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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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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别墅坐落于富人区中心,奢华高贵,金光闪闪。

内里此时此刻却乱成了一团,汤汁四溅,熟菜横飞。

众人惊慌躲避,方昼穷追不舍。

方昼冷笑道:“有本事来惹我,有本事别跑啊?”

满满一桌子菜,都是方昼的武器,他随手抓起菜团,看谁不顺眼就扔向谁。这间密闭的餐厅里,没有几个是他看顺眼的。这群文明人见过用拳头打架,用棍子打架,就是没有见过用菜打架的,被油腻温热的汤汁泼了一脸,第一反应就是擦和躲。

结果不等他们擦拭,下一个菜团横空飞来,溅了他们一身。

众人身处华美别墅,穿着昂贵的衣服,如今却浑身汤汁菜叶,惊惶地互相推搡躲避。主人们和佣人们混杂在一起,摔的摔,叫的叫,好似一出混乱又吵闹的舞台剧。何叶表面置身事外,实则偷偷绕到餐桌后面,想要从背后将方昼推倒。

方昼心中早有预料,从反光面看到何叶的动作。

方昼抓起旁边的白灼菜心,转身向何叶扔去。

何叶被扔中眼睛,咸味菜汁刺得他眼睛生疼,大叫着踉跄后退。他狼狈地爬进角落里,一时间悲愤无比,很想揪着何婉的领子质问。

你说你惹他干吗?!

任婉是唯一一个没有遭受菜肴攻击的人,那条雪白的长裙甚至连一点菜汁都没有沾到,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脑海中残存的理智告诉她,此刻最明智的决定应该是去帮小昼堵住餐厅门,但是看着眼前这一派乱象,她害怕得动也不敢动一下。

她只能抱着脑袋尖叫:“啊——啊——啊——”

餐桌上的菜肴屡屡被抓起,像导弹一般发射出去,十次里有八次都能准确击中对面人的脑袋。方禹雷等人起初还打算反抗,后来被这野蛮原始的打架方式砸得说不出话,感觉被笼罩在一场油腥暴雨中,浑身上下全是酱色的汤汁。

另外两次难免失手,打中柱子和家具,爆发出沉闷黏腻的声响,泛着油花的汤汁滑落在地,缓缓向周遭流淌,把餐厅区域染成滑腻腻的一片,顺利绊倒抱头鼠窜的对手。

方昼独自一人对阵数人,按理说是占下风的。

若是众人齐心,这场闹剧很快就会被终结。

然而这座别墅里,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出了事,第一反应都是自保,而不是合作。

佣人们常年遭受主人和管家的欺压,也并不忠心,只顾自己逃跑,完全没有对付外人的想法。看到羞辱自己的领导狼狈逃窜,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大快人心,发自内心想要呐喊助威:“打得好!打他丫的!一切欺负下属的领导都滚出世界!”

反正看一圈没人出头,那自己也不出头。

大不了一起被罚呗,又不止罚自己一个人。

佣人们不约而同地默默逃跑。

还有人趁混乱之时,狠狠踹了管家一脚。

管家高青成被踹得惨叫一声,滑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一刻由于太痛,他甚至生出幻觉,听到膝盖粉碎性骨折的声音,艰难地去够摔在不远处的对讲机,准备叫保安。

方昼一脚踩中高青成的手,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高青成痛哭流涕:“痛痛痛!松脚松脚!我的手要断了啊啊啊!”

方昼“哎呀”一声:“真是对不起,我不小心踩错地方了。”

他抬脚踩上对讲机,脚尖使力,将屏幕一寸寸碾碎。

方昼笑道:“我想踩的是这个才对。”

高青成怒喊道:“方昼!你也不怕落人口实!”

方昼说:“高叔,通风报信是你的专长,你干了那么多次,也不害怕落人口实,我怕什么?倒是你,掌握方禹雷那么多秘密,等你退休后,好好想想去哪保命才是重点吧。”

高青成如当头棒喝,瞪着眼睛趴在原地。

方昼悠悠收起笑容,脚尖一挑,将笨重的对讲机踢开。

对讲机摔在墙壁上,天线折断,屏幕碎裂,登时黑屏死机了。

另一边的餐桌下面,正在上演一场追逐战。

何婉焦急地张开双臂:“琏琏,快到妈妈这来!我们快跑!”

小男孩却被满头番茄炒蛋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啊!!!”

