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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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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昼的十八岁生日,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天。

那是他前世第一次爆发,也是唯一一次爆发。

方昼的右手被玻璃碎片刺伤,手掌的皮肉被割开,尖锐的玻璃碎片深深地扎进了他的手臂肌肉里。刺伤得最深、影响最严重的一块针形碎片,只差一点就贯穿了他的手腕。

那一天的记忆,都被浸泡在一片黏稠的红色里。

整条手臂全是血,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剧痛让他不断地流下眼泪,却不敢去碰嵌满玻璃的右手。稍微一动,大股大股的鲜血便涌了出来,将地面的玻璃碎片染得更红。

方昼从没有那么崩溃过。

人遭受剧烈疼痛的时候,很容易产生耳鸣。

他的手很疼,嗡鸣震颤的耳朵很疼,心脏也疼得一抽一抽的,刺鼻的血腥味中,生理和心理的剧痛混淆不清。任婉的尖叫声引来围观,一双双眼睛惊讶地打量着倒在地上的他,就是没有人来扶他。

他麻木又疲惫,感觉自己就像斗兽场里浑身是血的动物。

快要死掉的时候,还要满足他人的观赏欲和猎奇欲。

任婉终于从惊慌中反应过来,冲出去打电话。

方禹雷也听到动静,过来一看,还以为何叶又闯祸了。知道是任婉干的之后,他意外地挑了下眉。

救护车赶到需要时间,任婉找管家高青成要药箱,先给方昼止血。

都这个时候了,高青成还要使坏,一边故意放慢速度翻找药箱钥匙,一边哈欠连天地抱怨:“大晚上的,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吗,把地上弄得到处都是血,还要帮你们去擦。”

任婉焦急道:“快一点,快一点呀。”

高青成的手刚辨别出药箱钥匙。

听到这话,却一甩手,又把那钥匙丢回繁杂的钥匙串里。

又得重新找了。

他语调讥讽:“您别催我呀,您越催,我越办不好事。药箱以前可是没锁的,被人偷过一回药之后,就严严实实地锁起来了,真不好开。这能怪谁?怪自己呗。”

任婉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高青成在嘲讽什么。

方禹雷第一次赌输近七位数的钱时,把家里砸得一团糟,溅起的烟灰缸碎片划伤了任婉的额头。

整个家的人噤若寒蝉,她在卧室里捂着伤口垂泪,只有还是个小孩子的方昼悄悄去给她拿药,唱歌画画哄她开心,幼稚又可爱地给妈妈呼呼,让所有的疼痛都飞走。

药放在药箱里,方昼也是主人,凭什么不能拿呢?

在高青成的眼里,这就是不能拿,这就是偷窃。

就像何叶小时候诬陷方昼偷画具,高青成也如法炮制地诬陷他偷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让人如何能预料到。只可惜多年前小孩子玲珑剔透的水晶心,摔在地上,竟成了多年后刺向他自己的玻璃碎片,在杂物间脏污的地板上吸干了他的血液。

方昼没有喊一声疼。

眼前的世界仿若催眠师的血红钟表,眩晕转动,疲倦作响。

他期待了很久的十八岁生日,就这么被毁掉了。

第二天的高考,他自然也没能去成。

医生给出的鉴定结果很不乐观。他的右手损伤严重,特别是快被玻璃贯穿的手腕,别说握笔写字了,稍微动一下都会疼,需要进行手术。康复效果好的话,正常起居没问题。

但是能不能继续画画,很难说。

国画对精准运墨的要求度极高,观画者看到的一片墨色竹叶,或许是画者练习上千遍的平留圆重变,才琢磨出的最佳效果,是一项极其精细的艺术工作。要确保完全恢复到那个程度,医生为难地告诉他,几率渺茫,需要做好改换专业的心理准备。

第二天,杜鹤年和应如是风尘仆仆地赶回国内。

方昼靠在病床上,手臂裹满了纱布,从昨晚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嘴唇干裂发白。他怔怔地望着窗外,这家医院离他的考场很近,视线穿过林立的高楼大厦,可以隐约看到学校教室的小窗户。

算一算时间,现在刚好考完第一门语文。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炙热,暖融融地铺满车水马龙的人行道。车辆们静悄悄地向前流动,默契地遵守约定,不发出任何可能打扰到考生的鸣笛声,像一条安静又温柔的河。

何叶考完了语文,蹦蹦跳跳地来到医院,在外面靠着病房的门,跟方禹雷撒娇,扯着嗓子抱怨:“今年的卷子也太难了,我有好多都不会写,坐在考场里可无聊了。”

方禹雷耐心安慰,语气宠溺:“文化课过线了就行了,考完就好了,到时候爸爸带你去吃大餐。”

隔着一扇门,那些声音依然热闹,一字不落地传进病房里。

方昼低下头,安静地盯着被子上的褶皱。

师父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应爷爷也是。

他想起小时候,拜师礼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师父蹲下来,随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用力之猛,将还是个小团子的方昼推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师父把他拽了回来,语气非常随意:“小不点,以后就跟着我一起学画。这一学,就是一辈子了,能坚持下来吗。”

他急急点头:“一定!”

