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昼很快想到洗手间这个可能性。
还没抵达女洗手间,就听见里面传来任婉的尖叫声。
何婉却已经先行一步,牢牢挡住门口。
她背对外界,身形放松,歪斜着倚在门框上,语调是温温柔柔的:“琏琏,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快出来。妈妈教过你的呀,这个红色的标志是女厕所,你又调皮了是不是。”
只有小男孩能看到何婉的表情。
小男孩盯了半分钟左右。
他腾地站起身,举起双手,开始用力拍打隔间门。
“砰砰砰!”
剧烈撞击震得门一晃一晃,隔间里的任婉吓得又是一声尖叫。
小丑机械玩偶还在唱歌,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头颅被蛮力撞掉,轱辘轱辘滚落在地,露出暗红色的电线。
小丑的歌声夹杂着卡滞零落的电流声:“滋……妈妈变冷了……滋……妈妈死掉了……滋滋……”
小男孩嬉皮笑脸地大喊:“出来!出来!贱人滚出来!”
任婉吓得瑟瑟发抖。
方昼沉着脸,大步走了过去,却被何婉拦下。
何婉笑道:“小昼,这是女厕所,男人可不能进去。”
方昼的声音极冷:“你儿子不也进去了吗?”
何婉“哎呦”一声,做出大吃一惊的神色:“我儿子才几岁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罢了,他还没有长成男人呢,现在连男孩都不算。小孩子是不分男女的!什么厕所都可以进。”
趁母亲拖住方昼的间隙,小男孩又蹲了下来,通过门缝偷看,发现任婉被吓得惊惧难安,好像看到世界上最有趣的动画片,咯咯笑了起来。
他将残破的小丑玩偶塞了进去。
小丑玩偶没有头颅,只剩一截穿着礼服的断肢,暴露出脖颈坑洼不断的横断面。身体里塞满的不像红色电线,倒像下一秒便会汨汨流出血液的湿黏血管,倒在任婉脚边。
小男孩后退数步,随即助跑起跳,扬手抛出一个东西。
那东西准确落进隔间里,狠狠砸在任婉的头顶。
任婉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低头一看。
正是小丑微笑的头颅。
任婉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头崩溃尖叫。
门里的她恐惧,门外的小男孩却是愈加兴奋,跟着她的惨叫声吱哇乱叫,稚嫩的童声在笑,一边蹦蹦跳跳一边鼓掌:“好呀!妈妈我把妈妈杀掉啦!坏妈妈死掉啦!我要奖励!”
方昼起初顾及这是女洗手间,才没有当场发飙,被何婉挡在门口再三阻拦,又见里面如此情景,再也忍不住了。他抬手将何婉推开,快步走进去,单手拽住那小屁孩的衣领。
小男孩面露凶狠,一口咬住他的右手手腕。
皮肉被尖牙撕咬,鲜血顺着皮肤流了下来。
方昼本是最怕疼的性格,如今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方昼面色冷静得可怕,抬手掐住小男孩的两腮,小孩的力气哪里比得过大人,方昼稍微一个巧劲,便将他的牙齿掰开。他从小娇生惯养,脸颊被掐得生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方昼面无表情,换了左手,从背后揪起小男孩的卫衣帽子,任由他踢蹬双腿大哭,将他在地面一路拖行。
小男孩的卫衣被拖拽的动作拉扯到胸膛处,一大片皮肤在地板上摩擦。公共卫生间的地板可想而知,冰凉而布满水渍,夹杂着脚印灰尘。
小男孩又冷又疼,无奈手短,往后抓又抓不到方昼,嚎叫得嗓子都破音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救我!有贱人欺负我,妈妈救我呜呜呜!我好疼呜呜呜呜呜呜!”
闻言,何婉急急跑了过去,要把小男孩抱起来。
方昼冷着脸躲开她的手,将她一把推回门边。
方昼没用多大力气,何婉完全可以站稳。
就在这时,接到信息的方禹雷赶过来了:“小婉,怎么回事?”
