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湖泊、心绪,都在这方小小的露台里荡起涟漪。
关横说:“过来。”
方昼下意识要动,迈出半步,却又慢吞吞地缩了回去。
他面露犹疑,一点也不像装模作样:“可是我……”
背在身后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动露台门的锁扣。
细微响动融于风中。
门被他悄悄锁上了。
他心想:“动作这么轻,关先生应该没有听见吧?”
关横的神色看不出端倪。
浓重的夜色沉沉压下,黑暗将光亮吞噬得所剩无几,彩虹树枝头休憩的微光也隐藏住身形,只偶尔裹着树叶的阴凉气息,一声不吭地砸在脚边。
万事万物陷于夜色,似乎都变得脆弱又糊涂,伪装内心的屏障变得模糊,情绪来到岌岌可危的边缘。
关横倚靠在栏杆上,踩住地上蔓延的微光,面容深陷于昏暗中。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声音带上了一点温柔的诱哄,又带上了一点不容抗拒的强势:“小昼,过来。”
方昼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他越走越快,中途几乎算是跑了起来,到达关横面前的时候才猛地刹住脚步,让人想到叼着球穿过山谷的小狗,眼巴巴地扑向最喜欢的大人,想要得到恩赐般的抚摸。
方昼却没有球可以邀功,只好安静地抬眼看着关横,双手背在身后,站得规规矩矩,露出那种很熟悉的乖巧神情。
他习惯性等关横先说话,但是关横一言不发,目光让他感到慌乱。
好像阴郁怪诞的湖泊,波浪翻滚不休,藏着怪物的眼睛。
方昼选择用场面话打破沉默:“终于完成了,我们的画展。”
关横收回目光,慢条斯理道:“你是来和我谈工作的。”
方昼坦诚道:“不是,我来兑换那三十分钟。”
他迟疑片刻,又道:“你心情不好的话,可以改天。”
关横笑道:“我表现得很明显?”
方昼说:“没有,只是我比较敏感而已。”
察言观色是人的必备技巧,方昼以前习惯于在人际交往中把自己放于下位,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观察别人的情绪变化。只要他们稍微表现出一点心情不好的迹象,他就会忙不迭补救,说说好话,逗逗乐子,只要对方开心就好。
现在就不同了。
别人开不开心无所谓,他只求自己开心。
不过,他从未对关横贯彻这条原则。
在关横面前,他总爱变成以前的自己。
关横点了点头:“对谁都这样?”
方昼将手臂交叉放在栏杆上,直视前方的彩虹树:“对你最敏感。”
他刻意不去看关横的神色。
关横悠悠道:“是么,我怎么觉得恰好相反。”
最重要的心意,方昼没有猜出来。
方昼疑惑道:“哪有,我明明猜得很准,现在不就猜出来了吗?”
关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道:“小傻子。”
他纵容地“嗯”了一声:“很厉害。”
关横凝视方昼,忽然眉梢一动,向他伸出手。
方昼心猛地一提。
关先生……要做什么?
方昼被定在原地,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缩短的距离里,关横英俊的轮廓从黑暗中挣脱出来,携着跳动的薄薄月光朝他逼近。
他一点也不想躲,只纠结要不要闭眼。
他垂下眼,要把光影交错的地面盯穿:“你……”
这时,关横说:“好了。”
好了?什么好了?
方昼疑惑地抬头。
关横重新拉开距离。
摊开的手掌里放着一片落叶,是彩虹树最顶端的树叶,色彩最为绮丽,像一片躺在手心的火烧云,滚烫的余晖让人生出火焰灼烧眼睛的恐惧,又让人情不自禁地靠近。
关横说:“你的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
方昼:“……”
他失望地“哦”了一声。
还以为会发生什么呢。
关横将那片叶子丢掉:“你可能要做好准备,我秋天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以后有可能做出什么让你难受的事。你不要总是对我这么软,要记得怪我,指责我乱发脾气是不对的。”
方昼说:“我不想指责你。”
关横说:“我也不想惹哭你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
方昼还沉浸在白高兴一场的懊恼中,心里的话也没仔细斟酌,直愣愣地说出口:“惹哭我的人是你,有什么关系。”
关横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再一次伸出手。
方昼撇了撇嘴:“又有叶子?这还没到深秋,落叶这么多?”