师父这才哼着笑了一声。

第一次挨打的时候,手心特别疼,他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

应爷爷给他涂药,端来糕点和热牛奶,还送了他文房四宝形状的可爱抱枕。童年的抱枕比现在小一号,但对小方昼来说刚刚好。他抱着那个毛笔抱枕,眼泪珠子全抹在了上面,就这么抽抽噎噎地睡着了。

小方昼睡得正熟时,好像还做了个美梦。

有人给他擦拭脸上的泪痕,捧起他的手,给他换药。

浓墨、苦药和檀香混合的熟悉气息来到身边。

是师父。

临走前,师父还伸出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估计是吸取了拜师礼的教训,力道放得特别轻,带着些许笨拙和犹豫,称得上是小心翼翼了。

师父叹了一口气,呢喃道:“小不点,快点长大吧。”

小方昼依依不舍地醒来,觉得这个梦真的太美好了。

再后来的十二年光阴,便显得有些压抑。

杜鹤年对待作画要求严厉,习惯厉声吼他全名,把他吓得一抖,打骂更是常有的事,夸赞却太难给予一句。被打击得多了,他也心灰意冷,觉得师父应该很讨厌自己。

毕竟拜师礼的时候,师父的原话是,当初想找更好的徒弟,找不到,才凑合用了他。

他知道自己是凑合用的徒弟,生怕再次被丢弃,所以谨小慎微,在家里被欺负得再狠,也不敢跟师父和应爷爷诉苦。如今什么也瞒不住了,心中涌上来的第一股情绪便是惶恐。

他的手可能废掉了,再也画不出画了,师父还会要他吗?

他甚至怯懦地想,如果师父不要他,他就悄悄离开好了。

他不想和师父的最后一面,听到的也是愤怒失望的斥责。

杜鹤年来了,走进病房里,却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

师父沉默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师父很温柔地说:“别害怕,小不点。”

方昼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他不敢哭出声,怕师父收回这份同情,也怕师父只是同情他。

泪珠模糊了视线,啪嗒啪嗒地掉落在病床被子的褶皱里,洇开圆圆的水痕,仿佛一叶神奇的扁舟,载着他回到童年时做过的美梦。

哄着方昼睡熟后,杜鹤年和应如是才出了病房,直逼方家三人。

方禹雷正在医院禁止吸烟的标识下面抽烟。

他悠哉游哉地吐出一个烟圈,微笑着道:“杜老先生,好久不见。真是麻烦您大老远跑一趟,方昼这孩子不懂事,跟他妈妈起了点冲突。这是我儿子何叶,天赋可不错了!要是方昼没法画了,您也可以收他……”

杜鹤年接过应如是递给他的戒指,戴在手指上,将尖刺朝下。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狠狠抽了方禹雷一耳光!

清脆的一声巨响,引得附近走廊的病患家属都呆了。

杜鹤年一生精于国画,手腕力道强劲,控制角度精准。这一巴掌抽过去,把方禹雷那张肥厚的老脸皮抽得震颤不已。脸上霎时被戒指尖刺划开一道长口子,鲜血四溅。

方禹雷痛得眼泪狂飙,当即爆出一连串肮脏的粗口。

杜鹤年懒得理他,任他狗吠。

杜鹤年转头问任婉:“是你伤了我徒弟的手?”

任婉怯怯点头:“是……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推了一下他就……”

杜鹤年第二次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抽了任婉一巴掌。

任婉痛得从嗓子里迸出尖叫,捂着脸颊流泪,却什么也没说。

杜鹤年又问何叶:“是你到处散播谣言,污蔑我徒弟?”

何叶头皮发紧,撒腿就跑。

杜鹤年揪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地把他拖了回来。

第三个响亮的巴掌,就毫不客气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杜鹤年摘下尖刺沾满血的戒指,俯视着那些缓慢蠕动的鲜血,就像看着垃圾一样嫌恶。

并不名贵的装饰戒指,极其丑陋的卑劣鲜血,一起被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倒是个恰如其分的结局。

方禹雷气得飞踹那个垃圾桶。

没成想那是个铁皮的大垃圾桶,不仅没踹倒,反而撞到了大脚趾。

他痛得面目空白了一瞬。

他怒喝道:“姓杜的,你他妈发什么神经!真以为谁都要捧着你吗,自以为是个清高的圣人,就别多余管别人家的事!你自己都在国画家协会里惹了多少人了,还有空在这替徒弟出头,当心被唾沫星子淹死!”