何婉心下一动,故意摔倒在地,状似痛苦地蜷缩起来。
这种老掉牙的套路,何叶玩过无数次。
不愧是母子俩,连陷害人的招数都一模一样。
方昼小时候还为此难过,满心想着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小叶才会如此讨厌自己,又伤心爸爸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现在他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演都懒得陪他们演。
面对方禹雷暴怒目光,方昼毫不胆怯,拖麻袋似的拖着小男孩来到洗手间门口,将这口麻袋扔到方禹雷和何婉面前,顺带踢了一脚,让他滚得远了些:“喏,你们的好儿子。”
何婉抱住嚎啕大哭的小男孩,只看一眼便知他没事。
她缩在门外的角落里,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声音凄厉:“禹雷,你要替我们做主啊——怎么能无缘无故打孩子呢!琏琏还这么小,身体这么弱,脸都被掐红了,不就是仗着我们母子俩无依无靠吗?想逼走我们,直说就是了,不用使这些阴毒招数!”
方禹雷不分青红皂白,扬手就要打方昼一巴掌。
哪料下一秒,方昼转身就走。
方禹雷积蓄全力,落了个空,差点一个趔趄滑倒。
方昼头也没回,冷笑一声:“呵。”
卫生间的地板本来就滑,方禹雷体型庞大,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在半空挣扎半晌,扶着墙才堪堪站稳。
见到如此可笑情景,何婉怀里的小男孩都不哭了,新奇地指着方禹雷喊道:“他好笨!”
方禹雷:“……”
何婉:“……”
何婉赶紧捂住小男孩的嘴,低声催促:“琏琏别笑,快哭。”
小男孩瘪了瘪嘴,重新干嚎起来。
方禹雷无端被戏耍,气得一句脏话就要脱口而出。
想到白月光和白月光的孩子在旁边看着,才勉强忍住。
方禹雷对着不远处探头观望的人群怒吼:“看什么看!”
众人悻悻地缩回头,却仍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离得最近,疑惑地蹙起眉。
刚才进去的男生,是方昼吧?
她不可能认错的——关横和方昼去民政局领证,手续都是她给办的。作为一个亲手给cp发结婚证的cp粉,丸子头女孩无比确信自己的判断。
她熟练地拿出手机,悄悄拍了一张照片,登录官方cp超话。
我的cp请收下结婚证:[家人们,难以置信,我在机场遇到小昼了!他和家里人一起来的,不太和谐的亚子,正在女厕所门前吵架。好像是他弟弟跑进女厕所,被小昼扔出来了]
官方cp近来爆火,评论区很快涌入大批民政局女孩。
[这不就对上了吗,我有人脉,说方昼的原生家庭很烂]
[人脉姐又来了,感觉除了我,全世界的同担都有人脉……]
[emmmm这个看起来就会家暴的中年男人脸,是方禹雷没错了]
[啊啊啊啊啊关总在哪里,老婆一对多,快出来给你老婆撑腰!]
[光有一张照片没说服力呀,姐妹拍个视频试试?]
丸子头女孩犹豫片刻,找了个隐秘角度,开启摄像功能。
另一边,方昼把任婉从隔间里搀扶出来,让她坐在附近的长椅上,耐心安抚她的情绪。
方禹雷被晾了半天,颜面尽失,不耐烦道:“差不多就行了,还不快点滚过来。跟你妈一个样,没一刻让我省心的!成天就等着我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两个拖油瓶。”
任婉的眼神黯淡无光,她一言不发地垂下头。
她刚才待在隔间里,听到方禹雷喊“小婉”,还以为是在喊她。
她被无望的婚姻蒙蔽,独自怀念年少的美梦,至今也不肯看清。
方昼才不吃方禹雷这一套,似笑非笑道:“是吗?我还想问一问您呢,明目张胆地把情人和私生子带回家是想干吗,真要做一家人,有一个何叶还不够,还要凑一对?爸爸是想子孙满堂吗?我看收拾烂摊子的不是您,闯下烂摊子的才是您吧。”
方禹雷面色不虞:“你不小了,说话尊重一点。”
方昼脸色冷了下去:“对待你们这种人,我说话已经够尊重了。”
这要是以前在家里,方禹雷的拳脚早已落在方昼身上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方禹雷也不想当众撕破脸,憋屈地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语气说:“这是你小妈,这是你弟弟,以后就这么叫。”
何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禹雷,你昨晚不是答应我离……”
方禹雷皱眉道:“你别闹,回去再和你说。”
他转头瞟见方昼的表情,难免心虚:“反正你不在家,跟你没关系。”
方昼冷冷道:“我不在家,你们就可以这么欺负我妈妈吗?”