落叶真是惹人讨厌。
关横笑道:“不是落叶,是我想摸你的脸,你太乖了。”
方昼一呆。
他只觉得一片彩虹树叶落在他的心头。
彩虹树叶正面涂了月光,反面涂了毒药,酥麻难耐的痒意抓住了他的心脏,让呼吸变得急促。他忘记了刚才的懊恼不快,轻飘飘的快乐将他包裹起来,想要撞进关横的怀里。
落叶真是讨人喜欢。
方昼嘟囔道:“那只能摸一下,你的手看上去很冰。”
关横挑了挑眉,要收回手:“那不摸了,冰到你怎么办。”
方昼急了,赶紧把关横的手抓回来。
两个人不熟的时候,关横帮他擦眼泪,都谨慎地用的手背,但此时此刻两个人都想变得更亲密。方昼用两只手才能完全抓住关横的一只手,拽着关横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脸颊与手心紧紧相贴。
方昼理直气壮:“你摸吧,我年纪小,身体热,能捂热你的手。”
他说话便说话,还要悄悄刺关横一句,仿佛从小狗睡衣里探出脑袋咬人的小猫,用牙齿磨了磨关横的手指,再飞速缩回睡衣,继续伪装成乖巧无辜的模样:“我不是说你老哦。”
关横好笑道:“我怎么没感觉出来?”
他捧着方昼的脸,手指堂而皇之地摩挲细嫩的皮肤。
力道轻如羽毛,方昼浑身一颤。
关横误以为方昼被冰到了,动作顿住,觉得后悔,刚才没带能捂热手的东西出来。开玩笑归开玩笑,他舍不得方昼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手,便从容地将手收了回来。
关横说:“你的脸更冰,进去吧,别冻感冒了。”
方昼说:“你想进去?”
关横说:“取决于你。”
“我不想进去,我喜欢在这里吹风。”方昼企图挽留关横的脚步,“你不觉得在露台吹风很舒服吗?面前是清风树林,什么也不用烦恼,只用跟它们一起变成一幅有声的画。”
关横“嗯”了一声:“那我进去,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吹。”
方昼差点栽倒在清风树林里。
他难以置信:“取决于我的意思,不是跟我保持一样的想法吗?”
关横笑道:“原来你喜欢的这幅画里,还必须有我。”
方昼下意识遮掩:“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吹风。”
关横说:“那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
方昼这才意识到自己前后矛盾。
他涨红了脸:“你又套我的话,不是第一次了。”
关横笑道:“每一次都很容易。”
他顿了顿,问道:“到底是想要我进去,还是不进去?”
方昼惭愧,把这句话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他把这归结于脸太红的原因。
脸一红,思维就容易发烫,烧到古怪又隐秘的地方。他把下巴搁在交叉的手臂上,整个人趴在高高的栏杆边,想让冷风给脸颊降温。
关横却等不及了。
他把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也想到了同一个别样意味。
他走近一步,低声道:“小昼,说话。”
方昼把脸藏在手臂后面:“我想你陪着我。”
空气在这一刻安宁停滞。
心中的湖泊却汹涌不休。
不知道过了多久,关横终于开口。
他只说:“当然,一个完整的橙子,就应该一起吹风。”
方昼扭过头:“对了,我今天的表现过关吗?我看大部分老总表情还可以,不像发现破绽的样子。但是有几个不太好,他们的眼神让人有点不舒服,就写着‘我早就看透你们了’,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关横说:“他们的想法很难对我产生影响。”
方昼不明白:“那我们为什么要扮演恩爱伴侣?”
关横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方昼猜测道:“树立良好顾家的决策者形象,提升股民信任度?讨厌别人给自己塞外遇,觉得这样更省事?遵守大家族注重名声的规则,婚姻可以留下谜团但不可以留下把柄?”
关横慢悠悠地说:“差不多,前期确实是因为这些。”
方昼说:“那后来呢?”
关横笑道:“一个真丈夫,总比假丈夫好,更容易保护你。”
方昼一愣,心头又落下一片彩虹树叶。
他小声说:“谢谢。”
关横说:“那我可以要点礼物吗?”
方昼说:“你这个人,又要赔偿又要礼物?可以。”
关横说:“我想要你今晚就回家。”
闻言,方昼有点犹豫:“会不会太快了?许慎之难得回国一趟,我想跟他聚一聚。我们的惯例是三至五天,这才两个晚上。是有什么急事吗?安叔和百川大叔想我了吗?他们有给我打电话,还说……”
关横感到烦躁。
那两瓣柔软的嘴唇,他曾经深深吻过,此时却在说别人的名字。
关横打断:“能不能为我破例一次?”
