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横讲述得很简短,将藏有情感的细节隐去。
方昼忽然问:“你的蒲团,是面对佛像正中央的那个吗?”
关横点了点头。
方昼笑了起来:“这么巧,我第一次去因果寺的时候,跪的也是那个位置。方丈还说,那个位置很少开放,只有真正的有缘人才能去。是不是证明,我们也挺有缘的?”
他们本是两条毫无交集的平行线,重生之后,终将错过的命运轨迹却在向彼此靠近,直至交汇。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你十八岁遗落的愿望气泡,在多年后的某个夜晚,被你喜欢的人托住。
关横回答的语气很自然:“我们本来就很有缘分。”
方昼好奇道:“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关横慢悠悠地说道:“愿望说出去,便不灵了。”
方昼只好作罢。
临走之前,关横还帮方昼把右手的手部护理也做了,态度认真到让方昼有点坐立不安,被关横哄了半天才躺下。他看着关横挽起黑衬衫的袖子,一点点帮他按摩手部,手法耐心又细致,垂下的睫毛晕染着室内昏黄的光线,在鼻梁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方昼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觉得这种事跟关横一点也不搭。
关横为他做这种事的时候,心情却显而易见地变好,好像为自己的小丈夫服务,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两人偶尔对视,关横会朝他轻轻笑一下,给方昼一种错觉,如果他们现在是真正的爱侣,关横会低下头,珍惜又眷恋地亲吻他的手背。
方昼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转移话题:“这里的熏香跟外面的不太一样。”
关横“嗯”了一声:“专门挑的,有助眠效果。”
方昼明白了:“怪不得我觉得那么困,为什么要挑这个?”
温度适中的水流穿过他们交叠的手,冲刷掉晶莹滑腻的泡沫。关横抬起头,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我太紧张了,想让我的客人放松警惕,不要提前看穿我准备的惊喜,否则我会惊慌失措的。”
方昼心底有一种隐隐的冲动。
他想要不管不顾,现在就戳破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
那层窗户纸薄如蝉翼,他们都察觉到了。
方昼本就习惯处于隐蔽的暗恋位置,此时更不敢轻举妄动,只要关横不先迈出那一步,他心中便永远藏着一个名为“是你想多了”的可能性,更何况还有那张结婚协议。
已经确定可以共度的五年时光,和一旦踏错全盘皆输的表白,心中的天平无限摇摆。
唯有感受到关横也在心动,也在克制,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时,方昼才能拥有短暂的安心。
关横在顾虑什么呢?
协议上不得产生感情的禁令,到底是为什么?
方昼本以为是为了避免合作中途纠缠不清,现在看来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心理医生固定时间段的诊疗,初秋时分关横难以再克制情绪的举动,曾经透露过的失眠症,都彰显着这一点。
方昼不害怕,只是迫切地想更了解关横一点。
关横见他不说话,问道:“在想什么?”
方昼遮掩道:“没什么……就是在想画室的事,辞职后休息了几天,也该让自己忙起来了,我打算明天去那边看一看,先把装修的事搞定。从天地间回来后,Jesus和另一个视频博主都联系过我,和他们合作,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关横沉默地听完。
他淡淡道:“求外人都不求我。”
方昼正沉浸在思考中,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细腻软膏在皮肤上均匀抹开,方昼试探着反握住关横的手,见关横没有拒绝,挠了挠他的手心,好似猫咪伸出肉垫安抚主人:“我要是求你,你肯定把什么事都给我摆平了,我一点参与感都没有哎。”
关横被说中心思,没有反驳。
一方面,他希望方昼能够如愿历练自己,毕竟方昼刚毕业,处在最关键的十字路口,亲力亲为创办起来的事业,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体验,也是无法替代的成就感来源。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替方昼把所有事情料理好,这样便不会再经历任何风霜险阻。
他实在舍不得宝贝难过。
两个截然不同的想法拉扯着这位年长者,让他很是头疼。
心底深处,还藏着一个隐秘的念头——他想让方昼更依赖自己,依赖到离不开的程度,也许方昼就真的无法离开他了。所以将方昼的事业接到手里,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这个念头太阴暗,也太偏执,稍微探出头,便被关横若无其事地压回心底。
他没什么表情,把方昼的手掰正,将软膏按在手心。
方昼被痒得缩了缩肩膀,觉得可以反向哄一哄,再一次把手转了过来,握住关横的一根手指晃了晃。他眼巴巴地看着关横,分明什么也没说,却跟撒娇毫无区别。
关横瞬间就心软了。
关横叹了一口气:“缺钱了,要跟我说。”
方昼小鸡啄米式点头:“知道知道!”