方昼不可能永远待在方家陪着任婉。
何家母子俩有恃无恐,任婉若是再不反抗,后果不堪设想。
方昼对何婉说:“你儿子做错事,你不教育他吗?”
何婉笑道:“这也能叫做错事?”
小男孩趾高气昂道:“我没错!”
方禹雷眉头皱得更紧:“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在厕所闹什么?”
方昼说:“我也想问,我妈妈上厕所,他故意跑进女厕所干什么?”
何婉仍然抱着小男孩瘫坐在地,当一个人身处楚楚可怜的低姿态,很容易让旁观者产生保护欲:“你怎么能这么说?琏琏才六岁,他怎么可能是故意的啊?你一个大人,跟小孩子计较什么?他年纪这么小,就跟张白纸一样,不分男女的。”
方昼嗤笑道:“是吗?那让他脱个裤子,我看看是男是女。”
何婉:“……”
方禹雷满不在乎:“我当是什么呢,一件小事而已,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喜欢斤斤计较,成天抓着这种小事不放。任婉都多大年纪了,你弟弟才几岁,能稀罕看她?行了走吧。”
方昼说:“今天不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他回到女厕所,把破碎的小丑玩偶踢出来。
方禹雷都被这模样可怖的玩意吓了一跳。
方昼说:“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儿子要蹲在隔间门下面偷看,为什么拍门吓唬隔间里的人,为什么把玩具扔进去砸人。我妈妈头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我去拉他,他还咬我,我手腕的伤也是这么来的。现在你跟我说不是故意的?你他妈自己信吗?”
方禹雷斥道:“方昼!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长椅上的任婉用纸巾捂住额头流血的伤口,一声不吭。
方昼身上唯一一张纸巾给了任婉,他伸出手腕,血直往下流。
何婉翻了个白眼,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真的好小气啊。”
怀里的小男孩高高地撅起嘴,手里拧着小丑玩偶的零件,斜着眼打量他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何婉轻柔地为他整理卫衣,梳理头发,温声道:“我还没有追究,你弄伤我儿子的事情呢。”
她悠悠抬起头:“有证据能证明我儿子偷看了吗?”
卫生间不可能有监控。
何婉瞟了一眼任婉的神情。
她慢慢牵动唇角,挑起一个弧度完美的笑容,显然胜券在握:“你说什么偷看、吓唬、伤人,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谁看到了?你们早就看我们母子俩不顺眼,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故意栽赃陷害?但是你弄伤我儿子,我看到了。”
小男孩指着方昼,厉声道:“他打我!用力掐我,还把我摔在地上!”
何婉轻言细语地问道:“那你有没有干坏事呀?”
小男孩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没有!”
何婉挑了挑眉:“你看吧,我们母子俩都能证明,你呢?”
