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川被口中的茶呛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看向江跃:“他,去了哪?”
江跃抱拳垂首,总归第一遍已经说出了口,第二遍说起来没有丝毫的负担,他躬身,再次回道:“回世子,穆小兄弟是去了金缕街上的南风馆。”
裴言川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落向虚空中的某一处。南风馆是什么地方,他自是知晓。
而蔚州的南风馆,不同于其他州府,名声上能与这里最大的青楼轻歌馆齐名,他今晚出这一趟门,也已是知晓了。
南风馆的头牌,绾云,艳名满蔚州……
穆青深更半夜,还是来蔚州的第一夜,去那个地方……
裴言川脑中电光火石,划过当初,少年人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说过的那些话:
“穆青在蔚州有交情不错的弟兄”,“穆青的好友在蔚州多年,又在鱼龙混杂之地”。
如此……
裴言川眼眸微动。
且不论穆青在这方面的真实倾向究竟如何,但裴言川总归知道一点,穆青,绝不是在这种关头,还有心思去寻风流快活之人。
一路奔波、马不停蹄地进入蔚州,稍作收整便去了南风馆,更是丝毫不避讳让暗卫知晓,裴言川抬起手腕,重新系紧了夜行衣的袖口,转过身,再一次走出了客栈。
江跃眼看着自家世子立在桌前,一言不发地站了片刻,随后转身,抬步便走,不由一愣,下意识问:
“世子还要出门吗?”
裴言川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去南风馆。”
话音未落,人已是出了客栈。
以穆青的身手,此事若是想瞒着暗卫,瞒着自己,趁着今夜自己不在,大有一百种法子可为。
可他并没有丝毫的隐藏。
南风馆那种地方……
也许,他的朋友真知晓什么,也未可知。
……
与此同时,南风馆内,绾云居处。
穆云轻看向绾云的背影,开口道:“绾云,此次我来蔚州,是与汾阳王世子同行。”
“世子此来蔚州”,说到这里,穆云轻顿了顿,继续道:“是有事情要查。”
说到“有事情要查”,穆云轻加重了语气。
她看向依然坐在床榻上的男子。
所以,你过往查到的那些证据,那些人罔顾人性,赚到手的染着血的脏钱,马上就能够大白天下。
穆云轻不由想到当初,也就是两个月前,她在云州辞别了钱婆婆,北上燕云关,途径蔚州时,却是突然便想到了这个曾经名声大噪燕北的绾云。
上一世,在东都时,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知晓了,原来那种病,竟是可以被治好的。
只是,要在病发的初期便治。
当初知晓时,她便想到,若是绾云当初能知晓这药方,是不是,便不会英年早逝,也不会,让裴言川觉得那般惋惜。
至于她当初知道这些药方的契机,穆云轻眼中不由划过一抹嘲弄,那些东都所谓风流不羁富贵门庭的子弟,若是没有这药方,怕便是要生生少上三成了。
两个月前,她来到这南风馆,见了绾云。
本是想要留下药方便走的,可却不想,绾云那时染上了病,心灰意冷,竟是存了死志。
穆云轻不敢拿这种事情冒险,也实不愿绾云再有上一世那样的结局,特意多留了几日,又以言语暗示,说起“自己是想要北上从军,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便能与世子同来这蔚州之地”。
如今……
自己践诺,绾云……当是明白的吧?
穆云轻心中暗自想着,凝在绾云身上的目光不由便有些久了。
绾云似有所觉,转过头,凤眸流转,看向坐在桌旁,肩背笔挺,一身青衣的少年。
他的腰间,还配着自己当初赠与他的玉带。
想他自幼便在这南风馆长大,什么腌臜的场面没见过,后来,更是可以说得上是“玉手千人枕”。
可不知怎地,今日,自穆青踏入他的房中,他却总像是有些不敢正眼去看那少年似的。
许是因为,少年人太过干净纯澈,也衬得他自己,太过的污浊。
绾云不由自嘲地笑了笑,他从床榻上坐起身,漫步走到古琴后,缓缓坐了下来。
穆云轻看着绾云的动作和神情,不由有些怔愣。
这和她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她本以为,绾云若知道裴言川来了蔚州,定会极高兴。
自己与他不过泛泛之交,当初又只匆匆见过数面,大多时候绾云还在病中,神志不清,那样攸关性命,攸关燕北的大事,哪怕有救命之恩在,也是不足以托付的。
可若是裴言川……那便截然不同了。
想到那个白袍的身影,那个仿佛天塌了都会拼尽全力替燕北顶住的三军主帅,穆云轻神情微动。
以他在燕北百姓心中的威望,绾云将证据交给他,定会安心。
绾云端坐在古琴后,看着穆青的神色变幻,心中了然,他此时是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也是那般敬重那个十五岁便掌兵燕北,五年来对峙狄军,罕有败绩的年轻将军的。
只是……
绾云想,大概,眼前这个少年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自己也曾经像光一样,给跌进泥潭里的他手指了一个方向,也照亮了,他那段绝望至极,宛若噩梦一般的时光。
“绾云为青郎唱首曲儿,如何?”