关横不紧不慢道:“人脉不通,也要跟我说。”
方昼继续点头:“知道知道!”
关横低声道:“难过了,也要跟我说。”
方昼轻轻地“嗯”了一声。
十分钟后,他们一起离开东厢房。
安嘉远远望见灯灭了,连忙起身赶来这边,看到方昼的眼睛是肿的,感觉心揪了一下。他预料到这时候的关横容易失控,但总归是有分寸的,没想到还把人弄哭了。观察到两个人亲密无异,才放下心。
转而看到关横手臂上流血的伤口,这才是真正的吃了一惊。
安管家大呼小叫:“哎呀我的天,关先生怎么还受伤了?”
方昼有点不好意思,正要开口。
关横自然而然道:“猫咬的。”
方昼瞬间把话咽回去了。
安嘉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他故意用疑惑的语气说道:“我每天吩咐佣人打扫,没听说过有野猫进来啊,而且什么猫的牙齿这么利?”
关横说:“不是野猫,是家猫。”
旁边的家猫耳朵根都红了。
安嘉的目光转得比陀螺还快:“家猫咬的这么狠呀,一看就痛。”
关横坦然自若地摇头:“是这只猫咬的,就不痛。”
安嘉没忍住笑了。
眼看着家猫的脸连同耳朵根通红,快要炸毛了,关横才收起逗猫的心思。分别后,方昼趴在三楼主卧的窗户边,望着月色愣愣出神。他忽然想,要是像童话故事里一样,给他变出一架藤蔓做的梯子就好了,他一定每天爬上去找关横。
翻窗进去,偷偷亲一下关横的脸,然后赶紧逃跑。
方昼想得高兴,脑海里忽然蹦出许多灵感来,埋头画了好几个小时。除了创办画室,他也想要完成少年时期的画家梦想。那么一点点捡起生活中遗失的灵气,也是事业里很重要的一部分。画完之后他又做了必要的基础练习,才洗澡睡觉。
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
睡前他抱着毛笔形状的抱枕,分明已经很困,依然将左手举在半空中,盯着那只美丽的镯子,连摸一下都是小心翼翼的。房间里的灯关掉了,只有月亮还在工作,像黑暗岩洞中透出雾蒙蒙光亮的银白色矿石。那月光穿过翡翠,穿过绒被,全落在他的梦里。
他想:“这一次,关先生也会来我的梦里吗?”