方昼转过头,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唤了一声:“妈妈。”
任婉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却不说话。
方昼早已预料到这种发展。
过往的十多年里都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他由衷地感到疲惫,一时间也不想说话了。
何婉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小男孩的鼻尖,语气宠溺:“我儿子这么小,能懂什么,在厕所里跑来跑去,闹着玩而已,也要被你们这么小题大做地辱骂。等你们这些年轻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明白了,你们做的说不定比我们还过分呢!这算什么呀。”
她顿了顿,吃惊道:“我忘了,你是同性恋,生不出孩子的。”
方禹雷本来睁一眼闭一只眼,听到这话,想起方昼身后的那尊大佛,也不得不干预:“行了,小婉你也少说几句。这么多人,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别整上头条了。”
何婉却不消停,意有所指道:“也不知道关总为什么会娶一个同性,没有孩子的婚姻,真的能长久吗?爱情最后都是要变成亲情的,到时候没有可变的媒介,关总不想继续了,小昼的靠山可就没有了,还能这样没大没小地跟长辈犟嘴吗?”
方昼忍不忍得下这口气不知道,丸子头女孩是忍不下了。
竟然敢这么诋毁我的cp!!!
丸子头女孩勃然大怒,噔噔磴几步猛冲过去。
只见她腾空飞起一脚,将小男孩的小丑玩偶踢飞,怒喝道:“哪来的丑东西,滚呐!你们真把人当傻子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小男孩玩具被毁,哭闹不停。
何婉变了脸色:“你……”
丸子头女孩毫不客气地打断施法:“大婶,麻烦你让一下可以吗?你没看到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堵着门吗?公共场合,撒泼也要有个限度,还让不让人上厕所了?”
众人默默听墙角,默默点头。
在机场厕所门口上演伦理剧,快把其它人憋死了。
何婉愤愤地站起身,牵着小男孩走了,方禹雷也追了过去。
丸子头女孩做好事不留名,潇洒地转身离开。
她美滋滋地想:“太酷啦,我简直是当代活雷锋嘛。”
方昼记得这个女孩。
领证那天,她还给了他糖果。
方昼本想认真道谢,那女孩却溜得飞快,转眼间便没了踪影,只得作罢。他转身看到低头不语的母亲,心情复杂:“妈妈,为什么总是这样,每次到最关键的时刻,总是退缩,不站在我这一边。”
任婉去牵方昼的手,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懦弱,也带着浓重的倦怠:“小昼,算了。你还看不明白吗,你爸爸站在他们那边,我们反抗是没有用的。就忍一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方昼活了两辈子,最恨听到这句话。
他再留恋母爱,也不是毫无脾气的,甩开母亲的手就要走。
任婉惊慌地去拉他,身体本就虚弱,险些摔倒在地。
方昼不得不停下脚步,扶住母亲,嘴唇绷成一条生硬的线。
任婉苦苦哀求道:“就为了妈妈,再忍一忍,啊?我已经很久没能跟你爸爸说上话了,今天他心情好,我不想再搞砸。就当是那个小孩不懂事,算了,一起回家吃饭吧。妈妈亲自下厨,给你做最喜欢的松鼠鳜鱼。”
她带着哭腔说:“就当可怜可怜妈妈吧,妈妈只有你了。”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方昼才终于开口。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手:“我只忍三次,这是第一次。妈妈要我忍,可以。但要是有第三次,我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您都不能再阻拦,否则就别怪我连您一起发作了。”
任婉只当他在闹小孩子脾气,没有当回事,连忙答应了。
任婉心存侥幸地想:“只要我们不惹别人,别人也不会惹我们的。”
然而,第二次很快就来了。
回到方家,反应最激烈的是何叶。
方昼的卧室早就被改成另一个杂物间,他早有预料,并不生气,在别墅里悠闲地逛来逛去。路过厨房,厨师在做番茄炒蛋,他还顺手顺走两瓣生番茄,靠在走廊拐角品尝。
番茄撒了一层白霜似的盐,吃起来味道怪怪的。
何婉和何叶在角落里吵架,没发现藏在暗处的方昼。
何叶气得声音颤抖:“妈妈你现在回来是什么意思?小时候我求你带我一起走,你头也没回,抛下我离开了。你要是真的逍遥自在,过自己的生活去了,我倒还佩服你。你又带回个弟弟,是想干吗?我是你的弃子是吗?你想培养新的棋子?”