杜鹤年冷笑道:“你那肥油满溢的脑子还能正常运转,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我要做什么,不劳你操心。我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不是故意的,只要你们惹了我徒弟,这一巴掌就别想躲过去。一家子神经病,什么东西!”

末了还不屑地补一句:“还有,杜鹤年只是我的笔名,我姓应。骂人还能搞错别人的姓,什么智商。”

后面的应如是露出和善的微笑。

方禹雷气得跳脚,大吼大叫着骂脏,把这片区域闹得鸡飞狗跳。

应如是倚在后面的墙上,抱着双臂,漠然看着,第一次没了出手解围的老好人脾性。

这里是独立病房,等护士从别的走廊匆匆赶来,他才象征性地劝了一句:“青山,不必跟他们多说。去洗手吧,打了他们的脸,手都脏了。”

这一把明晃晃的温柔刀,又把方禹雷捅得够呛。

这一切,熟睡的方昼并不知晓。

被打的三个人,也没一个有脸告诉他。

那段日子被撒满消毒水的刺鼻味道。病房采光很好,在他眼中却罩着许多挥之不去的尘埃,深灰色,雾蒙蒙,不复有希望和生机的预兆。

他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的手能不能再画画。

应爷爷安慰他说不用担心,他们会摆平这些事。方昼听了,心脏却滴落更加黏稠的深色汁液,他知道自己给长辈们添了麻烦。

后来诬陷丑闻被顺利澄清,何叶的竞赛作品被爆出大量真正的抄袭判定。方禹雷焦头烂额,结果等分数一出,何叶竟然没过文化课的线。一问才知道,这家伙语文连答题卡的五分之一都没有填满,其它更弱的学科就更不用说了。

何叶以为高考也能用金钱和权势弥补,活脱脱一个天真蠢货。

方昼没空去管他们,右手的疼痛日日夜夜都在剧烈发作。

方昼将袖子挽到手肘,五年后的手臂,白净、柔软又光滑。

疤痕恩赐般地消失了,回忆却还在折磨他。

方昼平静道:“妈妈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忘记了吧。”

任婉猛地抓住他的手。

渗血的纱布,霎时间晕开更浓重的红。

冰凉纤长的十指缠绕住他的手腕,一点点收紧,长指甲无意识地刺戳纱布下的伤口。在这个从未有过的瞬间,妈妈这个词不再柔软美好,而成为了一条悲痛的蛇,锋利的玻璃碎片组装成满身的鳞片,奇怪的、受伤的、也要让孩子受伤的蛇。

任婉的语气分不清是急切还是怨恨:“不会的,妈妈不会忘。我就知道——你也没有忘,一直把那件事记在心里,还在恨我是不是?妈妈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呀!不是故意的!当时你跟我顶嘴,我气得昏了头,忘记地上还有玻璃了……”

任婉抓得更紧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向前看。你成绩好,第二年不也考进去了嘛?”

方昼没说话,只是盯着任婉。

任婉被盯得忍不住心慌。

半晌,方昼终于开口:“……好。”

他的声音很轻,很疲惫,融进杂物间虫群似的尘埃里:“爸爸是施暴者,他贪图的是打压弱者的快感,还有你的钱……既然妈妈不愿意懂,随你吧,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两世人生,他都已经仁至义尽,再也不想走向前世的结局。

方昼将手抽了出来:“我早该明白的,我只是放不下妈妈,才妄图带你一起走。你说得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之间也就这样了。妈妈想留就留在这里吧,我要出去了。”

任婉呆呆立着,还没反应过来。

方昼不再回头,一路向前,抬脚踹开门。

经年累月的尘埃和痛苦被抛在身后,他彻底走出了这间杂物间。

-

方昼本以为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会有一大群保安围上来,客气又不容置疑地把他请出别墅。

没想到打开门,一个人也没有。

他真有点诧异,站在二楼栏杆边往下看,望见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安嘉背对他坐在沙发里,慢悠悠地端起茶杯。

高青成一脸憋屈,竟然是站着的。

安嘉气场全开,既不像主人也不像客人,而是十足的讨债人,皮笑肉不笑道:“今儿我可算长了见识,客人都来了多久了,方禹雷先生还不打算现身,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他平日说话虽也泼辣有趣,总归还是圆滑占了上风,很少像现在这样故意刁难人,仅是用嘴唇碰了一下茶水,便一扬手,极为嫌弃地泼进旁边的鱼缸里:“哎呀,好烂的茶!”