他希望关先生能来,再亲一亲他。
可惜这一次,关横没有出现。
方昼在晨光中睁开眼睛,还有一点遗憾。
他坐车去了新画室的地点。
新画室选址不错,但是面积不大,方昼也不打算一上来就立进入全国前多少名画室的宏伟目标,先把这一方小画室办好才是最要紧的。他想要新中式的装修风格,拟定初步的装修事宜就花了一个上午。
沈自馥和Jesus说下午过来。
两个人都早有经营画室的想法,在天地间美术馆遇到方昼之后,提出合作意向。沈自馥性格严谨,仔细调查了方昼的综合能力和社会背景。Jesus则更为随性,觉得这位小可爱很合眼缘,兴致冲冲地在微信上进行轰炸,一打开就蹦出三十多条消息。
方昼都回了一个ok。
他靠坐在窗边,遥望着窗户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想起和关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关横也是这样望着远方,目光沉静。他想着想着,自己的心绪也跟着慢慢沉淀下来。重生以来,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走过的每一步,他都无愧于心。
未来的每一步,他都会这么走下去。
忽然,一只小麻雀啄了啄玻璃窗。
方昼凝神细看,觉得这只麻雀很是眼熟,仔细一看,翅膀上有一抹白色的椭圆形,真是他认识的那一只,不禁有点惊喜,把自己在便利店买的面包拿了过来,掰了里面一些糖油少的面包屑喂给它。麻雀拍拍翅膀,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叼走了一块。
方昼笑道:“小白,真是你啊。”
小白用翅膀拍了拍他的手,莫名有几分屈尊纡贵的姿态。
方昼把面包屑摊在手心喂它,看它低头啄食,和远道而来的老朋友小声聊天:“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和关先生还不熟呢,现在我们都亲过啦。我也不知道未来会进展如何,但我一定会变得更厉害,成为更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人。”
小白仰头看着他,突然低头探向他的指尖。
它没有弄伤他,只是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随即飞离窗边。
这只麻雀成了新画室的吉祥物。
秋意尚浅,办公室窗外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叶深绿中参杂浅黄,偶尔飘落几片,落在满是灰尘的窗边。麻雀略带嫌弃,挑选一块干净的地方站着,往室内看去。
方昼正在思考新画室的名字,半晌落笔纸上,是飘逸清俊的“心斋”二字,Jesus蹲在旁边叽里呱啦地畅想合作前景,被脚下一只长虫吓了一大跳,直接跳到方昼身上,像进口的八爪鱼似的抱着他。
沈自馥觉得好玩,用笔挑起那只虫子去逗Jesus。
两个人围绕着办公室你逃我追,Jesus惨叫连连。
方昼专心低头写字,最后一下收笔干净利落。
秋意渐深,光阴流逝。
天黑得越来越快,刚过七点窗外便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被擦拭干净的窗台边放了一颗仙人掌,麻雀熟练地跳到窗台上,被方昼放进室内,身体的寒气很快在暖意中挥发殆尽。
方昼的笔记页面记得密密麻麻,如何雇佣到优秀老师,如何招生引流,如何照顾到每一个学生的感受,他都亲历亲为,没少受挫,眼睛底下都熬出了黑眼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沈自馥坐在沙发上,本来正在冷静分析目前的优劣,见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Jesus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也跟着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
三个人张大嘴巴面面相觑,突然齐齐笑了出来。
沈自馥搅动吸管,将奶茶杯底的珍珠和布蕾戳散:“慢慢来吧,初步阶段困难不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坚持走到现在,用一个月的时间,就让这座画室起死回生,已经超过相当多的同行了。宣传视频的热度也在稳步上升,比我预料得要好。等运营平稳后,我们就能躺着赚钱,我可是很相信我的眼光的。”
她懒洋洋地说道:“反正我不缺钱,不着急,你们呢?”
Jesus说:“握也补缺。”
方昼诚实道:“我有点呢。”
沈自馥:“……”
没想到老板是这里最缺钱的人。
“说起来,倒是多亏老板的好人缘,我都没想到招生这一步会这么顺利。”她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稍微回忆了一下,“第一批来的学生里,有个叫汪戎的是不是?他可喜欢你,学习也用功,是个好苗子。”
方昼“嗯”了一声,敲击键盘,快速整理课程计划:“包括汪戎在内,目前生源大多数是以前墨轩画室的孩子,新学生都是周边社区的,要进一步打开知名度,还要花点时间。但是绘画用具和师资质量这方面不能懈怠,只能进步,不能退步。”
Jesus拍胸脯保证:“芳心吧,握和申小姐明白。”
沈自馥深吸一口气:“我再说一遍,我姓沈,不姓申。”
Jesus认真道:“嚎的,申小姐。”
沈自馥无奈地喝着奶茶:“我看你比小白更适合当吉祥物。”
方昼还在专心办公。
不得不说,自己当老板和给别人打工,情绪体验截然不同。他以前打完工回家,颓废得只想瘫在床上,如今却有源源不断的动力。
但累也是真的累,这一个月以来他分成三个人,老板时刻操心运营,教师白天全力上课,画家晚上熬夜练画,累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任由他们怎么吵闹,方昼自岿然不动,被调侃工作狂也很坦然地承认:“贫僧已褪去七情六欲,心中唯有工作。”
这时,电脑页面下端的微信猛地跳了一下。
GH:[下班了吗?]