闻言,方昼磕巴了一下。
他本来想说“他们有给我打电话,还说你也特别想我”,却发现关横好不容易转晴的心情又变回乌云密布的阴雨天,赶紧把话转了个弯:“回家回家,立刻回家。”
关横说:“那我去接你。”
关横甚至想现在就把方昼带回家。
方昼思忖片刻:“明天早上七点可以吗?”
关横说:“为什么?”
方昼很认真地解释:“我答应许慎之今晚要陪他通宵,答应朋友的事不能反悔。我可能还要安慰他一会,再跟叔叔阿姨道别。对了,我们昨晚吃的一道蟹酿橙特别好吃,蟹黄和橙子泥搅拌在一起吃,比我想象里的还香。我回去想自己试着做做看。”
关横的心降落暴雨,把湖泊笼罩在灰暗中。
脑海中的蟹酿橙,不再是电子菜单上冰凉的三个字,转而变成一只热气腾腾的大螃蟹,分明已经煮到通体火红,却从蒸笼里爬出来耀武扬威,挥舞着两个形状可憎的大钳子,把合在一起的橙子硬生生地剪成两半,一定要他与他的小橙子分离。
关横没表现出来,只说:“好。”
他很自然地转移话题:“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方昼如实道:“好多了,不疼。”
关横说:“我看看。”
方昼顺从地把另一半脸颊转过去。
露台光线昏暗,距离只能拉近。
方昼指了指位置:“在这里,这个隐形创可贴可好用了,是小陈给我的。他收集了很多种创可贴,Hellokitty的、玉桂狗的、库洛米的、Loopy的……都好可爱,他送了我一大把。我觉得在严肃场合,带隐形的最好。怎么样,一点也看不出来吧?”
小陈又是谁?
关横想了想,才想起来是家里的保安。
他感觉正常人都喜欢方昼,方昼跟谁都相处得好。
关横这样不正常的人,也喜欢方昼。
关横淡淡道:“你还把他送你的创可贴随身携带了?”
方昼奇道:“创可贴这种东西,不就是要随身携带吗?”
关横闭了闭眼睛:“说得对,过来一点,我看不清。”
方昼乖乖地凑了过去。
透明创可贴确实非常有效,靠得这么近,呼吸都隐隐约约地交织在一起,关横才看清创可贴的形状。几近透明的柔软长条,依附在更加柔软的脸颊上,尽职尽责地遮住伤口。
却在关横的眼睛里,扭曲成另一只透明的螃蟹。
关横突然提出奇怪的要求:“我能把它揭开,看一看伤口吗?”
只要是关横的要求,方昼就不觉得奇怪:“可以呀。”
他很大方,也很贴心,把脸凑得更近了。
于是关横去寻找隐形创可贴的边缘。
这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关横耐心地摸索,期间指尖无可避免地触碰方昼的脸颊。方昼忍不住发抖,却仍然仰着脑袋让关横为所欲为,在他感到脖子发酸的时候,关横终于找到了。
很轻微的“嘶啦”一声,那一块创可贴被揭开。
轻轻拉扯皮肤的触感不痛,只是有点毛躁。那一片缀着伤痕的皮肤被撕去了隐形的创可贴,秋夜的萧瑟凉意很快涌了上来。
方昼也感觉自己被撕去了一层隐形的保护膜。
某种燥热的情绪支配他的身体。
“砰!”
方昼吓了一跳,猛然从迷离思绪中抽离,循声望去。
“怎么锁勒?有人在这里吗?握想去找握的外套。”Jesus疑惑地拍着露台门,忽然看到远处夜色中关横和方昼相贴的身影。
Jesus瞬间睁大眼睛,兴奋地挥手:“嘿!腻们正在接吻吗?”
关横:“……”
方昼:“……”
Jesus很上道:“我知道了,原来锁门素为了接吻。怼不起,撞破腻们的雅兴了,握立刻逃跑。”
方昼:“……”
完了,什么都被发现了。
Jesus一溜烟跑没影了。
关横把创可贴盖回原位:“伤口有点发炎,这个月不准再吃海鲜。”
他沉默片刻,对方昼说:“你……”
方昼破罐子破摔,主动承认:“是!是我锁的门!我故意的!”