穆云轻回过神,听到绾云的话,只觉更是错愕。她张了张口:“绾云……”
绾云却并未再看她一眼,手指轻抚,古琴悠长的旋律便在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流淌而过。
不是征求她的意见,只是告知于她。
穆云轻未出口的话不由咽了回去。
“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龙须半翦,凤膺微涨,玉肌匀绕。木落淮南,雨晴云梦,月明风袅。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孤负、秋多少。”[备注1]
绾云眉目本便生得艳丽,如今红衣似火,端的是妖媚惑人,可声音却是清冷如雪。
穆云轻坐在桌前,静静听着,渐渐倒也有几分得趣。
这首诗,她是听钱婆婆说起过的,是苏子瞻的诗。
中间一段悠长的间奏过后,绾云又继续唱起了第二段。
穆云轻静静听着,一时无言。
她敬重绾云为人,也佩服他过去时日的忍辱负重,可此时,却不得不说,绾云当真……好唱功。
艳名满蔚州,想来靠的也不单是容貌。
待得最后四字落,绾云指尖动作不停,直至乐曲尾音尽散,余音绕梁。
过了好半晌,穆云轻从乐曲中回神,抬头看向绾云。她刚欲开口,却正对上了绾云朝她直看过来时悠深的眸光。
穆云轻微怔,却见绾云红唇微勾,声音悠长道:“青郎似竹。”
穆云轻微愣,随后猛地反应过来,绾云是在借这首词,传他想要同她说的话。
穆云轻不由想到,当初钱婆婆和自己说起这首词时,讲过的话。
所以,绾云这是在赞扬她品性高洁吗?
穆云轻不由有些莞尔,她倒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也不觉得自己担得起这样高的赞誉。
只是,想着这首词的内容,穆云轻倒是想到了她年幼之时,最是不耐烦学这些诗词,还有女工的。
阿爹送她去学堂,她每每地,不是上房便是揭瓦,要么就是把哪个仗着力气大欺负小姑娘的孩子王揍得连亲娘都认不出。
阿爹被她气得不轻,甚至扬言若她不好好读书,以后便不再教她武艺了。
可她自小便极喜欢阿爹的那些枪啊棒啊的,哪怕练武需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尽了苦头,她也从不真觉得辛苦。
可好好读书,却是让她犯了难。
后来,还是钱婆婆看不下去了,亲自带着她读了许多的书。
说来也奇怪,她听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们授课,提不起丝毫的兴致,每每困得直打呵欠,可钱婆婆同她讲这些,明明是一样的内容,她却觉得有趣极了。
想起年少时的过往,穆云轻不由莞尔。
绾云的目光一直落在穆青的身上,看到少年人嘴角漾起的弧度,绾云不由也笑了,随后他开口,声音悠悠,续道:“愿为青郎,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备注2]
穆云轻回过神,听着耳畔绾云声音清冷却悠长地念出最后一段的词句,不由一笑,这算是绾云对她的祝福吧。
她开口,想要道谢,房门却在此时被敲响。
穆云轻止住话头,看向房门的方向。
绾云自是也听到了敲门的声响,见这敲门声打断了穆青原本意欲出口的话,长眉不由皱起,他开口,问道:“何事?”
言下之意,并无开门的意思。
可屋外的人却并未答话,听到屋内传来声音,便径直推开了房门。
房门打开,一身黑衣、身形颀长的男人便这样出现在了绾云和穆云轻的眼前。
绾云见此,眼神瞬间便冷了,他在南风馆多年,如今,已是少有人会这般不顾他的意愿,如此横冲直撞。
绾云视线上移,想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可目光,却在落向房门口男人的脸时猛然一滞。
而另一边,穆云轻已是站起了身:“将——”
随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止住话头,转而道:“北望。”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1,备注2:出自苏轼《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