何婉抬手就给了何叶一巴掌。
何叶舔了舔嘴边的血渍,咸涩湿黏,夹着刺痛。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我果然是弃子啊。”
何婉阴沉道:“你还有脸说,多少年了,没有一次比得过方昼,生你有什么用。高考让他拿了入学第一名,拜了杜鹤年做师父,现在竟然还让他和关横结婚了!这么大一张底牌,动他都动不了!”
何叶怒火中烧,咬牙道:“我真的尽力了,第一次高考不是成功了吗!也跟墨轩的那帮老师沟通过了啊,让他们加倍打压他,把杜鹤年的影响力削到最小了,妈妈以为做这些很容易吗?我费了多少精力花了多少钱啊!唯一的变数就是关横!”
何叶也崩溃了:“关横就是爱他,我有什么办法啊?!”
何婉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她怒气冲冲道:“废物!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何叶眼睛里有泪光,他捂着红肿的脸颊跑了。
方昼听完全程,神色平静,继续吃番茄。
方禹雷遥遥听到动静,踱步过来,揽住何婉的肩膀,语气柔和得有点恶心:“大好日子,跟孩子置什么气,当心把身子气坏了,我要心疼的。我算是看清了,你这小家伙,就是故意惹我心疼。”
方昼闭上眼睛,只觉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差点将番茄吐出来。
谁能想到,这两人加在一块都快一百岁了,竟然还在干柴烈火。
何婉没好气地锤了一下方禹雷的胸膛,娇嗔道:“你还说呢,不是说我回来,你就离婚吗?怎么我变成小妈了?我不要当小妈,我要当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方禹雷含糊道:“再说吧,好歹她跟了我快三十年,头三年的创业基金和企业经费都是她给我的,公司倚仗的也都是她家的人脉。就这么随随便便离婚,传出去了不太好听。”
何婉不满道:“那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让我当一辈子小三?”
方禹雷安抚道:“你心急什么。”
他压抑着兴奋,低声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父亲留下了一笔遗产,那可是滔天财富。还有公司股份,大头都在她那呢,她就是咬着不肯给我。她这人吃硬不吃软,我一旦对她冷淡一点,她便诚惶诚恐地把钱送来。这些年磨下来,那笔遗产已经被我搞到手,只剩公司股份了。”
何婉嗤笑道:“用了这么多年才搞到手,看来你根本没彻底驯化她嘛。你也别想诓我,所谓的滔天财富还在你这吗,早被你拿去赌完了吧。赌棍手里的钱,是过不了夜的。”
闻言,方禹雷有些挂不住脸,讪讪道:“还是你了解我。”
何婉直截了当地说:“我等不下去了,还要等多少年。小叶都已经恨我了,要不是你当初逼着我走,说起码先给她个甜枣,我也不至于丢下小叶。我没给琏琏取名字,就是为了等你一个答案。你这一次认不认我们,他到底是要叫方琏还是何琏?”
方禹雷的回复依然含糊:“再说吧,一个名字而已。”
年复一年地被敷衍,何婉再也忍不住了。
她推开方禹雷,大怒道:“他们要往上爬,名字就是身份的象征!你迟迟不给小叶改姓,不就是为了维持你所谓稳定的婚姻吗?就因为这个,这么多年,小叶一直被钉着私生子的称号,难道琏琏也要重蹈覆辙?我们是不是永远进不了你方家的门!”
方禹雷被揭穿老底,脸色难看到极点:“你简直不可理喻。”
两人不欢而散。
方昼也离开了走廊拐角。
来到二楼主卧附近,他听到任婉的惊呼声。
走进一看,小男孩在里面肆无忌惮地捣乱。
衣帽间里任婉的衣服全被丢出来,扔了满地。化妆台摆着的所有化妆品也都摔成碎片,各色液体粉末混杂成污浊的海浪。小男孩穿着运动鞋踩在任婉的枕头上,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像个捍卫正义的海上船长:“这是我妈妈的位置!你赶紧滚!”