他自己也是顶着一脑袋的菜叶和鸡蛋羹,在大理石地板上匍匐爬行,却再没了在女洗手间嚣张恶毒的气焰,而是十足的仓皇逃命姿态,嗓子哭得破了音,直往桌子底下躲。

方昼岂能让他躲,揪住他的卫衣帽子,把他提了起来,在他惊恐的目光中,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蒜头鼻,笑眯眯道:“弟弟,打算跑去哪里呀?不是很爱玩吗,一起玩啊?”

小男孩仿若看到世界上最恐怖的动画片:“啊啊啊啊啊!!!”

他在空中胡乱踢蹬四肢:“啊啊啊妈妈救我!救命!”

何婉扑了过去:“你个没家教的疯子!还不快把我儿子放开!”

方昼看也没看,转身拐弯,让何婉扑了个空,拎着小男孩来到墙角的任婉面前,怕吓到心理承受能力本就脆弱的任婉,还特意保持了一小段距离,才淡淡道:“给我妈妈道歉。”

小男孩憋红了脸,不情不愿地憋出一小句:“……对不起。”

方昼声音很稳:“听不见,大点声。”

小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故意去厕所偷看你,不该弄坏你的刺绣,不该朝你丢东西,对不起我错了呜呜呜呜呜!”

任婉缩在墙角里,怔愣地抬头看着。

方昼将小男孩丢还给何婉,得到道歉后,没再追他们两个了。

他所有的力气,当然要留给最想揍的人。

方禹雷躲在椅子后面大吼:“方昼,你他妈有病——”

下一秒,一坨梅干菜凌空飞来,直接将他的臭嘴塞满。

方昼风度翩翩地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的病就是医你的药。”

他甚至有空用左手撩了一下额边的碎发:“不客气,爸爸。”

方禹雷震惊地张大嘴,梅干菜混合着口水从嘴角滑落。

方禹雷风度全无,浑身狼狈,酱色的菜汁将衬衫打湿,绷出遮掩在西装下的肥硕肚腩。这一刻,他哪里像个情人簇拥,洋洋得意的成功人士,分明是个好赌贪色,懦弱无能的丑陋男人,只敢躲在椅子后面和方昼叫嚣,其实肚腩都害怕得发抖。

方昼不按常理出牌,他根本招架不住。

他企图反击,他堂堂一个父亲的力气,难道还比不过瘦弱的儿子。结果刚积蓄起怒气冲过去,方昼反手抄起身下椅子,朝他砸了过去。

方禹雷毫不怀疑,那一下要不是他躲得快,椅子能直接给他的脑袋开瓢,他将成为第一个头破血流的人。

他躲得快,也闪了腰,痛苦地爬回椅子后面。

他才不要成为第一个受伤的人,让他们打他们的好了。

方禹雷眼球充满血丝,仿佛变回赌场上魔怔的赌徒,喃喃念道:“保安来,等保安来就好了……到时候好好教训他……保安把他按在地上,我打他!狠狠地打他!让他知道这个家到底是谁做主……这么大的动静,保安肯定会来的……肯定会来的……”

这么大的动静,保安怎么还不来?!

方禹雷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浑身如坠冰窟。

他刚开始赌博的那几年,也是家暴最狠的那几年,打人简直如同家常便饭,最常在餐厅和卧室这两个地方打任婉,满脑子都是“这女人吃我的用我的,天天在家里偷懒花我的钱,老子就是要打她,打死她”,力道越来越重,随时都会暴怒动手。

以防录像和消息流出去,影响他在外界的老总形象,方禹雷在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安插监控,也做了隔音处理,用的是效果最好的隔音材料。隔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虚伪的父亲才能不心虚,才能放心大胆地对羸弱的妻儿下手。

方昼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就已经会拼命保护妈妈,替妈妈挨打了。

方禹雷的拳脚落在他的脑袋,他的肚子,他瘦弱的脊背上。

方昼体质偏弱,挨不住打,有一次甚至咳出了血。

不知道那时候的方昼,有没有期盼过有保安来救他。

保安听不到这些声音,所以保安是不会来的。

正如当时的保安不会来救方昼,现在的保安也不会来救方禹雷。

方昼抓起方禹雷的衣领,直接将他拽了起来。

方禹雷吓得魂不附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也能说对不起!”

方昼笑道:“爸爸,你的对不起是最不值钱的。你是不是忘了,头几年你每次打完人之后,都会假惺惺地说对不起,用词可比现在丰富多了,好像你真的会痛哭流涕洗心革面一样。这句话,他们有资格说,你却早就没资格说了。”

方昼猛地提起一拳,打在方禹雷的脸上!

