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雨声渐轻,藏匿着雨水气息的白昼降临。
或许是睡前耗费大量体力的缘故,方昼这一觉睡得极沉,只在窗外麻雀啼叫的时候醒了一次。他撑开黏着的眼皮,辨认出天色只是蒙蒙亮,便“扑通”一声仰面倒了回去。过了几个小时,生物钟开始撕扯意识。
然后毫无悬念地被人类睡觉的本能打败。
关横在外面敲门:“小昼,起了吗?”
方昼闭着眼睛——闹钟都没响,他一定还在做梦。
他忘记了,昨晚根本没订闹钟。
关横等了一会,继续敲门:“小昼,我可以进去吗?”
方昼沉浸在梦乡里,毫无回应。
关横思忖片刻,提高音量:“你上班要迟到了。”
方昼一惊,猛地坐了起来:“什么?!”
抓起床边时钟,发现还有十分钟才到日常起床时间。
方昼的精神瞬间松懈下来,安然倒回床上,抱着心爱的毛笔抱枕继续睡觉。外面的敲门声不停,他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应道:“进来进来……门没锁……应该没锁吧……”
关横这才推门进来。
他在床边蹲下,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了拍方昼:“小昼,起床了。”
方昼闭着眼睛:“还可以再睡一会……让我再睡十分钟……”
关横答应了:“好。”
关横帮方昼掖好乱踢的被子,想着昨天雨夜闹得太过,方昼体质不太好,忽冷忽热之下容易感冒,便试探着摸了摸方昼的脸颊。那薄薄的面颊睡得温热柔嫩,摸上去手感绝佳,他忍不住多摸了几秒才收回手。
关横索性无事,便把方昼的卧室整理了一番。
隐私性较强的衣柜等地,他一概不碰,只收拾外面的地方。
不收拾不知道,这里真像是小朋友的卧室。
关横昨晚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如今越看越是好笑。两三件卡其色外套挂在沙发边缘摇摇欲坠,毛笔抱枕被方昼抱在怀里,砚台抱枕则被无情地踹下床,大概率是当成坐垫用了。矮桌摆着吃剩的番茄味薯片,和常温的秋天汽水,有橙子香甜的气息。
床底摆着一个木箱子,看上去体积很大,露出了一角。
放在床底的箱子,十有八九是秘密。
关横看了一眼熟睡的方昼,把箱子推回了床底。
他帮小朋友收拾完卧室,时间也差不多了。
关横将方昼扶了起来:“十分钟到了,起床上班。”
对一个刚睡着的人来说,这不是爱人的低语,而是恶魔的低语。
方昼真的感觉自己刚闭上眼,十分钟就到了。
他没骨头似的瘫软下去:“我不信,你骗我。”
关横忍不住笑了,为了扶住随时可能倒下去的方昼,顺势坐在床边,双手架住小瞌睡虫的胳肢窝,把他提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方昼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歪头埋在关横的颈窝,安然入睡。
方昼身上的毛绒睡衣,还是昨晚关横帮他穿的。
关横习惯早起,此时已经换好正装,进门的时候褪去西装外套,露出熨烫平整的西装马甲和黑色衬衫,勾勒出分明的肩线。两侧肩膀宽阔,健硕而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由宽到窄向下收束,风格简洁冷硬。
方昼上身只套着一件雪白的毛绒睡衣,下身什么也没穿,光溜溜的两条腿缠在关横身上。他的身形小上一圈有余,关横双臂稍微收紧,便让这团柔软的蒲公英陷在怀里。外人从后面看过去,完全看不见他。
有了温存时光,关横昨晚罕见地睡了个好觉,纠缠不休的噩梦消失殆尽,只留下弥漫着果香的温热阵雨。关横抱着方昼,着迷似的嗅闻他的味道,用鼻尖蹭他后颈的小痣。
方昼被蹭得痒,皱着脸直躲,反倒往关横的怀抱里陷得更深。
方昼有气无力地推阻关横:“你怎么这么精神啊。”
他感觉腰酸,腿也酸,浑身无力。可是明明昨晚他们做的都是一样的事,关先生还额外抱他走了一路,帮他洗澡盖被子,睡得还比他少。结果更精神的竟然是关先生。
关横说:“我觉少,习惯了。”
他摸着方昼的脊背,语调不轻不重:“再不起来,我要打你屁股了。”
方昼破罐子破摔:“你打吧,只要再让我睡一会就行。”
关横无奈道:“早十分钟起来,时间便宽松些,可以在家里吃早餐。你平常赶不及,只能在路上吃,对消化不好。上一次不是还把豆浆撒在了车里,跟我说再也不会了?”