最严重的是,任婉的刺绣全部被毁了。
苏绣是四大名绣之一,传承至今,名门传人愈加珍稀,能精细绣出花卉折枝的纹理,也能浩瀚描摹奔腾山水的气势,连猫咪的羽毛都光泽明亮,柔软似真。苏绣讲究精致入微,要求极高心力,少则一天有余,多则数月累年,凝聚着绣娘的心血。
近百幅作品,全毁了。
小男孩挥舞剪刀,要么剪断,要么戳烂,玩得不亦乐乎。
任婉跪在地面,摸着残缺的图案,心疼得眼泪直掉。
方昼大步上前,揪住小男孩的耳朵,将他从床上揪了下来。
小男孩惨叫道:“痛!痛!妈妈救我!”
何婉很快赶来,把小男孩抱走。
她用高跟鞋碾着地上的刺绣,毫不在意地踩过去,离开前还轻飘飘地抛下一句:“再绣就是了,反正姐姐不用工作,多的是时间。再说了,现在大家追求新科技,服饰也要看高端品牌,谁还看这种老掉牙的苏绣啊。”
这是第二次,任婉也拦住了方昼,让他不要追究。
方昼只觉得回一趟家,全身的血液都气得沸腾,恨不得现在就把这破地方砸了,对着渣男小三熊孩子来一套组合拳,把他们打成三个鼻青脸肿的猪头,才能勉强解心中之恨。
餐桌摆满一桌子菜,厨师拿到工资,已经走人了。
管家高青成假笑着飘到各个房间,通知可以用餐了。
任婉是第一个坐下的,满怀期冀地整理雪白裙摆。
方昼正在下楼,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靠在楼梯平台上,看见是关横发来的消息。
GH:[小昼,怎么不在公司?]
方昼胸膛中疲惫跳动的心,好像在这一刻找到归宿。
他情不自禁地向下撇嘴,是很难过的表情。
方形白昼:[不在,我回我家了]
方形白昼:[小狗仰头大哭.gif]
GH:[受委屈了?]
方形白昼:[没错,还要和好多讨厌的人一起吃饭]
他只不讨厌妈妈一个人,妈妈却要逼着他不讨厌所有人。
真的烦死了,谁想陪这群人上演伦理狗血大剧。
方昼越想越委屈,压抑的情感终于拥有发泄的出口。
方形白昼:[你是不是去心斋找我了]
GH:[嗯,我在你公司楼下,想给你一个惊喜,一起吃午餐。]
方形白昼:[我想跟你一起吃午餐,不想跟他们吃]
方形白昼:[小狗翻滚大哭.gif]
GH:[好,我来接你。]
GH:[高峰期堵车,小昼等我一小会,好不好?]
关横怕他不信,现场拍了一张照片,确实堵得水泄不通。
方昼被哄得满心柔软,故意别扭道:[太慢了,你下车,跑过来接我]
关横竟然顺着他的话讲,好像顺着猫咪的毛撸:[可以,但那样会更慢,我们要很晚才能见面。]
方昼笑着回复:[开玩笑的,你还是坐车吧,注意安全]
他纠结半晌,一咬牙,把心底的真实想法发了出去。
方形白昼:[我好想你,想立刻就见到你]
这一条消息,关横没有秒回。
方昼等了一分钟,无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果然,这句话还是太暧昧了。
他失望地点击撤回,下一秒,关横的回复却来了。
GH:[我也是。]
等到撤回限制时间的最后一秒,关横才慢悠悠地撤回消息。
消息后退一步,心却靠近一步,缱绻相依。
方昼仿佛被撸顺毛的猫咪,开心地关掉手机。
转头就看见一张阴恻恻的脸。
何叶咬牙切齿:“你在跟谁聊天,笑得那么开心。”
方昼懒得理他:“关你屁事。”
何叶说:“你敢在楼梯上玩手机,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方昼淡定道:“你不是已经推过很多次了吗?”
何叶狐疑地打量他的表情:“你一点也不害怕了?”