关横一顿,无奈笑道:“我本来想转移话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方昼垂头丧气:“我不是来吹风的,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不想别人打扰我们。对不起,我撒谎了,我现在就去打开。”
关横却拦住他,低声哄道:“没关系,锁着吧。晚风太冷,万一吹进展厅,吹坏了画就不好了,我们得帮画分担一些。合格的设计者,就是要考虑到方方面面,不是吗?”
方昼轻易被哄好,高兴起来:“是,我们都要负责。”
关横笑道:“画展办完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方昼说:“我准备自己开一家小画室,位置已经打听好了,那间画室本来是我一个大学同学的,他最初说开着玩玩,后来热情消退,经营得有点困难,最近又沉迷玩玉,手头钱不够,急着想把画室脱手。价格还可以,我想买下来。”
关横耐心听完:“我想问你很久,为什么一直待在墨轩画室?凭你的能力,应该能找到更合适的公司。”
方昼说:“我大三找兼职,第一个去应聘的就是墨轩画室,当时那里……怎么说呢,还挺‘地模狗样’的。我对那狗地方,也有点情结,被录取之后,没再去其他地方投简历。我盘算着,能找到一份报酬高的工作就不错了。国画系听着不食烟火,其实毕业后都要找烟火,每个人都找得很辛苦。”
“情结”这两个字说得很模糊。
墨轩画室曾经是国内画室的魁首,关横自然而然地以为,方昼说的是毕业生对大公司的崇拜。
关横想问方昼,为什么不向杜鹤年求助,不求介绍人脉机会,至少也为事业指点迷津。但转念一想,方昼应该不敢问,杜鹤年那种古板超俗的个性,估计也不会管。
杜鹤年只需要他的徒弟画好画就行了。
柴米油盐,俗世烟火,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是心思更细腻的应如是呢?难道也没有考虑过?
方昼人生中藏起来的隐情,让关横觉得错过了重要的东西。
方昼无奈道:“我那时候的性格和现在不一样,喜欢忍,喜欢稳,还喜欢安于现状。我当然最想专心地、纯粹地画画,但是很少有年少成名的国画家,我不敢拿应届生的身份去赌。想着这不正好嘛,一边在画室稳定工作,一边画自己喜欢的画,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为那种可以拍卖画的大画家,两不耽误。”
“现在想想,我的梦想真的太理想化,只有刚进社会的学生才会做这种梦。白天辛辛苦苦打完工,被老板压榨得魂都扁了,晚上只想躺着看漫画,哪有力气再爬起来找灵感。变成大人后,想要什么都不管,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真的太难了。”
“后来就没什么啦,那狗地方倒闭了。”
方昼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关横很诚实地回答:“我想借你钱。”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的钱很多,也需要你帮我分担。”
他伸出手,将创可贴翘起的边缘整理好,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方昼感觉到一点点疼,脸颊和心里都有。
他低头说:“我更希望关先生借给我建议。”
关横笑着说了声“好”。
他在心里瞬间列出一张“如何帮助小朋友发展事业”的计划表,觉得今晚就可以开始筹备,细化一整晚,早上七点去接小朋友回家。
建议、人脉、金钱……关横都想送给方昼,只要他的人生顺利无忧。
不过令他忧心的是,小朋友的自尊心有点强,不一定全盘接受。
方昼说:“关先生,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关横依然很诚实地说道:“我想让你更需要我一点。”
方昼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关横体贴提醒:“之前亲你的时候说过。”
话音落地很久,他才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亲额头的时候。”
方昼也想起来了,红着脸叫了一声:“关先生。”
关横说:“嗯?”
方昼小声说:“那我想牵你的手。”
关横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了。
像一块神秘陨石,激起湖泊千层浪。
方昼欲盖弥彰地解释:“露台的门是透明的,随时可能有路人经过,Jesus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而且你也说了,我们要演戏,真正恩爱的伴侣站在露台约会,会像两只企鹅一样在寒风里站着吗?我们不能做更亲密的行为,至少要牵个手吧。”
他满脸正气地总结:“不能被有心人抓到把柄。”
好理由。
关横忍不住露出笑意:“那就牵吧。”
两只手很快找到彼此,是期待已久的重逢。
方昼低声道:“关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就是,又是辞职闹到警局,又是自己开什么画室,还不想只靠你的钱。可是我真的不想,我妈就是一辈子靠着我爸,我劝过她很多次,她都说我不懂大人的事,可我看着他们变成这样,我怎么会不懂?”