方昼一愣,在对话框里打字:“还没有,今天加班。”
GH:[我在你公司楼下。]
方昼将对话框里的文字全部删掉,发了一个小狗狂奔的表情包。
方形白昼:[我马上下来!]
方昼三十秒就收拾好东西,冲出门去。
沈自馥和Jesus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老板你不是说工作吗!”
方昼头也没回:“还俗了还俗了!走前记得关灯!”
时至深秋,办公室窗外的树叶已经全红了。举目远眺,层层叠叠的火红树叶铺满道路,像在地面上燃烧的炽热火焰,又像倒映出夕阳的奇妙镜子。麻雀站在落满落叶的窗台上,见办公室无人,跳到路灯顶端,又跳到第二层的教室窗边。
汪戎超级积极地举起手:“老师,我画完了。”
方昼走过来,耐心地帮他看画改画:“进步神速啊。”
汪戎嘿嘿直笑:“都是小方老师教得好。”
闻言,方昼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寸头:“上次跟你说的,不同事物距离太紧的问题听进去了,改得不错。但是局部的线条,你画得要么全密,要么全疏,太生硬了。无论画山画水画树,重要的是观察事物的形状走向如何变化,以此让线条疏密得当。要这样。”
方昼给他示范,汪戎听得认真,旁边的同学也探头来看。
汪戎忍不住问道:“小方老师,你以后还会继续教课吗?”
方昼几笔勾勒出溪流轮廓:“为什么这么问?”
汪戎嘟囔道:“我担心嘛,咱们画室已经步入正轨了,招的学生越来越多,老师也越来越多,万一你不想教课了,舒舒服服地当大老板去了怎么办?我只想当你的学生。”
方昼失笑:“放心吧,我至少把你们这一届带到毕业。”
汪戎重新高兴起来。
课间休息时,方昼特意去走廊尽头的八班看了一眼。
这是一个二十人的小班,学生们把云守月围在中间,声音里却没有恶意,而是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动物,闹着说“云老师你看,我这次的作业画得特别好!”“我先来的,云老师先帮我看!”“云老师你今天穿的这条绿裙子好漂亮呀!我喜欢漂亮裙子,也喜欢穿着漂亮裙子的云老师!每次来画室上课都超开心!”
最后说话的女孩子很坦率,伸手抱住了云守月的腰。
云守月晕晕乎乎地沉浸在幸福里。
就在这时,教室最后一排传来一声沉闷声响。
座位上的女孩神情冷冽,眼尾细长,不耐烦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她留着一头自然卷短发,发尾堪堪抵肩,一身利落黑t搭配黑色长裤,松松垮垮地披着牛仔外套。脖子上挂着一条银项链,吊坠形状精致,两三朵云簇拥着一颗小月亮。
女孩将丢进水桶里的画笔捡了起来。
她冷声道:“吵死了,能不能安静一点。”
同学们默默作鸟兽散。
有个学生悻悻道:“下课时间有什么不能吵的,沈青云也太不讲理了,就因为她姐姐是画室合伙人,就可以横行霸道吗。天天拽着个脸,搞得像谁欠了她二五八万似的。”
右边的学生劝道:“好啦,青云就是外冷内热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她就是被吵到的时候会生气,其它方面没得说的。你看咱们班就她成绩最好,上墙的画一大半都是她的,我们平常找她请教,她从不藏私。云老师刚来那会,不也是她主动帮忙维持纪律吗?”
那学生本来也是说的气话,撇了撇嘴:“行吧,当我没说。”
云守月其实也有点怕沈青云。
沈青云从不恃才傲物,但也懒得亲近旁人,上课不想听讲也不会扰乱秩序,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临摹自己喜欢的漫画。有一次课间,云守月放轻脚步转到沈青云背后,屏住呼吸偷偷一看,发现她画的是《神鹿》里一个名气很高的女配角。
沈青云冷不丁问道:“好看吗?”
云守月被吓得一激灵:“什……什么好看?”
