转眼,直视裴言川:“以往想要冒充我幼妹,进崔家大门的,不知凡几。”
“我一眼便能看出她们不是。”
裴言川沉默,不欲在此时揭穿往日里,好友对还扮着男装时的穆云轻的各种不喜,只问:“你如今,想要如何?”
“自是要去她家中一看。”
崔仲的声音冷得似冰,那被她当作亲人般看待的,得着崔家的幺女敬重孝顺的,不是当初拐走阿纭的人,便是从人贩子手里把阿纭买下的人。
无论是哪一种……
崔仲的手紧紧握成拳。
“穆青,是他——”
裴言川说至此处,顿了顿,道:“养父。”
“她叫——”
裴言川说至此,停了下来。
在崔仲迫人目光的注视下,裴言川身体向后,随意倚靠进中军营帐前的廊柱,笑道:“你自己查吧。”
崔仲看着他,裴言川笑:“她告诉了我。但没有同我说,可以告知旁人。”
崔仲深吸了口气,今日他不知深吸了多少口气,此时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过往种种在眼前一一闪现。
还在襁褓中的幼妹,会抓着自己的手笑成一团的小女孩;奶娘直至深夜尚未归家,那夜乱成一团的崔家,以泪洗面的母亲;还有这几个月来,自己每每对她……的冷脸和挑剔。
崔仲闭了闭眼,在此刻,再不想多说一个字,抬步便欲上马赶去云州。
可到底动作止住,崔仲回转过身,重新走进中军营帐,看着正缓步向外行来的温妗,他开口,道:“我这几日,要去趟云州。”
“你在军营再住几日。”
“若是十日后我还没回来,就不必再在这里等我,去幽州便可。”
温妗微微点头。
说到底,幽州才是崔仲正经办公之处,她往年来燕北,也都是同崔仲一起,住在幽州提刑史司的司衙后院。
今年,先是因张启中毒,后是因她察觉蛛王毒液或有奇效,这才逗留至今。
崔仲说完,目光看向内帐的方向,张了张口,却一时没有出声。
温妗见他神情,不由笑道:“有我在这里,她的伤势不会有问题。”
“至于其他的。”
温妗抬手,轻轻抚去崔仲肩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污痕,叹道:“终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崔仲闻言,神色微动,看向温妗,略一颔首,随后转身跨上马背,绝尘而去。
崔仲的身影消失在营帐尽头,裴言川立于原地,脑海中亦是飞速转过过往在东都时,听闻的清河崔家幺女种种,薄唇微抿。
随后,他转身,重新踏回到中军营帐内。
此时此刻,最不该的,便是留她一个人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