这一拳用尽全身力气,将方禹雷的头打得仰起,唾液与鲜血噗的一声喷射出口。拳头痛击下巴,那一瞬间的疼痛让他惨叫出声,上下牙齿磕碰间咬破舌头,鲜血溢满口腔。

方禹雷的身躯轰然倒地,发出一阵阵剧烈哭声。

那哭声有愤怒,有不甘,还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至于有没有悔恨,方昼听不出来,也早就不在乎了。

方昼说:“爸爸,我没有动手打别人,所有的力气都为你留着呢。近二十年的偏心、欺压和殴打,我都忍下来了。现在我朝你扔几盘菜,往你的脸上打一拳,你就这么受不了了。说实话,挨一拳,就能偿还近二十年的光阴,真是便宜你了。

“你也许忘记了。妈妈曾经动过离婚的念头,找到律师的第二天,文件就回到了你的手上。我说是我劝妈妈去的,你打了我一顿,把我关进杂物间。你明知道我最害怕那里,还是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了,因为爸爸你根本不在乎我。”

方昼自嘲道:“爸爸,你从来就没在乎过我。”

他的语气平静到极致,尾音却不可自控地带着一点颤抖,正是这种颤抖,让他的声音显得那样悲切。

这种无解的悲切,不分昼夜地笼罩住每一个深受家庭桎梏的孩子。母亲的桎梏是刺进他们身体的针,父亲的桎梏则是砍掉他们头颅的刀。

角落里蜷缩的任婉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连抱着小男孩的何婉都微微怔住,遥遥望向方昼。

方昼的神情依然很平静:“我躺在那里,看着鲜血在我的身下蔓延,几乎以为我要死了。可悲的是,知道即将死去的那一刻,我想起的竟然是你沾沾自喜的样子。你说无论我们逃到哪里,找到怎样厉害的律师,你都能用钱收买他们,打败我们。”

方禹雷脸庞红肿,口齿不清,却还在辱骂:“你他妈的——”

方昼毫不留情,将他的脸按进旁边的汤碗里。

方禹雷被他掐着脖子按下去又提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方昼看着这样的方禹雷,想到抽屉里临摹的千万张全家福。

他红着眼圈,一滴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厌弃在父亲面前留下眼泪,抬手把那滴眼泪擦掉了,用不稳的声音呢喃道:“爸爸还记得你说的那句话吗。你说你不仅可以替代律师,还可以替代法官。法官做出的一切审判,都要听从你的心意,所以我们永远也别想逃离你的身边。

“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爸爸这个词,对于别的小孩来说,是英雄。可对于我来说,是法官,一个丑恶无能的法官,永远用不公正的法律囚禁我和妈妈的法官,审判我们的人生。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对你抱有什么期待了,我早就看穿你了。

“像爸爸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审判任何人。”

方昼厌恶地一甩手,将方禹雷丢到旁边。

方禹雷重重地摔在地上,呕出散发着恶臭的菜肴鲜血混合物。

方昼脱下沾满汤汁的手套,丢在他的脸上:“滚吧。”

高青成惊慌失措地去叫保安,中途还踉跄了一下。

方昼神色倦怠,一路走上二楼,推开杂物间的门。

这里还是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阴冷逼仄,脏乱难闻,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一开门,细小的灰尘就好像无数只漂浮在空气中的幼虫,在眼前爆裂。这间杂物间,和这座金光闪闪的别墅一点也不搭,却是别墅里最真实的地方。

佣人们会在这里偷偷抱怨主人们的暴力。主人们的肮脏行径,也都选在这个地方进行,好像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拘束在这扇门内。

再走出这扇门,就又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上流人士了。

方昼冷漠地心想:“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身后的门传来“咔哒”一声。

何叶冲了进来。

他匆匆洗了把脸,脸颊和头发还挂着水珠,却洗不掉一身的菜味,愤怒地一脚踹中旁边的纸箱,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倒了一地。他揣着满腔怒火,但是一看见方昼冷漠的脸,不得不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看上去憋屈又滑稽。

何叶做了一下深呼吸:“特意到这里来,是在等我?”

方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闻言,何叶气得又把一个纸箱踹倒:“你到底想干吗?本来我今天可以安安生生吃一顿饭的,你们一群疯子撕得你来我往,把家里都弄成什么样了!知道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有本事就不要回来啊,说到底不就是揪着过去那点事不放,还没忘记要报复我们!”

方昼像听到了什么极度荒谬的词汇:“忘记?”