方昼伸手抱住关横的脖子:“你说过不生气的。”
他说的明明是再也不会弄脏车子,而不是再也不会犯起床困难症。
对于半睡半醒的方昼来说,这个句子太长了,他没有力气辩解。
关横怕他闷着自己,把他的脸捧起来:“我不生气,你就算把豆浆在车里泼着玩也没关系。但是那豆浆很烫,早餐其他的汤水也很烫。要是不小心泼在身上怎么办,我很担心。”
睡意朦胧的人是没有逻辑的,方昼迷糊道:“那你帮我涂药。”
关横哄道:“那我们起床涂药好不好?这样容易蹭到床上。”
方昼大胆发言:“那你抱我去。”
关横很自然地答应了:“好。”
关横轻轻拍了一下方昼的屁股,把他抱离床榻,走向浴室。
树袋熊抱的姿势极其方便走路。
方昼可以舒服地趴在关横的肩膀上打盹,往下滑落几寸,关横便托着他的屁股往上颠一颠,步伐沉稳而可靠。拐进浴室,关横帮他挤好牙膏,把电动牙刷放进他的嘴里。
关横低声道:“不准吞。”
方昼含着嗡嗡作响的牙刷,闭着眼睛乖乖点了点头。
关横帮他擦脸的时候,方昼终于被温热湿润的触感惊醒了,望向镜子里双腿缠在关横腰上的自己,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好意思:“谢谢关先生……我醒了,我自己来吧。”
关横却避开了他的手:“你抱着我就行。”
出了浴室,关横把他抱回床上,给他一件件穿衣服。
最初睡衣纽扣被解开,方昼完全清醒了,只敢用脊背对着关横,默默把双腿蜷了起来。
关横也不说话,只是贴上去,从后面抱着他,慢条斯理地给他穿衣服,速度慢到方昼几次坐不住。
最终穿好衣服,方昼的耳朵根通红。
他想起醉酒时的荒唐,虽然他们心照不宣地默认为男性之间的正常帮忙,但谁都知道,这根本不正常。他生怕再泄露出什么旖旎心思,来不及想太多,背对着关横,赶紧爬到床的边缘,探头张望:“起床起床,我的拖鞋呢?我的拖鞋去哪里了?”
方昼双膝跪在床面,腰部微微下陷,被衣服重新遮住的脊背连成漂亮的曲线,圆润的弧度朝关横挺起。关横盯着这个姿势,忽然生出想握住他的脚踝,把他拖回来的冲动。
方昼还在害羞,根本没发现关横眼底的隐晦深意,没找到自己的毛绒拖鞋,只能顺势跪坐在床上。两条小腿向后弯曲,臀部贴在床面,是一个稳定但很考验柔韧性的坐姿。柔韧性不好的人这么坐,会觉得韧带剧烈抽痛,方昼却轻轻松松坐了下来。
方昼回头看他,不好意思道:“好像掉在地下酒窖了。”
他们那样胡来,拖鞋不掉才怪。
关横若无其事地收起目光,微笑道:“没事,我抱你下去。”
方昼:“……”
刚才没睡醒说的胡话,现在要秋后算账了。
方昼试图劝说:“不好吧,安叔他们会看见的。”
关横坦然自若:“我很拿不出手吗?”
方昼被这句话惊呆了,连忙解释道:“不是!绝对不是!”
关横笑了笑,也不逗猫了:“我去帮你拿。”
关横去衣帽间拿来一双新的毛绒拖鞋,自然地在床边蹲了下来,挡开方昼急切的阻止,单手握住他的脚踝,似乎还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两下圆润的踝骨,才安稳地放进了毛绒拖鞋里,另一只脚也是如此。
方昼愣愣地看着关横帮他穿鞋,心里酸涩柔软。
关横仰头看他:“好了。”
方昼小声道:“谢谢关先生……你快点起来。”
关横笑着起身:“走吧,去吃早餐。”
他们一起吃完早餐,一起坐车去公司。方昼沉浸在昨夜今早的亲密接触中,不敢主动跟关横说话,正襟危坐地盯着前方座椅发呆,直到关横开口:“抱歉,早上耽误了点时间。”
方昼立刻回神:“没关系,就迟了十分钟。”
反正他现在是老板了,也不会自己扣自己的钱。
关横记得很清楚:“今天你有早课。”
方昼愣了下,没想到关横还记得他的课程表,如实道:“这节课本来就是自主练习,我刚才跟画室的云老师说了,请她帮忙去班上公布题目,让同学们先画,我过去再给他们看。”
他说着说着,想要装作不经意间瞥一眼关横,转头却发现关横正在盯着自己,看样子已经盯了很久。他被那灼热的目光烫到,吓得瞬间把头转回去:“……我以后一定早点起。”
闻言,关横却道:“怪我,闹你闹得太久了。”
方昼大方摆手:“没有的事,我本来起床就很困难。”
关横说:“我说的是昨天晚上。”
方昼差点呛到,默默缩向车窗旁边。
过了半晌,他才很小声地说:“……那个也没事。”
恰在这时,手机振动了起来,解救了微妙的局面。
他打开堆满消息的微信。
小名许不慎:[怎么样怎么样?我说的是不是全中了?]
