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昼实在是太害怕了。
将这句话说出来的半分钟后,他逐渐被不安的感觉吞噬。
即使这样害怕,这样不安,他还记得不能泄露协议,不能让周遭的有心人抓到把柄。惊涛骇浪的情绪只在第一句话中喷薄一瞬,便被他使劲塞回心里。心脏像一个膨胀到极致的口袋,出现道道流血的裂痕,令身体窒息又疼痛,流着眼泪,难以呼吸。
他终于坦白的那句喜欢,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
方昼向关横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仍然愿意飞奔过去。
关横可以忽视,也可以拒绝。
关横会答应他吗?
方昼太没有安全感,不知道答案,只能将关横抱得更紧。
他闭上眼睛,贪恋地感受这个拥抱。心底盘旋的念头如同熔浆燃烧后的余烬,如果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亲密接触,也没关系了,至少拥有过,答案是什么或许并不重要。
他就这么想着,刚刚拉开一点距离,却忽然感觉关横的手贴在背上。
随即,他被重新拽入关横的怀里,诧异地睁大眼睛。
关横微微俯下身,让他的脚跟得以落回地面,不用再费力地踮起脚尖去拥抱。他自以为已经抱得很紧,可接下来关横把他揉进怀里的力度,才是真的让他喘不过气了。
好像最渴望对方留在身边的人不是他,而是关横。
他被勒得太难受,不小心呛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关横这才松了力道,却没有放开方昼,仍然圈着他的腰,生怕他后悔跑了似的,罕见地褪去成熟风度,声音和心跳一样方寸大乱:“我……”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
关横眼里只有方昼,听到这声动静,才想起身后一片乌泱泱的阴影。
虽然庭院不在核心区域,但是他们作为宴会焦点,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窥探之中。早在关横上前去接住醉酒的方昼时,嗅到秘闻气息的众人便立即中止对话,表面泰然自若地品酒,实则耳朵竖得一个比一个高,热衷于看好戏的内心难掩兴奋。
他们确实没有听到方昼的表白。
但是心里脑补的八卦,可比表白劲爆多了。
中年富商更是惊愕到摔了手中的酒杯。
见关横瞥过来,他忙笑道:“抱歉抱歉,你们继续。”
关横意识到这不是适合敞开心扉的地方,带方昼回休息室。
醉意让方昼的脚步不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关横没有犹豫,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在窃窃私语声中离场。
到了休息室,先映入眼帘的是满桌酒瓶,有两个滚了下来。
关横跨过地面的酒瓶,抱着方昼坐在沙发上,始终不放手。
方昼垂着头,安静而乖巧地坐在关横的腿上,睫毛被眼泪浸湿成一簇簇的,感受到关横落下来的目光,像被压住翅膀的蝴蝶一般颤动难止。唇瓣也跟着颤了颤,却没能说出什么。
他抢在关横前面,声音很轻地重复一遍:“对不起。”
关横本来想亲他,听到这句可怜的话,动作不禁一顿。
关横心下思忖,选择了更温和的方式:“为什么说对不起?”
方昼不敢看他,自然看不到他眼里翻涌的情绪,低下头,习惯性开始说懂事的话,扮演一个乖孩子:“今天的场合这么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你丢脸,对不起。关老先生肯定知道了,我明明想做好的,却弄成这样……我不该喝酒的,对不起……”
他掐着自己的手,用力到指甲泛白:“……还有最后那句话,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说出这句懂事的话时,他还是没能抑制住眼泪。
难熬的醉意在脑海中旋转,说出口的话也断断续续。
他觉得湿漉漉的脸很讨厌,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却又要掉下来。
难过的时候,诸事都不顺,诸事都在顽劣地跟自己作对。
关横的本意是找个静谧且没有恶意曲解的地方。但是方昼这会的心理本就摇摇欲坠,在他的视角里,暗恋的人收到自己的表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拉着他走掉了。
好像很嫌弃,很无动于衷,很不想给予回应。
方昼像在迷宫里来回打转的小狗,终于撑不下去了,蜷缩在角落的酒瓶堆里嚎啕大哭。
他想着自己先喜欢的对方,所以总是保持着无穷无尽的热情、乖巧和耐心,在迷宫里屡屡碰壁也乐观地摇尾巴。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也会很累很伤心,期待关先生能快一点找到自己,在铺满花瓣和气球的餐厅里向自己说情话,说一句我喜欢你。
他一定想都不想就说好。
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变成这么仓促的表白。
喝醉的小狗伤心又迷糊,也琢磨不透关先生的心。
方昼深吸一口气:“我记得的,出现感情协议自动作废。违约金我最多筹到一半。但你放心,实在不行我就去借水滴筹,总之绝对不会赖账。”
关横心疼又好笑:“故意气我是不是?”