他不紧不慢地朝何叶逼近。

何叶一阵悚然,连退好几步,警惕地握住门把手:“你做什么?我警告你,保安已经来了,在安抚爸爸他们。你要是再敢对我做些什么,他们肯定……肯定会把你请出去的。”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窝囊。

方昼都敢骑在他们头上痛殴他们了,他们却只敢把方昼请出去。

“我不是在等你,不过你来得正好。”方昼单手按住杂物间的门,笑盈盈道,“小叶,你真是高估我了,我怎么可能忘记,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们呢。那种善良又美好的光辉,我可不想戴在身上,太重了。”

他眼神未动,另一只手则拽住货架上的一个东西,猛地拽了下来。

一个破旧磨损的行李箱,大敞着摔在何叶脚边。

何叶瞳孔剧烈收缩,转身就要逃跑。

方昼一把拽住他的短发,抬脚狠踹他的膝弯。

何叶痛呼一声,跪了下来,摔倒在行李箱里。

方昼的语气冷了下来:“你还真以为我忘了。”

方昼患有的幽闭恐惧症,来源就是这间杂物间。

何叶小时候的思维,是出乎常人意料的残忍。

最开始污蔑方昼偷东西,到命令其他孩子按住方昼的四肢,往他的嘴里倒一整条滚烫的鱼,最后甚至把方昼关进密闭的行李箱里。行李箱里塞满杂物,有时候何叶还故意倒进去残羹剩饭,方昼根本进不去。

何叶要的就是这种进不去。

他迫使方昼艰难地蜷缩在行李箱里,自己坐在行李箱上,像玩蹦蹦床似的一下接一下地往下坐,嘴里发出笑声。方昼还未长开的身体被挤压,氧气和眼前的光明越来越稀薄。等到何叶最后猛地坐下的重压,他似乎都能听到背上骨头酸涩断裂的声音。

行李箱被关闭,被锁住,里面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坟墓。

方昼都快记不清了,被关在行李箱里,或者经受外界一群孩子的踢打和翻滚,或者被推下高高的楼梯,或者被扔进放满水的泳池里。

只有严重涉及到生命危险,佣人们才会通知高青成,高青成才会假惺惺地赶过来,确定他还剩一口气。

过了这么多年,理应记不清了。

但每当想起这些事,方昼才发现自己记得无比清楚。

他甚至记得行李箱拉链上结的那一层铁锈。

他明白沉溺过往是无用的,所以坚持保持乐观意志,仍然喜欢无刺的香甜鱼肉,自己尝试一点点脱敏克服恐惧,从童年待在封闭的卧室里都会颤抖着哭,到单独一个人乘坐电梯也不会害怕,更无意频繁对身边人提起往事,以为这样就可以走出去。

但他也忘记了,这种乐观对于他来说,是后天被迫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和前世的逆来顺受并没有什么不同。当停电的黑暗电梯从高空坠落,恐惧始终是他做出的第一反应。

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一层铁锈,也从来没有从那个坟墓里走出来过。

方昼渴望来自外界的爱、庇护和拯救。

但是当这一切还未赶到,他也能赋予自己这些东西。

他会亲手打碎那座坟墓。

方昼俯视着何叶:“我说过,谁也别想阻拦我,包括你在内。”

方昼将何叶的脑袋塞进行李箱里。

何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按着头,从上到下倒挂着塞进行李箱。箱壁布满了肮脏细菌,他刚一进去,就呛了一嘴的陈年老灰,还在呛咳的时候,方昼就已经利落关箱。

何叶瘦是瘦,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想把他整个人都塞进去是不可能的,拉链根本拉不上。

方昼要的就是这种拉不上。

当保安们破门而入,看到的就是何叶撅起的大屁股。

保安们:“……”

保安们大受震撼,这是在干什么。

只见何叶的脑袋被关在黑暗的行李箱里面,身体却趴在地面,正在奋力地扭动屁股挣扎。

拉链关上大半,卡在他的脖颈两侧。他不小心把头发卡进拉链里,稍微动一下就疼,只能保持一个在行李箱里向后昂头的姿势。

隔着一层箱子,都能听清何叶骂得有多脏。

方昼盘腿坐在行李箱上,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何叶试图向上摸索,想要去拽方昼的裤腿,把他从沉重的行李箱上面拽下来。但是方昼占据高视角,轻轻松松便躲过,还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坐得更舒服。凭他的体重,坐不住何叶的整个人,但是坐住一个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见保安们呆若木鸡地立在门口,方昼还有闲心挥手打招呼。

他懒洋洋地笑道:“你们来啦。”

保安们:“……”

心底居然有一丝想要“嗯”一声的冲动。

他们硬着头皮把方昼请了下来,再把骂骂咧咧的何叶解救出来。

何叶在里面待了不到十分钟,整张脸就像在水里又洗了一遍,满面汗珠和灰尘,呼呼地喘着粗气,骤然见到光明,只觉得头晕目眩,指着方昼颤巍巍地骂道:“你……你这……”

方昼二话不说,一脚踹中他的屁股。

何叶嗷的嚎叫一声,被这一脚踹飞出去。

幸亏有保安扶着,不然铁定摔个狗吃屎。

方昼悠悠道:“大爷,多去健点身吧,连我都打不过。”

何叶感觉受到了羞辱。

相同的体型,不同的精神状态,谁能打得过一个疯子?