沈青云靠回椅背,往后仰头,倒过来看这位新来的云老师,仿佛在打量一只瑟瑟发抖的漂亮鹌鹑,面无表情道:“老师,我说的当然是画了,不然您以为我问的什么,我好看吗?”
云守月竭力维持镇定:“画好看……原来你喜欢《神鹿》呀。”
沈青云抛着印章玩:“嗯,应爷爷是我最喜欢的画家。”
云守月犹豫片刻,小声补充:“同学你也很好看……都好看。”
沈青云的印章“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云守月单纯想拉近师生关系,被这声吓得又是一抖,连忙弯腰把印章捡起来,怎料沈青云臭着脸把印章夺回去,很不高兴的样子。她以为自己又搞砸了,懊恼地挠了挠头,把准备好的核桃牛奶递过去:“谢谢你周一帮老师维持纪律,送给你喝。”
沈青云板着脸说:“我不爱喝核桃味的。”
然后接了过来。
云守月莞尔道:“我读书的时候就经常喝核桃牛奶,核桃对身体好,据说还可以提升智力。你们现在学习辛苦,多喝一点补充营养。要是实在不喜欢就扔了吧,也没关系。”
沈青云没说话,将核桃牛奶塞进抽屉,别开了眼。
云守月选择八班,本就是抱着想要克服过去阴影的念头,经过两个多月的磨练,终于站稳脚跟。沈青云屡次暗中相助,没人主动举手请教,她就第一个举手,班级纪律不好的时候,她就不耐烦地吼一声,然后再对云守月说一句:“你继续。”
云守月很感激这位小同学。
此时此刻,围在周遭的人群已经尽数散开。
云守月走过去给沈青云指导作业,沈青云买了一箱核桃牛奶放在位置旁边,熟练地戳开一盒。云守月给她讲怎么把工笔画的轻重缓急处理得当,仕女裙角是飞扬态,应该平缓收尾,而不是直接出锋。她叼着吸管,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氛围自然而融洽。
方昼稍稍放下心,悄然转身离开。
傍晚临近下班,他哼着歌收拾东西,出门看到熟悉的车里王百川向他招手,心情更是愉悦,脚步几乎蹦蹦跳跳了起来,跟心斋画室里清冷稳重的小方老师一点也不一样。
车门打开,他瞧见里面的人,却是一愣。
赵文笑眯眯地打招呼:“嗨~小美人,好久不见。”
方昼诧异道:“赵医生,您怎么在这?”
赵文由衷叹息:“可以不要用‘您’字吗,我比你老公还小呢。”
不等他回答,方昼就知道了:“看来关先生今晚也有疗程。”
“Bingo~”
赵文歪头打量方昼:“怎么,看到来接你的人是我,这么失望?”
方昼抱着双肩包坐进车里:“怎么会,赵医生你说笑了。”
赵文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悠哉游哉道:“不要妄想骗过心理医生哦,这话我跟你老公也说过。来之前他还让我给你带话呢,说今天要加班,晚饭不回去吃了,让你不用等他。”
方昼点开微信。
这两个多月以来,他和关横聊天频率越来越高。大部分时候都是他说,关横听,关横的回复却不会敷衍,再冗长的搞笑或者萌宠视频,关横都会认真看完,给出符合内容的严谨评价,好像在批阅公司文件。方昼经常被逗笑,捧着手机在床上打滚。
比如方昼发了一个明星痛哭流涕说大家好的花絮视频。
方形白昼:[关先生你看!这个视频超好笑]
GH:[确实,演员演技不错。]
方形白昼:[你的回答好官方,你真的笑了吗]
GH:[笑了,底下的股东都在看我。]
方昼才知道关横在开会。
关横竟然也会偷偷戴耳机摸鱼。
再比如,方昼发了一个猫咪趴在狗狗背上睡觉的视频。
方形白昼:[关先生你看!猫狗双全的幸福生活]
GH:[这只猫长得很可爱。]
GH:[很像你。]
方昼眨了好几下眼睛,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回复。
方形白昼:[比起小狗,关先生更喜欢小猫一点吗]
GH:[你呢?]