方昼的声音有点难过:“我不想重复妈妈的人生。”
关横握紧他的手,无奈道:“我感觉被你骂了,我不是令尊那样的人。”
方昼成功被逗笑:“我知道。”
还有一个他不想说的原因,就是结婚协议。
五年后,他们就要分开了。
方昼想,那时候,他估计会变回关横的陌生人吧。
关横在他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太深,给予他的东西也太多。
协议里关横送给他房子,送给他钱,送给他梦境一般美好的五年,现在还要送给他更多。
方昼不想做那么贪婪的陌生人。
其实他最想要的,是关横的爱。
或许这就是他最贪婪的地方。
关横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而是问道:“创业初期,可能会很辛苦,做好准备了吗?”
方昼说:“没有。”
关横:“……”
好诚实的答案。
方昼不好意思道:“关先生,其实我有点害怕。”
关横耐心道:“具体害怕什么,可以说给我听吗?”
方昼说:“比如,有顾客会说我太年轻,不信任我的画室。一个太年轻的人总是会被认为做不好事。”
关横说:“我刚接手鸿图的时候,也经常被质疑,那时候我听过很多难听的话,第一次开股东会议的时候,一群比我年纪大一轮的前辈当众吵起来了,我紧张得手都在抖。事实证明,能力永远能战胜年龄。年轻不是我们的伤疤,而是我们的勋章。”
方昼好奇道:“你也会紧张?那后来怎么样了?”
关横笑着说:“我喝了一口水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他们就慢慢安静下来了。后来爷爷赞扬我临危不惧,有大将之风。”
方昼忍俊不禁:“紧张这个词跟你太不搭了,我会帮你保密的。”
关横说:“还害怕什么?”
方昼想了想:“怕自己不能知足吧。我设计画展的时候,有第三个隐藏的设计理念,是生死循环。”
“当我们以为自己走向死亡,其实是走向了新生。如果给你崭新的一辈子,你会踏上哪一条新路呢?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要成为自由、勇敢又知足的人。”
“如果得知明天要死亡,心里想的不是我还有什么事没做,有什么风景没能看,有什么东西没能得到,而是毫无遗憾,已经知足。我想成为那样的人,过那样的人生。”
方昼说:“很奇怪的想法吧?”
关横却问:“你现在知足了吗?”
方昼说:“勉强实现了一半吧。”
他在心里补充,另一半是你。
方昼笑道:“这一半几乎都是我发疯得来的。”
“发疯就是一种对忍耐的反抗。人们总是被教训,说你要忍耐,要藏锋,要无私。可是坏人总是喜欢欺负习惯忍耐的人,被欺负得多了,逆反心理就上来了,我偏不这样做。其实发疯从某种意义上,也很可怜,很孤单,因为没有人愿意保护他们,他们只能自己反抗。”
“所以我每次看到有人指责发疯这种现象过于偏激,很容易发展出极端心理问题,心情都很复杂。其实选择发疯的人,心理状态就已经被逼到有点极端了,正常人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我一直觉得学校和社会之间的这个界限,划分得太仓促了,大家是被催熟着进入社会。甚至没有界限,只是一晃神的功夫,课本就变成了账单,学生就变成了员工。可该怎么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新世界生存,课本上没有写,大部分父母也不懂怎么教,父母自己都不是合格的大人。”
“当然,大部分父母也没有耐心去教,从‘大人的事你不要管’到‘你现在是大人了,不要总是逃避’,似乎也只需要一晃神的功夫。小孩不得不通过伪装挤进大人中间,在社会中学习如何做一个大人,很多时候都是强撑着的。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出现发疯、躺平、摆烂以及各种心理疾病,他们才能短暂自愈。”
“有时候,他们也会希望变回小孩。”
“希望有一个大人能出现,能够再一次保护自己。”
方昼说完,有点难受,也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可能因为要开启一个新阶段,就变得有点多愁善感,小孩想要找大人什么的,有点幼稚是不是?你别在意。”
关横却道:“不。”
关横突然改变姿势,与方昼十指相扣。
手指是连通心脏的渠道,紧密贴合,细微摩擦,都将羽毛刮挠般的痒意灌满每一根血管。他们的手指紧紧相扣,心脏也被温柔的情愫抓紧。仿佛一片终于平息的湖泊,或许不能拥有把波浪留在身边的永远,但此时此刻,已经拥有了波浪荡漾的瞬间。
这一瞬间,就是永远。
关横说:“我做你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