方昼坦然自若,还有空在货架上翻找零食。

刚才那一桌子午餐,他就吃了两三口,其它全用来打架了。

肚子饿得不行,眼前却只有发霉的饼干。

方昼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提醒保安:“愣着干吗,还不赶紧把何大爷扶回去。瞧何大爷喘得,跟垂死的水牛一样,我生怕他一口气上来了。”

何叶暴怒跳起:“方昼!我今天就要杀了你!!!”

保安们生怕再起事端,连忙把何叶拽出去了。

任婉正在门口偷看,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任婉磕磕巴巴道:“这……这是怎么了?”

方昼没什么表情地说:“妈妈,您终于来了,我等了您好久。”

任婉干笑道:“小昼,出来吧,到妈妈这里来。”

方昼说:“从来都是我去找妈妈,妈妈能不能来找我一次?”

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您不敢踏进这间屋子?”

任婉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她难掩怯懦,踌躇好几分钟,才踏进去一步。

她换上寻常的温柔语气:“小昼,今天……家里出了很大的事,何阿姨长途飞行累了,说话不太好听,冒犯到你了。他们去换衣服了,我先过来看看。我想了很久,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开的呢?以后还要相处的。你是小辈,先去给……”

方昼听厌了这种话,打断道:“什么时候离婚。”

任婉卡了壳:“什……什么?妈妈不是在说这个。”

方昼说:“但我是在说这个,妈妈,您什么时候离婚。”

任婉默然半晌,勉强地提了提唇角,温声道:“关横对你好吗?我看到网上的言论,都说你们很幸福。可你一个人去外人家住着,妈妈总觉得不太放心,要不你回家……”

方昼难掩讥讽:“这里是我的家吗?这里也配称作我的家?”

任婉不说话了。

方昼直截了当道:“我去求关先生,有他在,方禹雷不敢做什么。我们能找到真正负责的律师,您可以顺利离婚。我的钱也有很多,都可以给您,还可以请专门的心理医生给您治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您决定离婚就可以了。”

任婉的神色有明显的动摇。

她还是选择拒绝:“算了。”

方昼筋疲力尽:“为什么。”

任婉一半脸被杂物间微弱的阳光照亮,那颗乌黑的眼珠晃荡着近似眼泪的水光,另一半神色呆滞的脸却被黑暗吞噬,产生一种整个人被割裂的恐怖感。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被错误观念驯化的愚昧,日渐加深。

任婉语气哀切:“小昼,你的想法太年轻了,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懂父母的心的。到我这个年纪,人生都已经定型了,哪里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呢?社会不会要我,娘家也不会要我,我也没脸再回去了。妈妈这辈子就这样了,所以才会指望你,盼着你能出人头地。”

方昼疲惫道:“妈妈,试试吧,最起码试一试吧。你能接受半辈子都待在这个家里,剩下的半辈子还待在这里,看方禹雷的眼色吗?”

闻言,任婉挤出笑容,攥住方昼的手。

任婉攥得很紧,长指甲掐进方昼右手手腕的伤口。那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被这么一掐,蓦然溢出一片刺眼的红。方昼疼得蹙眉,看见任婉的神色,心却猛地一沉。

母亲的眼睛瞪得极大,她抓着自己最听话的孩子,抓得那样紧,像即将溺毙的人死死抓住仅剩的一根浮木,语气却还是那样温柔亲昵:“不会呀,妈妈还有小昼呀。”

她重复着贯穿方昼人生的熟悉话语:“小昼永远不会丢下妈妈的,是不是?妈妈知道小昼最乖了,你看,你这次不就回来了吗?”

方昼浑身发冷。

任婉的目光突然移到他左手的镯子上。

任婉微不可察地咽了咽口水,试探道:“小昼,我还没跟你说吧,你爸爸这次又去赌了。他好像找到了一个新赌场,输了很多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词,只知道你爸爸这段时间过得很难,好像欠了很多钱,超过……超过……”

方昼冷不丁道:“超过一亿,是吧?”

任婉一愣:“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说?”