方形白昼:[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GH:[我也是一样。]
方昼第一反应是按灭手机。
他将手机按在胸膛前,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暧昧期的感觉如此奇妙,就像两个人隔着一张薄薄的纸亲吻彼此,又像一起握着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随时有可能在下一秒绷断,害怕对方离得太远受到伤害,就向前一步,离得太近羞怯失措,就后退一步。
关键就在于谁愿意孤注一掷地丢掉一切,主动拥抱对方。
他们每天还会互道早安和晚安,这是心照不宣的习惯。
聊天记录停留在今天早晨。
方形白昼:[关先生早安!]
方形白昼:[小狗挥爪子说早安.jpg]
GH:[嗯,早安。]
过了半分钟。
GH:[小狗挥爪子说早安.jpg]
方昼当时乐得栽倒在床上。
他刷新了一下微信页面,有点纳闷:“他为什么不自己给我发消息?”
“可能是觉得顺路带话更方便,也可能是怕老婆撒娇一下,自己就抛掉工作赶回家了吧,谁知道呢。”赵文耸了耸肩,“不过我比较偏向后者。”
赵医生真的什么都敢讲。
这段时间听惯了他的奇言妙语,方昼已经不会轻易害羞了。
赵文来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
初秋那会,赵文几乎是隔一天来一次。心理疗程从傍晚延续到夜晚,甚至有时候太晚了,赵文干脆就去东厢房住了。种种迹象都彰显关横的状态很糟糕,方昼看得心里无比焦急,可问又问不出什么,只能默默变得更乖巧一点,至少不添麻烦。
最近的情况好了不少。
赵文一周只会来两三次,心理诊疗前后的神情也褪去严肃,常有闲心逗弄方昼,一会说“镯子不错,谁送的定情信物呀”,一会说“方老板,咱们画室现在有老板娘吗,我认识吗”,就喜欢看小美人羞得脸颊通红的模样,被关横远远斥了一句才作罢。
方昼却总是放心不下。
夜晚,方昼在桌案前练画。
他临摹的是明代戴进的《风雨归舟图》。
山水画如何生动地刻画风雨,是一个颇有发挥空间的艺术难题。画内竹林叶片斜飞,簌簌响声不绝,他凝神细化船夫被风吹起的蓑衣,画外却轰然一声雷响,竟也下起雨来。
深秋的风溢满寒意,裹挟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在连绵夜雨中急促奔走。树叶蜷缩着抱紧树枝,暴雨被隔绝在窗外,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种天气最适合窝在被子里沉沉睡去。他却想起不久前的某个雨夜,心头燥热,怔愣不语。
那天关横没吃晚饭,方昼遇到提着餐盒的安嘉,主动提出帮忙送去五楼。安嘉罕见地露出纠结的神色,最终还是给他了。
安嘉忧心忡忡地叮嘱道:“放在小餐厅的桌子就行了,别待太久。”
方昼不明所以地答应了。
电梯停在五楼,他刚走出没几步,听到物品摔落碎裂的巨响。
似乎是谁暴怒之下,把东西全部扫在地上。
方昼很习惯这种声音,他生气发疯的时候就爱这么干,也见过不少人这么干过。他个人觉得这种行为无可厚非,只要不伤及旁人即可。与其把情绪憋在心里,让自己难受,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但他很难把这种行为和关横联系起来。
关先生会暴怒,会发疯吗?