闻言,方昼直接把手腕上的镯子往下扯,委屈地说气话:“我其实一直都想违约,但是没有钱。我们现在是要离婚吧?那这个还给你,你的东西都还给你,我不要了。”
方昼是真的使了劲,尺寸契合的镯子却不是那么好褪的,骨节处的皮肤被刮出一大片泛着滚烫的红,迅速转变为火辣辣的胀痛。
关横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坚定地把镯子推了回去。
关横低声道:“不准摘,收下了就要戴一辈子。”
方昼说:“这是霸王条款!”
关横说:“只有这一条。”
方昼垂下眼,盯着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大手包裹住小手,轻轻按揉被蹭痛刮红的皮肤。他好想回握住关横的手,犹豫片刻,只谨慎地碰了碰泛着幽幽冷光的镯子,不说话了。
关横有点无奈:“怎么总想着钱的事,本来就不准备让你还。”
方昼嘟哝道:“我不喜欢欠账,但如果债主是你,好像也不错。”
前世的还债经历太过惨烈,殴打和辱骂是常有的事,催债者曾经将牙签刺进他的指甲盖,贝壳般的指甲涨满剧痛的淤血,两只手也被踩得充血肿了起来,他却还是要坚持着画画挣钱,日子从来都是那样艰难。
如果讨债的人是关横,他好像就不用害怕了。
关横应该不会凶他,也不会让他受很重的伤。
方昼终于敢抬头。
他小心翼翼道:“你可不可以亲自来找我,我想看见你。”
关横低头看他,忽然顺着他的话说:“我来收债,方法会不太一样。”
方昼微微蹙眉:“是什么。”
关横亲了他的眼睛一下。
很轻,一触即分,像露水亲吻蝴蝶的翅膀。
方昼呆住了。
关横凝视着他,缓缓说道:“能见到你一面,就划十万;能亲到你的眼睛或者脸颊,就划百万;若是我足够幸运,能亲到你的嘴唇,只要亲一下,过往的桎梏便一笔勾销,好不好。”
话音刚落,关横的吻随之落了下来,令方昼来不及犹豫。
就在这一刻,他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唇瓣相贴之间,汹涌的爱意无所遁形。关横轻而易举地将方昼压倒在沙发里,一手按住后颈,一手锢住腰肢,力道骤然收紧,几乎要将心爱的人揉碎在怀里。
高热持续蔓延,血液化作滚烫的熔浆,让两颗终于相遇的心燃烧。
方昼陷进了沙发里,也陷进了关横的吻里。
这是他们心意相通的第一个吻。
身体被压在沙发和关横的怀抱之间,提不起半分力气反抗。唇瓣被轻松撬开,酒香在唇齿间激烈弥漫,让他感受到某种更深层次的醉感。酒液在身体里沸腾,让彼此的呼吸都裹满无法承受的热意。
方昼被亲到呼吸困难,费力地想要挣扎。
关横按住他后颈的手瞬间收得更紧了,让他动弹不得。
似乎还准确地摸到了后颈的那颗痣,若有若无地摩挲着。
方昼在密不透风的亲吻中唔唔直叫:“关……关先生……”
闻言,关横终于抽离了一点。
大概一毫米的距离。
他咬着方昼的唇珠,唇贴着唇呢喃道:“嗯?”
方昼得到喘息的间隙,可怜得脸都憋红了:“我呼吸不过来了。”
关横容许他呼吸一会,转道去亲他的脸颊肉,着迷似的亲吻。
关横低声道:“你这里好烫,好软。”
方昼的脸颊温度不减反增,小声道:“那你多亲一亲。”
关横盯着他的眼睛:“只亲这里么?”