方昼用手机边角抵住何叶的肩膀,将他推离自己的身边。
两人回到社交安全距离。
方昼微笑道:“越是害怕,你所害怕的东西,越会折磨你的感官。越是软弱,想要欺负你的孬种,越会聚在你的身边。这个道理,我再明白不过,谁也别想阻拦我。”
他坦然走下一阶楼梯,听到背后何叶的声音。
何叶冷冷道:“你待会发疯,我不会管你,不要溅到我的身上。”
方昼脚步未停,走向餐桌。
何叶不无得意地心想:“先让他们争,我坐收渔翁之利。”
这顿全家相聚的午餐,果然毫无安宁可言。
任婉惴惴不安,期盼着千万不要有第三次出现。
她主动给方昼夹了一块松鼠鳜鱼:“这道鱼是妈妈做的,你尝尝。”
方昼还没动筷,对面的小男孩先动了。
小男孩叫嚣道:“我要吃那个!他不准吃!不要给他吃!”
方禹雷奇道:“琏琏,你不是最讨厌吃鱼吗?”
小男孩急得手舞足蹈。
他又是带着哭腔拍打桌面,又是伸手不断转桌,转得飞快,满溢的汤汁泼得满桌子都是:“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嘛!我要他碗里的那块,盘子里的也要!就是不给他吃!”
任婉想要打圆场:“这条鱼你和哥哥一人一半好吗?鱼肚子的肉都让给你,哥哥吃鱼头和鱼尾的。”
小男孩尖叫道:“我不要!!!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任婉殷勤地夹了一块鱼肚子上最嫩的肉,起身想要放在他碗里。
小男孩挥手将她的筷子打掉,嫌弃地吐口水:“脏死了!”
口水落在桌面,聚集成泛着泡沫的黏稠水团。
任婉难堪地坐了回去,勉强提起笑容:“小昼,你给弟弟夹。”
方昼没说话,将筷子“啪”的一声扣在桌面。
氛围一紧,方禹雷的目光当即瞪过来:“干吗?好好吃饭!”
方昼面无表情地盯着充满威严的父亲。
半晌,他拿起塑料手套,慢慢套进右手,仿佛只是换个餐具。
方禹雷险些没撑住对视,见状暗自舒了一口气。
何婉好像很受不了的样子,叹息道:“这孩子,我可得好好说说你,怎么总是一副小肚鸡肠的做派。就让你给弟弟夹个肉,撅着个嘴做什么呢?又怎么惹到你了?太不懂事了,怪不得以前在公司人缘不好。你是哥哥,就应该让着弟弟,这是美德呀。”
方昼压根没撅嘴,专心致志地整理手套。
小男孩爬到桌子上,用手去抓松鼠鳜鱼,把整道菜抓得稀巴烂。
他捏出一团糊状鱼肉,砸在任婉脸上。
任婉只是瑟缩,没有反抗,怯怯道:“琏琏……不要调皮。”
小男孩笑嘻嘻地露出残缺的牙齿,捏起一棵青菜,又砸了过去。
何婉仿佛没看到一般:“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我们有意见是不是,就因为弟弟弄坏了你们的东西?他闹着玩的,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喜欢到处玩,不是故意的。你一个大人,跟小孩子计较什么?你不也是从小孩子长大过来的吗?”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妈妈难道没有教过你,对待长辈和客人应该保持恭敬吗。吃了半天了,你连菜都没有给我们夹过。是因为她自己就闭塞自封,所以才把你教得一点教养都没有吗?像个混混一样。”
“我对琏琏就不这样,我会让他住在这个家里,去最好的双语幼儿园,接受最优质的教育。我敢保证,我们琏琏,将来一定比你有出息。”
何婉笑着摆摆手:“哈哈,开玩笑的,别生气啊。”
方昼戴好手套,也回以微笑:“不生气,只是要纠正几点。”
“第一,我妈妈只有两个孩子,我和我哥哥,我没有弟弟。”
“第二,我也很好奇,你究竟想把你儿子培养成什么垃圾。”
“第三,你儿子该去的不是双语幼儿园,而是精神病院。”
何婉脸色微变:“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也太没礼貌了。”
这时,小男孩已经爬到了桌子对面。
他笑着握住一根筷子,用尖头对准任婉,用力戳向她的眼睛。
方昼一手夺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看向小男孩。
小男孩满脸挑衅,“噗哧——噗哧——”地向他吐口水。
方昼偏头避开他的口水,毫无波澜:“我最后再说一遍,偷看别人上厕所,弄坏别人的心血,冲着别人丢东西,都是不对的,不要这么做。”
小男孩童声稚嫩,笑嘻嘻地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我知道呀,就喜欢这么做,你能拿我怎么样?”