方昼猜得没错。

即使费劲把卫才的地下赌场搞垮,方禹雷死性不改,依然会走向前世的结局,欠下上亿赌债。

输了这么多钱,方禹雷却会赌得更疯狂,借钱也要去赌,破产也要去赌,赌得蓬头散发双眼赤红,坚信下一次一定能找回遗失的好运气。

方家很快就要倒了。

方昼冷声道:“我凭什么说。他想赌,就让他去赌好了,我们多余管他干什么?”

任婉第一反应竟然是责怪:“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

她意识到失态,忙将语气放柔,劝解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爸呀。一家人,血缘都是连在一起,分不开的。我想着,要不把娘家的公司卖了,但就算卖了,还是补不上这么大的空子。你爸爸这回是犯傻了,但他说会改的!他前些日子在我面前都流眼泪了,说自己以后绝对会改。”

方昼冷笑一声:“他能挤出一滴眼泪,真是不容易。这老鳄鱼,又给他装到了。”

任婉:“……”

方昼甩开母亲的手:“要我给他还债,绝不可能。他自己赌输的钱,让他自己还。赌棍的誓言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我要是跟您一起信他,迟早有一天会被拖垮。”

任婉连忙拽住他:“不会的!这次不会的!”

她心下急切,直接抓住了方昼的镯子。

方昼哪能不知道这是打的什么主意,语气冰冷:“妈妈,放手。”

见状,任婉抓着镯子的手颤了一颤,却没有松开:“小昼,你现在过得那么好,不能翻脸不认家里人啊。我听说,关总给你买的这只镯子,价格过一亿了是不是?证明……证明这些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我觉得……你把这只镯子卖了,不就能补上你爸爸的赌债了吗?如果还不够,你就去求求关总,让他帮忙还一次。”

越往后说,任婉的声音越没底气,到最后已经是嗫嚅了:“就一次,肯定就一次……”

方昼面无表情地听完了。

这话术跟前世几乎一模一样。

他没有遇到关横,就只能自己还债。

凭什么父母闯下的祸,要赔上孩子的人生?

方昼冷声道:“想都别想。”

他甩开任婉的手就要走。

任婉却抓住他,连声哀求:“小昼你就救一救你爸爸吧。他是对你不太有耐心,但起码把你养大了,我们能住这样的大房子,不也多亏了你爸爸吗?实在不行,你就当帮帮妈妈好吗?小昼最乖最听话了,不是说会永远保护妈妈的吗?”

听到这句话,方昼突然笑了:“妈妈,您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在这里说出这句话。”

任婉猛地一抖,想起往事,整个人如风中枯叶般抖了起来。

方昼说:“妈妈想起来了吗,曾经在这间杂物间里对我做过什么?”

关于杂物间的回忆里,任婉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方昼小时候。

他刚被何叶折磨的那段时间,身体残留着被伤害就要逃跑的本能,费劲地爬到杂物间门口,透过细细的门缝,看见了母亲。

母亲站在门外暖融融的光线里,低头看着昏暗空间里的他,流着眼泪捂住嘴巴,一句话也没说。

小方昼动了动嘴唇,用气声哀求道:“妈妈救我。”

任婉听到了,却转身逃走了。

第二天,什么变化也没有。

他还是被何叶拖进了杂物间。

直到方夜归家时撞破了这个秘密,把他从杂物间里抱了出来。

任婉坐在他的病床边,被方夜连连逼问,才敢哭着坦白,是因为方禹雷第一次家暴她,就是在那个杂物间里,她对那个地方有严重阴影,不敢随便进去。想着小孩子之间互相欺负也不会欺负到太严重的程度,她才自欺欺人当作没看见。

妈妈被哥哥厉声质问,哭得很伤心。

小时候的方昼很乖,选择了原谅妈妈。

第二次是在高考前,方昼的第一次高考。

准备艺考的那段时间,何叶就屡次三番使阴招,经常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校考前后更是没消停过,又是故意想泼颜料在方昼的画上,又是对监考老师威逼利诱,妄图效仿艺考传说里的魔幻事件,跟方昼换卷,被老师称为“一看就有神经病的学生”。