鱼缸里的金鱼:“……”

高青成:“……”

“您这话可就说笑了,方先生他们被方昼无端殴打,正在洗澡换衣服,麻烦您稍等片刻。”

高青成明面强压着脾气,暗自却在阴阳怪气:“不过这茶喝都没喝,您怎么就知道不好呢?人见都没见,一上来就咄咄逼人的,也不好吧?”

安嘉笑眯眯道:“有些人不用见,就知道是贱人。”

话音落地,他才用胖胖的双手捂住嘴,故作惊讶地倒吸一口凉气,神态异常无辜:“糟糕,我刚才是不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高青成险些咬碎一颗后槽牙。

安嘉挂着满分笑容,挑不出任何错误:“你可别误会,我最近电视剧看多了,这台词呀张口就来。看着电视剧里的主角勇敢出击,把阴险家贼统统打成猪头,真是痛快。高弟弟——你说是不是?”

这一声“高弟弟”宛转起伏,叫得高青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青成发出一阵尴尬又干瘪的笑声:“不敢当,不敢当。”

安嘉中年之前,都是在关家老宅里做事,什么稀奇事稀奇人都见过,磨练出一双辨别好坏的火眼金睛。他早已听过方家的肮脏秘辛,亲自进来转了一圈,更是什么都晓得了。

面对高青成这副贼眉鼠眼的嘴脸,安嘉连白眼都懒得翻一个。

偏偏高青成还要挑衅:“您还有空看电视剧,真是好兴致,看来是没什么可管的。”

安嘉从容笑道:“老板正常,同事正常,四周围绕的都是好人,所以哪怕是一座庞大的合院,管起来也非常轻松。反倒如果上梁不正下梁歪,一栋小得可怜,连腿都撑不开的别墅,管起来就糟心又劳累了。高弟弟,真是苦了你了。”

他还特意踢了一脚茶桌,“砰”的一声,亲身示范撑不开腿。

高青成嘴角抽搐不止:“不苦,我觉得管得挺轻松的。”

安嘉轻笑道:“你瞒着雇主,全买的假货,当然轻松了。”

闻言,高青成的脸色大变,当即环顾周遭。

“别担心,你瞒着他的事又不止这一件,他待会有的知道。”

安嘉语气亲切,说完又踢了一脚茶桌:“做这行这么多年,今天真是让我开了眼了。古董赝品,字画赝品,浮雕漂亮的金箔一抹就掉,还有这小叶紫檀,仿也仿得用心点吧。”

他嗤笑一声:“这世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当管家了。”

高青成脸一阵红一阵白,被嘲讽得说不出话来。

抬头发现方昼的时候,安嘉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小昼!你可算来了,安叔等得都快睡着了!”

安嘉迅速褪去防御,仿佛一只发现青翠竹林的大熊猫,满面笑容地起身上楼,把方昼抱了个满怀。但由于太热情了,胖乎乎的近三百斤肉险些将方昼扑倒在地:“我正好在这边采购,关总让我先过来看看。”

方昼扶着栏杆站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安叔。”

安嘉刚要答“客气什么”,看到他手腕血迹斑斑的纱布,大惊失色地捧起来看了又看:“你的手怎么出了这么多血,这群家伙是不是合伙打你一个?疼不疼啊崽?苍天哪,这关先生看了肯定得心疼坏了。”

高青成悲凉心道:明明是他一个人打我们所有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方昼的心猛地一揪。

左边胸膛中纠缠攀附的血管,都因为这个名字,泛起密密麻麻的抽痛,让他险些压抑不住奔涌的情绪。

他垂下眼帘,掩盖住眼睛的湿意,笑道:“还好,现在不是很痛了。”

方昼闷闷地想:和喜欢的人之间的距离,真的太讨厌了。

明明很想下一秒就能看到那个人,却要忍受这么久的想念。

与此同时,方昼又觉得自己很幸运。

若是在前世,关先生只是他暗恋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是没有办法克服的,反倒会无限蔓延,直到他的生命抵达终点。

可是现在,他们的距离在一点点缩短,仿佛下一秒,方昼就能见到关先生,安心地躲在关先生的怀里,试探着亲吻他的唇角。

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低沉熟悉的声音:“小昼。”

方昼的心蓦然一悬,仿佛石子落入湖泊,泛开圈圈震颤的嗡鸣。

他急切地转身,双手按在栏杆上面,低头向楼下张望,看到了思念已久的身影。

关横站在楼梯边,仰头看着他,眼睛里只愿意装他一个人。

深秋的寒风呼啸灌入室内,拂过长地毯的细软绒毛,微微吹起大衣的宽松下摆。关横外面披着大衣,里面是笔挺修身的西装,抬起的面容成熟而英俊,神情是独属于年上者的沉稳。唯有那双仰视方昼的眼睛,透露着难以属于年上者的深情。