方昼起初还有点支支吾吾:“随便呀,你想亲哪就亲哪。”
他鼓起勇气与关横对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望着关横幽深的瞳孔,正要再说,下一秒却是惊叫出声。
关横竟然咬住了他的喉咙。
方昼仿佛被扼住命门的幼兽,吓得浑身绷紧,清晰地感受到坚硬的牙齿与柔软的皮肤厮磨,虽然一点都不疼,但动也不敢动一下,只能蜷缩在关横怀里细细地颤抖。
直到关横将轻咬换成了吮吻。
方昼如梦初醒,着急地推关横的肩膀:“不行……不能留印子,待会还要去见爷爷。回家再做这个,这里没有高领毛衣给我换……我给老人家留的印象绝对不能再差了。”
关横依言松开他,笑道:“这么快就改口了?”
分明来的路上,方昼还战战兢兢地称呼关闻海为“关老先生”。
方昼故意朝沙发外扭过脸,才敢用大大咧咧的语气说道:“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不可以改口吗?要是你觉得太快,我就把称呼变回去。”
他小声道:“真奇怪……结婚了亲嘴了,难道还不算在一起吗。”
关横忍俊不禁,把他从沙发里抱起来:“不用变。”
关横缓慢地抚摸方昼的头发,认真而郑重地说道:“我知道,小昼很勇敢,一个人坚持走了很久的路才找到我。往后的路,我再也不会让你那么辛苦。我会给你世间最好的东西,陪你做任何想做的事,一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你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他轻轻吻了一下方昼的额头:“以后的一辈子,都换我去找你。”
方昼愣愣地看着关横,难辨虚实,恍在梦中。
他半晌才找回声音,喉咙酸涩哽咽:“真的?”
关横解锁手机,递给方昼,示意他低头看:“真的。”
屏幕上是订位信息,是他们上周去过的那家高档餐厅,普通会员订一个角落席位都很难,关横包下了一整个餐厅。还有和老板的聊天记录,主题风格、惊喜流程、晚餐样式,甚至到桌面该摆什么花束,关横都亲自设计,一大段一大段思路占满屏幕。
老板热情洋溢,又是应答又是聊天,得知关横是给方昼订的之后,连连夸赞:[怪不得,比我们本店的方案都做得好。您太用心了,您爱人看到,肯定会很惊喜很感动的。]
过了一分钟,关横才回复:[他会喜欢吗?]
老板:[当然!没有人不喜欢惊喜,还是准备得这么好的惊喜!]
关横:[嗯,想给他最好的。]
老板还连发了三个“为绝美爱情点赞”的表情包。
结果后来面对将近万字的布置方案,老板累麻了,只会重复“好的”。
最终定稿的方案里,餐厅里摆满花瓣、圆气球和礼物盒。
他们的座位旁边是落地窗,偏头俯瞰下去,是整座城市的繁华夜景。
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充斥着每一层空间,用香槟色绸带系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之间,代替泉水堆满了偌大的室内喷泉,还将途径道路两侧铺得满满当当,可以边走边拆。从方昼喜欢的名家书画,到贵重的璞玉宝石,还有最寻常的轿车钥匙和镶钻腕表。
最后一个礼物在晚餐之后,会由关横亲手送给他。
漂亮小巧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订婚戒指。
关横微微一笑:“正式戒指要在婚礼上给,先补一个求婚的。”
方昼撇开目光,余光偷偷盯着那枚戒指:“我们不是结婚了吗。”
关横抱着他,温柔道:“我们把假结婚变成真结婚,好不好?”
方昼再也忍不住了,抱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这是一个更绵长,更细腻的吻。
唇齿交融间,方昼发出一声模糊又黏腻的“嗯”,作为回答。
他任由关横深入自己,却因为紧张、笨拙又青涩,不小心呛了一下。
关横停了下来,给他拍背:“休息一会,我去给你拿醒酒茶。”
赌场真假混淆的吻不算,方昼初尝情愫,根本不舍得放手。
他黏在关横的身上,眼睛都亮晶晶的:“不要休息,再来。”
关横低笑一声,看了他一会,也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
关横声音温柔:“宝贝,我会一直爱你,对你好的。”
此时此刻,方昼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红着脸,认真道:“我也会对你好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关横笑道:“好。”
实际上,关横也不舍得放开方昼,单手托着他的屁股,轻轻松松地将他抱了起来,走到茶桌前,用另一只手拿起茶杯。回到沙发,关横依然抱着他,喂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醒酒茶。
方昼不喜欢这种清淡的饮品,喝掉一半便想蒙混过关。
关横低声道:“再喝一点,不然会很难受。”
方昼乖乖地扭过头,将苦涩的茶汤都喝完了。
两个人身体贴得这么紧,都感受到某种难以言说的事。
奇怪的是,暧昧期时,他们能心照不宣地用互相帮忙的借口,初次确定恋爱关系后,却陷入一种你不说我也不说的尴尬漩涡,只是若无其事地干抱着,装作什么反应也没有。
方昼率先转移话题:“那个餐厅,你上周带我去过。”
关横说:“嗯,提前演练一遍走位,以免紧张。”
方昼新奇道:“你也会紧张吗?”