统统无果之后,他甚至蛮不讲理地要求别墅每天八点就熄灯断电,自己不练画,也不准方昼练。

他的心思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就是想看方昼防不胜防,心态崩盘,最终艺考失利。

方昼全撑下来了。

但那时候,他还不满十八岁,纵使撑下来了,心态完全不受影响,也是不可能的。

方昼从小接受任婉的教育,耳濡目染的影响力仿若阴影笼罩住他的青春,乖巧和隐忍这两个词构成了他人生的全部。从记事开始,到十八岁生日,他没有发过一次脾气。

愤怒、难平、委屈、悲伤、阴郁……所有的情绪日复一日压在心头,好似一摞越堆积越高耸的潮湿火柴,看似再也不可能燃烧。

实际上,只需要一点火光。

高考前一天,是方昼的十八岁生日。

方禹雷罕见地送了他生日礼物,是一幅彩绘玻璃国画图。

手工彩绘玻璃是源自闽都的非遗工艺。旧时,永嘉号是国内声望最盛的彩玻店铺。随着光阴变迁,人们趋于追随新式机械文明,永嘉号入不敷出倒闭,彩玻技艺几近失传。

直到百年之后,闽都的三坊七巷之中,匠人团队耗费半年时间,将传世名画《千里江山图》做成玻璃墙,打造成别出心裁的古厝隔断,才引起一波较大的舆论热度。

方昼高中时期对此很感兴趣。

方禹雷从来不关心他,居然送来这么符合心意的礼物。

那块玻璃画大概是半扇门的面积,方昼要很吃力才能抱在怀里,却舍不得松手。他纵然早已对父亲失望,可收到惊喜,心中又怎么可能毫无波澜。他不让任何佣人搭手,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画护在怀里。

生怕一路上磕了碰了,想好好珍藏起来。

经过主卧的时候,却听见里面方禹雷和任婉的交谈声。

方禹雷说:“他拿回去了吧?”

任婉的声音有点心不在焉:“嗯,小昼看起来很高兴。”

方禹雷正在抽烟,难闻的烟味从卧室的门缝中悠悠飘荡出来:“那应该是还不知道抄袭的事。你提的这个方法倒不错,先给他送个喜欢的小玩意,把他安抚住了。等高考之后,你再找个时机跟他说吧。要我说,何必那么麻烦,现在说得了。”

任婉默然不语。

方昼的脸刹那间褪尽血色,双臂脱力般软了下去,几乎抱不住怀里的东西了。他盯着那幅玻璃画,辨别不出上面的颜色,只觉得乱糟糟的水墨颜料混杂成一团,模糊得看不清,被一滴接一滴的水珠浸得湿漉漉的。

不知道恍惚多久,再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自己流下的眼泪。

临近高考,方禹雷请了专门的老师在家里教他们。

任婉没收了他的手机,他与外界断联,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何叶把他拽进杂物间,耀武扬威地说出真相。

艺考已经结束,方昼的专业成绩从未失手,文化课稳定保持在超一本线五十分以上,相当于已经拿到了顶尖美院的录取通知书。何叶没能毁掉艺考,就开始打高考的主意,就在高考的前一个月,开始大肆传播方昼竞赛涉嫌抄袭的丑闻。

诬陷丑闻早已传遍,方昼却被蒙在鼓里。

何叶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达成目的,临走前得意地抢过他手里的玻璃画,摔在地上。

随着一声碎裂巨响,方昼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就变成了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主卧离得不远,任婉听到动静后赶了过来,撞见杂物间内场景,顿时感到不妙。

何叶临走前抛下一句:“没人要的东西,毁了就毁了吧。”

任婉看到方昼浑浑噩噩的神色,赶紧来拉他:“小昼,我们走吧。”

方昼竭力压制怒火:“抄袭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任婉眼神躲闪:“没什么啊,谁说抄袭了,别人那是骗你的。”

任婉心虚又含糊的神色,成为点燃火柴的那一点火光。

压抑十多年的负面情绪,在这一瞬间烧成熊熊大火。

方昼终于爆发了,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任婉瞪大眼睛:“你跟妈妈大呼小叫什么?你觉得妈妈会害你?”

方昼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理智:“把我的手机给我,我要澄清。”

任婉的话彻底压垮了他。

母亲含糊其辞的语气,就像最锋利的刀割在他的心头:“澄清什么呀,明天就高考了。这些事情太耗费精力,等你高考完了再说,应该是可以挽回的吧。你不是艺考发挥得很好吗,不用在意别人说什么的。”

方昼难以置信:“这不是偷换概念吗?我在问您为什么不一早就告诉我!高考前一个月,何叶就开始传谣,说我得奖的作品都是抄袭他的。艺术专业,抄袭是最恶心最伤名誉的罪名,这顶帽子一扣上来,就应该立刻澄清。您却不告诉我,放任谣言发酵了一个月,现在再想澄清,难度就比之前高多了!”