会为了他的一句想念,横跨半个城市来找他。

关横朝方昼张开双臂,笑道:“宝贝,我来接你回家了。”

方昼心神激荡,他跑向关横的方向,步伐踏得那样重那样急,生怕慢一秒,关横就会丢下他离开。

他不想被丢弃在这座只有虚伪和痛苦的房子里,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好几次快要将自己绊倒,最后三阶楼梯几乎是直接跳下去的,就这样扑进了关横的怀里。

那一瞬间,他的灵魂都在强烈的爱意之下燃烧。

他感觉扑向熔浆,扑向火焰,扑向十二年暗恋的最终归宿。

方昼任凭自己埋在关横怀里,耳朵听见了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好像听到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身体亲密相贴,心动无所遁形,分明只是无言地相拥,两颗心脏却已经互诉衷肠。

这情话如此清晰,再也无法怀疑。

方昼抱紧他的腰,闷声道:“你来得有一点晚。”

关横抱紧他的肩膀,低声道:“对不起,宝贝。”

关横将他完全包裹在大衣里。

方昼嗅着关横身上好闻的气息,被这气息沉沉拥抱,感觉回到安全的巢穴,没有抬头,摸索着向后抬手,指向二楼的方向,语气有点委屈:“我刚才都想直接跳下来了。”

关横忍俊不禁:“那我一定会接住你。”

安嘉趴在二楼栏杆边,作西子捧心状,露出满意的笑容:“苍天哪,多么幸福的一对眷侣啊。”

方禹雷等人听说关横来了,头发都来不及擦干,立刻谄媚跑来。

安嘉依旧作西子捧心状,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苍天哪,多么扫兴的一群妖怪啊。”

方禹雷正愁缺钱还债,乍一见到关横,如同流浪汉见到忘记拔卡的ATM,热泪盈眶地狂奔而至,就差最后一道密码了,谄笑道:“关总来了,来来来您这边坐,我去叫人拿点新鲜的水果点心来。您吃午饭了吗?我让他们做点一块吃?”

关横神情淡漠:“不用,我解决完事情,就接小昼走。”

方禹雷心里咯噔一下:“事情,没有什么事情啊!都是误会!”

关横没理他,揽着方昼到沙发上坐下。方昼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讲过他听,尽可能陈述得客观理智。

关横其实并不需要他的理智,更想听他把压抑的委屈全部释放出来,但是也听得认真,注意到他的右手别在身后,蹙眉道:“藏什么?”

关横握住他的右手,看到了手腕的伤口。

那一刻,关横脸上的表情,让方昼都有点害怕。

但他手上的力道却更轻,不舍得让方昼疼,只是轻轻圈着手腕,摩挲纱布旁的皮肤,连碰都不敢碰一下晕开血的伤口:“疼不疼?”

方昼犹豫了一下,选择摇头。

关横说:“谁伤的你?”

方禹雷意识到不妙,赶紧抢先解释:“没什么,就是琏琏那孩子,在机场走错了,跑进了女厕所。方昼去拉他出来的时候磕到手腕了。”

关横只问:“这是磕伤?”

方禹雷心虚得都不敢跟关横对视,硬着头皮瞎扯:“乍一看……是不太像哈,也不知道在哪磕成这样。”

关横冷声道:“我爱人是画家,你们也敢碰他的手。”

方禹雷起初以为这事还能谈,见到涌进别墅的大批保镖,取代了自己的保安,再见到关横这副神态,心里咯噔得直发抖。他低声呵斥何婉带着琏琏进房去,自己再笑着往后退:“关总,你看这,开了个玩笑。”

关横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他先耐心查看了方昼的手腕伤势,确定没有大碍,才向正在拙劣解释的方禹雷投去一瞥。

暴戾、森寒、阴郁挣断束缚,在这一眼中显露无遗。

方禹雷吓得撒腿就跑。

关横说:“把人留下。”

训练有素的保镖立刻上前,把这群人按回原地。

方禹雷是商界老油条了,哪里看不懂这种情况。

方禹雷立刻能屈能伸地痛哭起来:“关总,确实不是开玩笑,但全是他们碰的!我什么都没做!是何婉撺掇我把人叫来,我没想到方昼也会跟着过来。还有任婉,她当年还差点弄废了方昼的手。还有何叶,都是他们欺负的,我只是旁观而已!”

关横平静道:“好,那我也跟你开个玩笑。”

他接过保镖递来的文件,直接摔在方禹雷面前的地上。

去捡别人扔在地上的东西,对方禹雷来说太屈辱。

方禹雷犹犹豫豫半天,以一个紧绷的姿势蹲下身,还是憋屈地把文件捡了起来。结果翻开第一页,他便瞳孔地震,哪里还管什么屈不屈辱,“扑通”一声跪在大理石地板上。

他这下是真的痛哭流涕了,甚至膝盖着地爬了过去:“关总,您这是要做什么!不行啊,这公司是我多年的心血,毁了它等同于要我的命!要想他们给方昼道歉,我让他们给方昼道歉,我……我也可以道歉!”