天地间的开幕式遭遇变故时,全场人心惶惶,关横坦然自若。
关横笑了一声:“面对你,我总是不一样。”
方昼害羞又高兴:“那你本来准备什么时候跟我说?”
关横刮了刮他的鼻子:“后天,没想到让你抢先了。”
方昼不好意思地说:“我实在等不及了。”
关横忽然问他:“宝贝喜欢了我多少年?”
方昼一愣:“你早就知道了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不管不顾地说出前世的年数,那才是最真实的暗恋时间,但还是理智地遏制住这个危险的念头:“也还好,就七年。”
关横稍稍挑眉:“你之前说,我们五年前见过面。”
方昼难免有一点低落:“但是第一次见面是七年前,在国画家协会的大楼里,基本上都是我偷偷观察你。我以为七年前你不记得,五年前你总能记得一点,谁知道你都不记得……不过你没印象也正常,我们又不认识。”
关横蹙眉细听,仓促回想之间,却难以抓住忽闪的记忆碎片。
当务之急,还是先安抚伤心的小朋友。
关横低声哄道:“对不起,老公忘记了,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
他又说:“宝贝告诉我,我以后都记得。”
方昼纠结片刻,闷闷道:“不告诉你,太丢脸了。”
关横也不勉强,刚互通心意,便着急忙慌地要把伴侣的所有秘密都搞清楚,确实有点快。反正以后时间足够多,能慢慢哄着方昼说出来。
他换了个问题:“这些年是不是很辛苦,很难受?”
方昼低头玩关横的衬衫扣子,坦诚道:“……有一点。”
他的声音很慢,好像铅笔尖在素描纸上沙沙滑过:“说实话,有段时间想过放弃。因为我们的差距太大,我甚至都没法见到你。本来觉得这样也好,见不到,慢慢就能忘掉了。
“结果……发现只会更想你。我还特别喜欢在日记本和画册里画你的样子,想你在做什么,和谁见面,还有……有没有谈恋爱。”
他想起青春时光,有羞赧却勇敢的怦然心动:“我当初做过好多幼稚的事,比如把你的报道剪下来,贴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里,装成在收集名人名言。做梦也经常梦见你,高中时期的梦都比较单纯,牵手都不敢想。
“比如在奶茶店偶遇你,送给你最甜的招牌奶茶。或者在蛋糕店偶遇你,掏出零花钱替你结账,然后潇洒地扬长而去,留你独自心动。”
关横闷笑道:“我不喜欢吃甜食,去咖啡店更符合常理。”
方昼非常委屈:“我那时候刚喜欢上你,不知道嘛。”
他越想越是悲愤,揪住关横的脸,轻轻往外扯:“就是因为你!我的输入法常用词都变了,每次想打‘国画干货’,结果第一位都是‘关横关横’!”
关横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抱着炸毛的方昼好一顿哄。
方昼扭过头,语气似赌气又似沮丧:“结婚后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不可能喜欢我。等五年期限一到,桥归桥路归路,亲你一口我就跑路。”
还挺押韵。
关横逗他:“也可以直接跟我表白。”
方昼如实道:“亲倒是敢,表白不太敢。”
关横循循善诱道:“那现在为什么敢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所在:“是不是谁在背后说了什么?”
方昼“嗯”了一声:“之前回来的路上,我遇到……”
这时,休息室的门忽然被叩响。
管家匆匆赶来,恭敬道:“关先生,老先生醒了,在卧房等您。”
关横说:“麻烦您告诉爷爷,我现在有要事,待会再去拜访他。”
管家却为难道:“老先生说,是关于继承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