方昼只觉得浑身发抖,不知道自己的名誉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何叶是故意的,就是挑准高考前夕,想要整垮他。

恰好这段时间杜鹤年陪应如是出国看病,不关注国内消息。

任婉是唯一一个能帮他的人,竟然也选择了隐瞒。

被方昼一而再再而三地质问,任婉也遮掩不过去了,声音缩得越来越小:“妈妈不是故意的,我这还不是想着,别扰乱你的心态吗。最开始也没闹得这么大,我想着你们学生有小圈子,互相说点坏话也挺正常的,就没想太多……没想到后来传得这么广……或许,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呢。你一个学生,还能扯到什么名誉方面吗,过一段时间大家就忘了吧。”

若是任婉第一时间告知,方昼立即联系教授和师父进行澄清,剩余的时间很充裕,依然可以好好准备高考,何苦到这种两难的地步。

说到底,任婉还是害怕。

害怕跟何叶对抗,害怕跟何叶背后的方禹雷对抗。所以就像当年在杂物间门口一样,丢下方昼逃跑了。

方昼站在昏暗的阴影里,突然讥讽地笑了一声。

他喃喃重复道:“不是故意的?”

他毕竟才十八岁,情绪骤然爆发,根本控制不住,喉咙像被一团膨胀的软棉花堵塞着,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小时候,我被他们在这个地方欺负了一年,妈妈什么都不做,不是故意的。现在别人污蔑我,妈妈明明可以第一时间告诉我,却要瞒到现在还不打算说,也不是故意的?妈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吗?”

任婉频频被孩子逼问,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了:“你跟你哥哥青春期一个样,都觉得父母在害你们。我和你爸爸,有些地方可能做得不太妥当,但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做父母,你们要包容,要理解……”

方昼受不了了,爆发嘶吼:“我真是受够了!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都已经听腻了!天天说你们是第一次做父母,我们难道就不是第一次做孩子吗?这句话偶尔说,我可以理解你们,永远挂在嘴边,不就是你们不想承认错误找的借口吗!”

他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说话过,这次是真的愤怒到了极点。

任婉却一如既往地觉得他在闹小孩子脾气,态度很敷衍:“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忍一忍,忍一忍吧。这世间的事情,忍一忍都可以过去。妈妈也是忍过来的,不也活得好好的?”

方昼第一次说话没了礼貌,声音像浸透在冰里:“就是因为妈妈只知道忍,才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闻言,任婉震惊地张大嘴巴,罕见地没了温柔的模样:“方昼,你怎么跟妈妈说话呢?”

不知不觉间,方昼眼眶通红,眼泪早已流了满脸,积年累月的痛楚和苦难,在这一瞬间席卷了他年轻的身体:“妈妈的人生失败了,还要把我的人生变成翻版!妈妈被他们欺负,我永远都会保护妈妈。我被他们欺负,妈妈永远只知道让我忍!”

别的小孩每次喊妈妈救我,都会得到爱、庇护和拯救。

小方昼每次喊妈妈救我,却从未得到回应。

他愿意无数次保护妈妈,但也渴望着妈妈的保护。

只需要一次就行了,可这一次,他一辈子也没能得到。

方昼彻底崩溃:“妈妈至少要保护我一次啊!”

方昼向来是最乖巧最听话的小孩,十多年以来从未顶撞过任婉,这一次是真的寒了心,红着眼圈嚎啕大哭,嗓子都哭哑了。

他哭着站在任婉面前,紧紧抓住任婉的袖子,只是想得到安慰、保护和可能的道歉,语气像在乞求:“妈妈……至少也保护我一次吧。”

但在任婉的眼里,首先看到的却是小辈对长辈的无礼顶撞。

任婉的怒火遮盖住理智,她使尽全力将方昼推倒。

方昼摔倒在地,右臂压在身下,感受到针刺一般的疼痛。

那根针刺进他的身体,也刺进他的心脏,滴下的毒液,把一切燃烧的情绪浇灭成茫然无措。他听到任婉的尖叫声,离他很远,脑海里响彻着恍惚游荡的嗡鸣。

他迟缓地低下头,看到自己半边身体都摔在玻璃上。

玻璃碎片仿佛密密麻麻的虫卵,深深地嵌进他的右手。手掌、手腕、手臂,没有一个部位幸免,连成一条诡异的虫卵河流,从透明迅速变成鲜红。感官被情绪拖拽得卡顿,等终于归位时,剧烈的疼痛在他的血管中爆开,他好像听见皮肉撕裂的声音。

他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盯着眼泪掉进那条红色河流。

大片大片的鲜血蔓延开来,视野里的一切都被染得红通通的。

他尝到咸涩的滋味,不知道是眼泪、鲜血还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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