方昼甚少见到方禹雷这种形态,一时间震撼得往后缩了一下。

关横将他揽在怀里,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禹雷刚爬到他们面前,就被关横一脚踢了回去。

关横说:“你的狡辩,留着给法官,我不需要。”

方禹雷越往后翻越是绝望,没想到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被关横查得一清二楚,哭嚎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啊,我起码辛苦生了方昼,把他送到您身边了不是吗?您就看在这份上别动我的公司,求求您了,我真的不能没有钱!”

关横说:“把小昼生下来,是他妈妈辛苦,关你什么事?”

任婉留在了杂物间里。

保镖送去了一份拟好的离婚协议书。

签不签字,由她自己决定。

近年关横极少亲自出面教训人,连收拾王金那种背后插刀的合作伙伴,都是交给手下人去做,这回是真的动了怒,沉声道:“就是因为你们是小昼血缘意义上的家人,我之前才只是警告。你们既然没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闻言,方禹雷如五雷轰顶。

他颤抖着声音,呵斥剩下的人全部滚过来,给方昼道歉。那一声声对不起,那一句句悔恨的自省,都喊得铿锵有力,在自己利益被威胁的时候,才显得真心实意,廉价得可笑。

方昼最开始觉得无比痛快。

看多了,也觉得有点厌倦。

他把头扭了过去,埋在关横颈窝里,不想看别人了。

方禹雷眼巴巴地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关横笑了一声:“可以什么。做过的坏事,若是只用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全盘揭过,这世间还不乱了套了。正如你的公司,赚够了灰色地带的钱,还想着瞒天过海,也是绝无可能的。”

方禹雷万念俱灰,瘫软在地,明白这是再也挽回不了了。

何婉死死捂着小男孩的嘴,欺负别人的时候让他可劲哭,这时却再也不敢让他发出一丝泣音,见关横瞥过来吓得一颤。

她连声哀求道:“关总,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母子俩吧。琏琏他只是个小孩,他真的不是故意的。这常言道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天性都是善良的啊。实在不行,我出医药费,您别怪他!他还小呢!”

关横说:“我稀罕你的医药费?”

关横最不缺的就是钱。

何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比方禹雷聪明,明白这个时候一味地哭嚎是没有用的:“我……我知道您看不上这点钱,那我带着琏琏走,再也不出现在你们面前,绝对不会再打扰你们。您要是实在生气,就惩罚我吧,别伤害我的儿子。”

何叶握紧了拳头,粗糙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关横说:“何女士,父母和子女都是独立的个体,犯下的错误不存在谁替谁受过的道理。我反倒认为,人之初性本恶,家庭学校社会的三重教育,才是引导人向善的根本途径。你的儿子在第一重教育里已经不合格了,就不要想着继续危害社会了。”

何婉的脸刹时褪去血色:“什么意思?”

关横说:“先把你的儿子教好,再让他去上学吧。”

何婉心中剧震,想起前些天在饭局上,明明都已经跟国内最好的双语幼儿园的园长打好招呼了,却又想起曾经亲手烧毁的伤情鉴定,强忍着心虚,质问道:“简直荒谬!你难不成还能一手遮天?”

关横也不反驳:“开学那天,你们可以去校门口试试。”

他微笑道:“我想国内外任何一所优秀幼儿园,面对多次咬伤、烧伤和打伤同龄人,差一点导致一个小女孩毁容的学生,都不会给出录取通知书。何女士以为,拿钱堵住别人的嘴,再把伤情鉴定销毁掉,自己儿子犯下的罪孽便无处可寻了吗?”

何婉浑身发抖,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

关横果然查到了,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关横慢条斯理道:“把你儿子教好,再让他出来上学,否则只会害更多的人,这才是对他最优质的教育。若是执意不改,也可以,去国外找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读书,在那里过一辈子。那么偏的地方,我确实管不着。”

何婉气得浑身颤抖,被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这时,任婉终于从二楼走了下来。

任婉面容苍白,几乎与身上那条美丽的白裙子融为一体,赤脚走过别墅柔软的长地毯,恍若一个游荡的雪白幽灵。她来到沙发前,将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放在茶桌上,随即递给关横一个东西,哑声道:“给。”

那是一个小巧的U盘,末尾缀着鱼骨挂饰。

何叶惊恐暴起。

要是那种东西被关横看见,就全完了,他连当场把那个U盘吞下去的心都有了。保镖眼疾手快地按住他,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关横拿到手。

