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川立在门边,听到穆青对自己的称呼,又见到屋内两人坐处泾渭分明,不由朝穆青微一颔首,随后抬步走进了房中。
绾云看着一身夜行衣,漫步走进房中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便从古琴后站了起来。
男人已是在屋内随意找了处位置坐下,随后目光漫不经心,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明明是后来者,又是客,可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屋中气氛却已是变了调。
绾云甚至无心去感叹来人俊逸飞扬的五官和夜行衣下隐隐贴合出的轮廓,单只那淡淡朝他看过来的一眼,便让他有种想要下跪臣服的冲动。
即使是在蔚州州牧蒋正恩的面前,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此人,究竟是何方来历?
想到穆青方才对此人的称呼,绾云转过头,朝桌旁立着的少年看去。
穆云轻的目光同样落在裴言川的身上,她之前,从不曾见过他穿黑衣。
男人眉目若刀削,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流畅,此时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和窄瘦的腰……
穆云轻想到这里,思绪猛然一顿,她在看什么?!
简直是……不可理喻。
穆云轻赶紧收回思绪,也在此时意识到绾云看向她的目光,隐隐地含着询问,她开口,斟酌着道:“绾云,这位是……”
她的目光看向裴言川,一时有些不确定要怎样说。
“我是裴言川。”
裴言川适时开口,却是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绾云闻言,神情中有片刻的恍惚,觉得熟悉……可随后,他想到什么,神情一变,紧接着,人便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绾云见过世子。”
怪不得有这样强的气场和威压,原来……是大魏的皇族。
也原来,这便是守护燕北多年,使燕云之地不受战火摧残的燕北军三军统帅,裴言川。
绾云跪在地上,只觉心中情绪纷杂,却听头顶上方,男人的声音清淡而散漫:
“起来吧。”
“坐下说话。”
绾云跪着的动作微顿,随后缓缓站直起身。可他到底不敢坐,只垂首立在一旁。
“他就是,你口中提到的好友?”
裴言川瞥了一眼绾云明显带着拘谨的站姿,也不在意,视线微偏,看向一旁一身青衣的少年,视线却在落向少年人腰间配着的玉带时有片刻的停顿。
穆云轻回望向他,点头应道:“是。”
“可问过了?”
穆云轻张了张口,她有上一世的记忆,自然知道绾云手中掌握着蔚州兵器制造营通敌叛国的关键性证据,无须多问。
可此时……
要她如何当着绾云的面同他说,她已是问过了,绾云是知晓内情之人。
她分明没问。
穆云轻神色间不由有些讪然,绾云却在此时开了口,声音清透:“世子要问的,可是蔚州上下,通敌叛国一事?”
绾云的声音很轻,可在这不大的屋中,却有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
裴言川的眸光瞬时便变了。
绾云说完此话,却是垂下了首,不再多言。
他之前便有想过,这蔚州上下都烂得透了,这般大赚钱的买卖,人人多少都掺了一脚,他又要同谁去说,他查到的,那些足以使人掉脑袋甚至诛九族的证据。
他自有记忆起,大半的时光都在这南风馆中,别说走出蔚州,便是连走出南风馆的次数都是极少。
见识浅薄,不知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
可是,他却知,在这燕北之地,汾阳王世子,是他定然可信、也可说的人。
他查到的那些证据,若是连对着汾阳王世子都不能说,那他当真不知,还能同谁说了。
也许经历了这两个月,他也是能同青郎说的。
绾云心中想着,抬目看向同样立于一旁的穆青。
少年人身姿笔挺,站在汾阳王世子身边,眉眼间亦是一派的严肃。
如今在场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另一个,是他一直以来都景仰至极的人,绾云双手攥了攥拳,转身走进了内室。
不过是片刻功夫,绾云便双手捧着一个不大的黑色匣子,从内室中转了出来。
绾云神情郑重,将黑色的匣子轻轻放在裴言川身旁的桌案上,随后退至一侧,默然垂首。
裴言川将绾云的一系列动作看在眼中,眸光微深,他伸手,将匣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展了开来。
不过是粗略扫过,裴言川的神色便不见半分方才的轻松,变得一派沉肃。他抬眼,看向一旁依然垂首立着的绾云,目光已是与先前截然不同。
这般多的证据,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也绝非,偶然所得。
裴言川敛起思绪,重新从头翻阅起匣子中的纸张,待全部读完,又将匣子中的一小枚令牌拿起看了看。
等到再抬起眼,已是过了近一盏茶的功夫。
裴言川看向一旁一身红衣,面扑浓妆的男子,神情变得郑重:“你辛苦了。”
绾云原本低垂着头,闻言豁然抬眼,看向坐在桌前的男子,凤眸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然,汾阳王世子,又怎会同他说“辛苦了”?