小名许不慎:[人呢?这么快就被做晕过去了?]
小名许不慎:[唉,其实心情挺复杂的。虽然我很不支持你跟关横扯上联系,但看你真的挺喜欢他的。这段时间也想通了,算了,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这个世界上,能遇到一个你喜欢他,他也恰好喜欢你的人,真的很不容易,我太懂了。单论硬件,关横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说不定几把都带钻,那我就勉为其难把你嫁给他吧,呜呜呜我的儿我的昼我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呜哇呜哇]
这一大段话感伤与神经齐飞,给方昼看沉默了。
方昼回了一个小猫微笑表情包。
许慎之吓得秒回:[我靠!你现在为什么会是清醒状态!]
方昼倔强打字:[我就不可能是上面那个吗?]
许慎之愣了下,随即发过来一串爆笑,撑爆整个手机屏幕。
方昼深吸一口气,放他自己在屏幕那头狂笑了。
回到消息列表,一个纯黑头像突然跳动起来。
。:[我下周三回国。]
毫不夸张,方昼手猛地一抖。
他怔愣地看着那条消息,半晌才回复:[好,我去机场接你]
他斟酌半晌,还是添上了称呼:[哥哥]
方夜很快回复:[不用,有人来接我。]
方昼竟然松了一口气:[好,那哥哥你注意安全]
方昼以为对话就此结束了,毕竟他和方夜从小到大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方夜外出归家会给他带礼物,会在撞见他受到欺负的时候保护他。但他当时还是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就能明显感觉到,方夜对他,对任婉,对整个家都有着一股淡淡的排斥。
方夜和家里的所有人永远保持着距离,排斥,厌弃,纠结……各种眼神方昼都见过无数次,所以他小时候很喜欢哥哥,也不敢主动去亲近哥哥,直到无意间撞见方夜的秘密——方昼喜欢临摹全家福,而方夜喜欢毁掉全家福,在上面划满鲜红的叉。
还有写满了一整页纸的“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方昼好像看懂了方夜的心思。
他和妈妈,乃至于整个虚无的家,或许只是哥哥的软弱累赘,阻挡着哥哥成为那条飞出泥池的蛟龙。
方昼希望哥哥能飞出去,能过得好。
至于哥哥喜不喜欢他,应该是喜欢的,但是只有一点点吧。
方昼本来已经退出对话框,方夜忽然又发来消息。
。:[你不问是谁吗?]
。:[算了,我就知道你不在意。]
。:[等我回去,你来酒店见我,我有话要问你。还有你那位冒牌丈夫,我也要好好会一会他,你骗得了家里家外那帮糊涂人,骗不了我。到时候要是不满意,你们就离婚。]
方昼瞬间坐直了:[我们都很满意,现在不会离婚的]
方夜只答:[到时候把时间发你。]
方夜提前回国这件事打了方昼个措手不及。直到下课坐在办公室里,他还在想,心底藏着一股隐隐的不安感。而提起方夜,他不由得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妈妈。
方昼离开方家后,仍然与任婉保持联系,基本是问过得如何,有没有受欺负之类的。方昼拥有关横这一层庇护,连带着让任婉的日子都好过不少。方家人还是会拿冷眼看她,但是明面上的挑衅和陷害,都消失了。
但是方昼还是觉得不放心。
他觉得任婉待在那个虚伪的家里,还不如直接离婚,去找寻新的人生。以前可能是因为他羽翼未丰,任婉不敢冒这个险,但现在他攒够了钱,还有关横在背后支持他,把任婉从那个地方带出来,是十拿九稳的事。
可是他每一次提,任婉每一次都拒绝。
他追问缘由,任婉岔开话题,转而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那个地方也能被叫做家吗?
方昼还以为任婉在隐形求救,回去看也看过了,甚至买通别墅里的佣人,都发现并非如此,任婉就是单纯地不想走而已。他真的搞不懂妈妈在想什么,对话总是在无奈中结束。
方昼看着手机,有一股预感,任婉会给他打电话。
下一秒,电话来了。
任婉身处嘈杂人潮中,远处回荡机械的广播声,她微弱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说道:“小昼,你……现在能来机场一趟吗?妈妈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八章之内表白。这个剧情点会把方家这条支线结束(哥哥除外,他还在骑飞机赶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