任婉喉咙沙哑,哭得难以发出声音,说出这话很是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是他们小时候……何叶欺负小昼的时候拍的照片,他……向我炫耀过很多次……我没有勇气去管,但我一直记得他放在哪里。没有备份,所有的照片都在这里。”

她忍着哭腔:“麻烦你……一定帮一帮小昼。”

关横沉默地接了过去,将那个U盘攥在手里。

坚硬的鱼骨挂饰硌着他的手掌,仿佛尖利的牙齿在啃食他的心,让他感受到与怀中人相似而更加深沉的痛苦。曾经的许多迷雾终被拨开,他却来晚了这么多年。

一想到里面可能出现的内容,他的呼吸就难以平稳。

关横竭尽全力压制住情绪,低声吩咐了一句,保镖便把妄图挣扎解释的何叶拖了出去。

方昼敏锐地感知到关横情绪的变化。

他拽了一下关横的袖子:“我们走吧,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关横声线低低的,显然有一些不稳:“好。”

他跟安管家交代几句,剩下的事务交给安管家和保镖,便牵着方昼的手离开了这座华丽的别墅。

临走前,方昼忍不住回头看向妈妈。尽管已经下定决心,可真正要离别的这一刻,那根无形的线还是连接着彼此,绷紧到极致。

妈妈嘴唇颤动,没有出声。

方昼却辨别出了她的口型。

就像那年呼啸而至的地铁上,妈妈也是穿的这一身白裙子,站在川流不息的站台,隔着一层沉重的厚玻璃,流着泪对他说:“小昼,对不起。”

妈妈也愿意保护小昼一次了。

妈妈和孩子同时转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那根无形的线骤然断裂。

毒针抽离彼此的身体,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疤,却也慷慨地给予自由。

作为施暴者的方禹雷会受到惩罚,离婚协议由专业律师拟定,根据情况给任婉划分了最大程度的利益。如果顺利的话,任婉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回到遥远的家乡,继承家中的苏绣产业。她是这一辈天赋最高的苏绣传人,几十年里虽与社会脱节,但从未放弃刺绣,技艺更加精致绝伦。

幸得任家良人众多,家风温厚良善,任婉回去,只会有重新尝试人际交往的困难,而不会有被小人欺负的坎坷。万事开头难,最开始的这一步是最艰难的一步,只要鼓起勇气跨过去,接下来的人生便都是坦途。

关横简单地说了情况,又对方昼说:“若是你实在担心,我再陪你时不时去那边看一看。”

方昼本来想说好,却想到刚才和妈妈的最后一眼。

或许血缘带着天生的感应,只看这一眼,双方就不约而同地达成了某个共识。方昼靠在座椅上,眼神黯淡又倦怠:“算了……我知道妈妈过得好就行了,不要再见面了。”

过往的沉疴难愈,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了。

方昼不想多谈,转了话题:“何叶呢,你把他拉出去做什么?”

关横正在给方昼的手腕换药,平静道:“没什么,让他受点惩罚。”

方昼“哦”了一声,低头看着关横的动作。

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剩下纱布摩擦的细微声响。

方昼自己随手包扎的时候,还苦中作乐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关横用指尖戳了戳那个蝴蝶结,轻笑一声,似乎觉得很可爱。

方昼佯装严肃:“怎么了。”

关横说:“没有,我在学习小方老师的包扎技术。”

方昼的耳朵根迅速变烫,他凶巴巴地警告道:“你不要乱叫,小心下回我把你的领带也打成蝴蝶结。”

关横笑道:“好的,那我每天都会期待小方老师的到来。等你帮我系好领带,我才能安心出门上班。”

方昼怀疑道:“然后一出门就把我的蝴蝶结解开,自己重新系吗?”

关横状似认真地思考片刻,一本正经地说:“不,我会在当天召开十场以上大型会议,炫耀给所有人看。”

方昼被他的回答逗笑,正要接话,手腕却传来药膏涂抹伤口的刺痛,登时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关横放轻动作:“很疼?”

方昼本来习惯性想说不疼或者没关系,可盯着关横的眼睛,忽然心念一动,点头道:“嗯。”

关横摸了摸他的头:“以后也可以这样跟我说实话吗?无论什么事,我都想听到你的真实感受。”

方昼都没察觉自己在撒娇:“那你轻一点,慢一点,可不可以啊。”

关横说:“都听你的。”

关横换药的手法熟练,力道特意放得轻柔许多,但必要的疼痛还是少不了。方昼从小就很怕痛,却也很能忍痛,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只有微微颤抖的手腕,暴露了他其实很痛,也并不坚强的事实。

关横既是在说换药,也是在隐晦地说方家的闹剧:“都交给我,不用有负担,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情。”

方昼眼睛一酸,小声道:“……谢谢。”