方昼完全想象不出来。
他想起安嘉的叮嘱,还是收起好奇心,把餐盒放在小餐厅的桌面。落地窗外暴雨不绝,他在雷声中穿过客厅,余光瞥见角落垃圾桶里的玻璃碎片,微微一愣,过去仔细瞧了瞧。
还好,没有血。
方昼舒了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没想到这一转身,直接撞进了关横的怀里。
雷雨声盖住脚步声,关横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那一瞬间,方昼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他仿佛遇到天敌的动物,下意识想要逃跑。哪料他战战兢兢地后退一步,关横就不紧不慢地逼近一步,脊背不多时就抵住了墙壁。关横盯着他,俯下的身体遮挡住所有光线,脚下的黑影在暴风雨的声音中拉长。
压迫感登时笼罩下来,好似布满毒药的网,攥住方昼的心脏。
他的神情隐藏在夜色中,方昼看不清楚。
关横的声音很低:“在做什么。”
方昼不自觉地缩起肩膀,指向小餐厅的方向:“……送夜宵。”
关横慢慢地说:“送夜宵,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其实,方昼完全可以用丢垃圾的借口蒙混过关。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被关横这么盯着,一想到要撒谎,浑身就忍不住颤抖,像有密密麻麻的细小蚂蚁在血管里爬行。心脏又痒又烫,受到蛊惑般认定一个事实——
他必须对关横说实话。
他低头盯着脚尖,小声道:“我看到有玻璃……怕你受伤了。”
雷声和心跳声一样剧烈,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关横只要再低一点头,就可以亲到方昼的眼睛。
他最喜欢的那双眼睛。
这时候的关横跟往常截然相反,严密的计划、词句、逻辑,都被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外,和理智一起烧毁殆尽。他在黑暗中凝视方昼,慢条斯理道:“受伤了有什么关系呢?”
方昼不太懂:“受伤了就会疼。”
关横的声音有些懒散:“我又不在意。”
方昼安静片刻,忽然说:“可是我在意。”
他鼓起勇气,仰头看向关横:“你受伤了,我也会疼。”
心跳声轻而易举地盖过雷声。
这一瞬间不知道维持了多久,关横才抬起手。
他摸了摸方昼的头,轻声道:“乖宝贝。”
他撤回手,往后退了一步,危险感和压迫感随即撤离。
方昼几乎是落荒而逃。
或许是那一晚的气氛太好,方昼自己都没想到,能有勇气说出那么暧昧的心里话。他并不后悔,事后复盘的时候,还懊悔自己逃得太快了,若是再勇敢一点,黏在关横身边不走,说不定还能有新进展。
如今身处相似的深秋雨夜,他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要不要再主动出击一回?
今晚的心理疗程结束得很快,赵医生已经走了,五楼现在应该就剩关横一个人。要不然他随便编一个理由去找关横,能面对面说几句话也是好的。方昼搁下笔来到电梯前,犹豫不决,干脆拿出手机寻找场外援助,先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方形白昼:[你觉得我用什么理由比较好?不舒服?床塌了?做噩梦了很害怕?最后一个漫画里经常用,但是我觉得用在现实里就显得怪怪的,他会觉得我没事找事吧]
小名许不慎:[讨好他干吗,回去睡觉!]
方形白昼:[拜托了,吱吱]
小名许不慎:[啊啊啊啊啊啊啊犯规,你就知道我最吃这一套!]
小名许不慎:[行吧行吧,那我就教你一回,但只有一回!]
方形白昼:[小猫比心.jpg]
就在这时,电梯数字忽然动了。
方昼心中一紧,盯着电梯从五楼匀速下行。
电梯经过三楼的时候,他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下一秒门开了,像来到这里的第一晚那样和关横对视。幸好是他想多了,电梯停在负一楼。
关横去了地下酒窖。
方昼低下头,看到许慎之的回复。
小名许不慎:[这么简单的事,还需要找什么理由?]
小名许不慎:[你直接脱了裤子去勾引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月黑风高夜,谈情说爱天,小昼的选择会是()
A.采纳建议,乖乖脱掉裤子去勾引关先生(不包含内裤)
B.害羞犹豫,选择更纯情更含蓄更符合绿江风格的理由
C.直接摆烂,告诉关先生自己很想他,想要立刻见到他
P.S.:沈青云和云守月,师生关系存续期间,只是单纯的师生关系+友情+羁绊,不会产生爱情(云守月在这期间是彻头彻尾的直女)。就算有爱情,那也必须是在师生关系解除之后。这方面是需要卡得比较严的,所以还是注明一下。
P.P.S.:小昼发给关先生的搞笑视频,其实就是“大家好,我是徐俊大”那个视频啦。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去看一看那个视频,真的自带快乐魔力hhh 我觉得没有人看到那个会不笑,所以关先生也是真的笑了。
感谢在2024-01-10 00:01:19~2024-01-12 22:0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真的不看be啊啊啊啊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