方昼再无犹豫,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
小男孩本来还在呲着牙笑,这下猝不及防,直接被扇飞出去。
他脸颊上映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根本没预料到当着父母的面,方昼竟然敢伸手打他,呆呆地倒在餐桌正中央,从头到脚挂满汤羹菜肴。这桌菜早已被他爬行之间抓得乱七八糟,现在更是看都不能看了。
见状,何婉瞬间跳了起来。
她发出尖叫:“你有病啊!对我家孩子干什么呢!”
小男孩立刻找到救星,手脚并用爬向母亲,张嘴就要哭。
小男孩还没来得及发出哭声,就被方昼一把薅住吸满汤汁的卫衣帽子,像第一次在女洗手间里一样,把他硬生生拖了回去。
第一次,方昼可以忍耐。
第三次,再忍就是傻子。
方昼用右手抓起一整条松鼠鳜鱼,当场砸在小男孩的脸上。
方昼冷声道:“不是想吃吗?都给你吃。”
小男孩被酸甜黏糊的鱼肉糊住满脸,哇哇大哭。
何婉怒容满面,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阖家团圆的虚伪表象被撕破,她也不装了,抬手就要打方昼的脸:“你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还有没有教养有没有规矩!我今天就要替你妈好好管教……”
话音未落,一大坨番茄炒蛋破空而来,也糊了她一脸。
何婉视野霎时变成一片红黄交错,整个人都懵了。
方昼用右手抓起剩下的番茄炒蛋,再次准确命中她的脸。
方昼客客气气地说:“我在给你们夹菜啊,不是你让我夹的么?”
到这个地步,方禹雷也装不成没事人了,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方昼!你是野人吗?!好好吃着饭,你一个人在那里发什么神经。你现在都被惯成什么样子了,就不应该让你上桌吃饭!你不吃就滚,把菜弄得到处都是,别人还怎么吃?”
这个烂透了的家庭里,方昼最恨的就是方禹雷。
他甚至可以不恨小三,不恨私生子,唯独不能不恨父亲。
所有罪孽的根源,都是父亲。
父亲任由女人们明争暗斗,自己却妄图置身事外。
人世间哪来这样的好事?哪有这样的道理?
对父亲的恨意,方昼这辈子都难以释怀,绝对不会放过他。
方昼直接抓起餐桌最中央的宝塔肉,朝方禹雷扔了过去。
宝塔肉取自肥而不腻的五花肉,滚刀切成近两米长的晶莹薄片,一层层卷起摞高,中间堆满用酱料炒制好的的梅干菜,做成栩栩如生的宝塔形状,再浇上喷香肉汁。
随着方昼的动作,一整个宝塔横跨半空,肉卷陡然散开。
只听响亮的“啪叽”一声,精准地砸中方禹雷的头。
方禹雷被一大坨肉遮住视野,梅干菜糊满优雅高贵的发型,层层叠叠的肉卷挂在头顶,竟然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缠住,一时间扯也扯不断。他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野兽做出来的事情,抹了一把脸上油腻腻的汤汁:“妈的……方昼?!你脑子有问题吗?你在干吗?!”
方昼语气平静:“我很好啊。”
他重新抓起一坨菜,在手中灵敏地抛了抛。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面容满是惊恐。
方昼笑盈盈地说:“我不吃,所有人都别想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我开文以来写得最顺的一章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