“你坐。”
裴言川再次开口,神态间不见半分往日的散漫:“有些细节详情,我想再问一问你。”
……
一个时辰后,裴言川将纸张,还有几件零星的小证物收拢,重新放回到匣子中:“这个匣子,我带走,可以吗。”
绾云在一旁,只敢坐半个椅子,闻言,连忙点头道:“当然。”
“……世子拿去便是。”
一个时辰的言谈,绾云对这位名声响彻燕北的汾阳王世子已是全然地信服和崇敬。
当真是……不负盛名。
许多事,他不过是简短开了个头,世子便已是知晓了后续。
他不愿在这般磊落飞扬的人面前多谈自己那些腌臜的过往,世子便不多问。实在避不过的,世子的神情间亦不见分毫的异色。
绾云甚至想,也许他是自视过高出现了错觉,他竟从汾阳王世子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尊重。
绾云想到这里,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尊重这个词,什么时候能够用到他的身上了?
“是我,没有早日察觉此事,致使蔚州豺狼当道,上下通敌叛国数年之久。”
裴言川开口,看向绾云,薄唇轻抿:“也让你,忍辱负重这些年,求告无门。”
“是我之过。”
绾云闻言,却是立即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摆着手,神情间不见半分往日里的风流妖媚,细看之下竟是带上了几分无措:
“不是,世子何错之有?”
纵他之前并不如何懂官场上的事,亦知裴言川是三军主帅,是武将,并无监察之责。
更何况,几年下来,蔚州官场被他近乎摸得透了,更知,此事,于裴言川,实乃无妄之灾。
裴言川没有说话,想到方才自己看到的东西,只觉心惊。
只是,蒋正恩,一个小小的蔚州州牧,竟有这般大的胆子吗?
绾云最早的证据是在四年前,那么,蒋正恩做这些,便绝不止四年。
只是……那么多的钱,蒋正恩,他真的吃得下吗?
蔚州之地,又能够吃得下吗?
裴言川想着,已是站起了身,他看向绾云,似只是随口一问:“此事过后,有什么打算吗?”
绾云有些回不过神,没想到裴言川竟问起这个,这是他之前从不曾想过的事情。
而裴言川话里的意思,显然是……
“此事你有大功。”
“无论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提。”
绾云张了张口,只觉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方才还在说蔚州之事,转瞬就提到了他。
他完全不知要如何作答。
裴言川明显看出了他的局促,不由轻笑了声,再开口时声音中明显多了几分安抚,道:“也不用立即便答复什么。”
“想想也好。”
“你只需知,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无论想要什么,都是你应得的,便可。”
裴言川眸光温和,绾云却一瞬间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张口,喃喃:“世子……”
裴言川点了下头,应了声:“这段时日,我会派人保护你。”
“你尽可安心。”
语罢,裴言川看向一旁一直默不作声老老实实充当着背景板的穆青,笑着道:“走吧。”
穆云轻回过神,看了一眼一旁早已是呆愣住,只目光怔然看向裴言川的绾云,不由得弯唇:“好。”
……
待到走出南风馆,已是接近寅时,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金缕街也早不似深夜时那般热闹喧嚣。
穆云轻与裴言川并肩走在街上,朝客栈而去。
路上,穆云轻的心情是这些时日来难得的放松。
蔚州之事,有了绾云提供的一系列线索,外加有裴言川在,相信很快便能妥善解决。
然后,他们便能及时赶回燕云关。
如此,利班之危可解。
想到这里,穆云轻不由得唇角上扬。
裴言川微侧过头,看向此时走在自己身侧的穆青,目光再一次不由自主落向少年腰间配着的玉带上。
青衣玉带,倒是极配。
只是……
“穆青。”
转过一处街角,裴言川终是开口,唤住了身旁的少年。
穆云轻微偏转过头,便听耳畔,裴言川的声音清越低沉,问道:“你可是,喜欢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