方昼低垂着头,望着一圈圈缓慢缠绕在手腕上的纱布,胸膛中压抑得鼓胀的情绪,好像也被紧缚在纱布里,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我家的这些事,我之前不敢告诉你……我觉得我的家庭太烂了。但我也只能发疯去反抗他们,我没有别的办法……”

他可以孤身一人去反抗,但是一旦把在乎的人也扯进来,就会感到愧疚。就像第一次高考,师父和应爷爷帮他摆平抄袭疑云,却也得罪了方禹雷,被国画家协会的有心人诟病。

长久堆垒的情绪压弯了他的脖颈,需要身边人帮忙的愧疚,让关横看透家庭丑态的羞耻,还有和那群人争斗的疲惫,都让他抬不起头,艰难地维持着正常语气:“对不起……最后还是要麻烦你帮我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不起。”

关横忽然握住他的手:“小昼,看着我。”

方昼犹豫半晌才抬头,有点胆怯地看向关横。

“是我应该道歉才对。”关横握得太紧,大手将方昼冰凉的手完全盖住,暖意在相贴的指间蔓延。他凝视着方昼,忽然温柔地笑了一下,含着歉疚说道,“对不起,来得太晚了,让我的宝贝受欺负了。”

闻言,方昼再也忍不住,极其尖锐的酸楚从心脏内部爆裂,一路冲上他的鼻尖和眼眶,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地扑上前去,抱住了关横,哭声里有着难以抑制的委屈和崩溃。

关横把他从座椅上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怀里。

方昼像迷路的小孩,在高楼大厦间打转,被暴雨淋得湿透。一个人寻找回家的路,也能忍住不哭。

但是看见道路尽头终于找到自己的大人,听到一句关心的话时,坚强的本领便全都没有了。他只想大哭着跑过去,扑进大人的怀里。

他哭得脊背都在颤抖。

方昼的外套被弄脏了,不知道掉在别墅哪个角落,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长袖。关横用宽松温暖的大衣把他裹住,里面的昂贵西装被打湿也无所谓。关横抱着他蜷缩起来的身体,轻拍着安慰,摸到脊背凸起的骨头。

关横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疼,也在无法自控地流泪。

方昼抽抽噎噎地说:“这里……好多都不是我喜欢的。”

关横抚摸他的背,给他顺气,告诉他自己在认真听:“嗯。”

方昼哽咽道:“我总是要忍耐,总是要让着他们。一切好的东西我都分不到,好不容易拥有的东西也要被抢走。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做到最乖最好了,为什么还是要被欺负?爸爸对小叶有很多很多的爱,却不舍得分给我一点点,一点点也不肯。”

关横心疼坏了:“不喜欢你是他们的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宝贝。”

方昼的眼泪流得更凶:“我的手好疼……好疼好疼。被那个小男孩咬破的时候很疼,被妈妈推倒在玻璃上的时候也很疼,那是我最期待的十八岁生日……流了好多血,我去不了考试了,我差一点就画不了画了,我那时候真的想过死掉……”

关横想把方昼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也不分离,听到方昼被欺负的暴怒和知道方昼受伤的心痛,融合又撕扯,也快要将他逼疯。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没用,没办法回到过去,拯救那时候孤立无援的爱人,也没办法说出最管用的话,让现在的宝贝停止哭泣。

他只能抱紧怀里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宝贝”。

方昼呜呜哭道:“这里连吃的都不是我喜欢的!”

关横耐心道:“宝贝想吃什么?”

方昼的脸哭得一团糟,他趴在关横的胸膛上不敢抬头,吸了吸鼻子,第一次尝试撒娇耍赖:“我要吃一整条的松鼠鳜鱼,不要把鱼肚子让给弟弟。我要吃很贵的栗子冰糕,还有糖渍番茄!他们给番茄撒盐,好难吃!”

关横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他的手还在一下接一下轻拍着方昼的背,像哄小宝宝:“好,都给宝贝买。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都给宝贝买。”

方昼记起糟糕的前世,被高烧折磨得浑身酸痛,死在出租屋的最后一天,刚被哄好的眼泪又汹涌地流了出来,断断续续地说:“没有人会保护我。我是大人了,我要保护别人,可是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我见不到你,只能隔着很远看一看你……你都没有看我……”

他说得颠三倒四,参杂前世的记忆。

关横听不太懂,还以为他在说暗恋时期的事。

关横没有追问,而是在他伤心诉苦的时候,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在他说完后,再稍微拉开距离,用温热的指腹给他擦拭流得乱七八糟的眼泪,轻声道:“对不起,让宝贝等了那么久,以后换我来找你。你在我这里,不用做大人,永远都可以做小孩。”

关横给出承诺:“我永远都会保护我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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