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方昼又是一愣。
他这次怔愣的时间变长了许多,过了半晌,才斟酌着说道:“其实……四年前见过一面,在墨轩画室。当时,关先生你受画室卫老板的邀请来参观,我坐在窗户边上,你走过来看了我的画,给了我一些指导。我那段时间状态很差,是受了你的影响,才下定决心继续走国画这条路。”
他观察着关横的反应,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果然,关横的记忆里并没有他的身影。
尽管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但当面临事实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弥漫出了一股酸涩感。
他捏紧茶杯,匆匆结束话题:“时间太远,你可能不记得了。”
关横说起客套话时,语气也是淡淡的:“确实没有印象,我的专业虽然跟绘画有联系,但对于真正的国画只是略懂皮毛。能在你重要的人生节点上,给你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是我的荣幸。”
方昼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心里更难受了。
所幸关横没有深究这个话题:“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方昼稍微提起了一点心情,认真回答道:“很好,我大二的时候跟过这方面的研究,实地考察过全国各地的新中式餐厅,这是做得最好的一家。不少餐厅打着新中式的旗号,布置却粗制滥造,不同的概念、朝代和元素全部混杂在一起,不伦不类的。但这一家无论是材料还是设计,都能看出来花费了心力,经得起考验。”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连墙上的画都是正经的国画,不是从网上批发的流水线产品。”
关横不禁一笑:“你和我的看法很像。”
方昼感慨道:“要是这家餐厅开得再早一点,我的研究汇报就以这里为主要案例,呈现出的效果会更出彩。不过要做到并且维持这种质量,老板肯定很有钱。关先生是这里的会员吗?”
关横淡淡道:“不是,我是老板。”
方昼:“……”
打扰了。
关横不紧不慢地说道:“传统文化与现代建筑的结合,是个值得研究的命题,我也一直在推进这种类型的项目。知道你是国画专业后,我很惊喜,所以约在了这家餐厅见面。”
他的声音更加低沉:“既然一定要选择结婚对象,我不如选一个兴趣相投的人。”
方昼紧张地抿了抿唇,心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
方昼加重语气:“结婚对象?”
关横颔首:“是的,我现在需要结婚,而不是我想。”
原来如此。
方昼在心里琢磨,协议结婚在圈里并不少见,要么是势均力敌的两方联姻,要么是一方遭遇了威胁或者险境,需要通过婚姻来寻求庇护。但是这两种可能性,似乎都不符合他们的情况。
关横拿起一份文件,从桌面上推了过去:“实不相瞒,我做了一些调查,了解了你的专业、家庭状况和成长经历。昨晚在宴会厅发生的事情,我也看到了。”
方昼吓得猛然提高音量:“你看到了?!看到了哪些?”
关横略一思忖:“应该是全部都看到了。”
也就是说……
他大庭广众下站到桌子上骂人的样子……
抡起酒瓶打人的样子……
关横全部都看见了。
方昼痛苦地组织语言:“那什么,你听我解释……我平常的风格不是那么奔放的……昨天是特殊情况,他们欺人太甚,我反击的时候激动了一点,我真的不会无缘无故打人!我,我……”
关横忍俊不禁:“嗯,我明白。”
方昼横冲直撞的那股勇气,神奇地吸引着关横。
与此同时,关横也注意到了方昼爆发过后的虚弱,最后嘴唇都发白了,却仍倔强地高昂着头颅,不肯屈服半分。靠在栏杆上与高青成对峙时,瘦削的脊背也挺得笔直,像一道优美的风景线。
关横笑道:“你很特别。”
望着关横的笑容,方昼一愣,嘴角也不受控制地上扬。
关横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他看桌上的文件:“这是结婚协议,你可以看一看。”
方昼拿起协议,越往后翻越是震惊。
最顶端列出来的双方条件,便已经是云泥之别。关横所拥有的资产密密麻麻地列满了几大张纸,方昼作为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只占据了小小一栏。协议期限是五年,届时两人顺利离婚,关横会赠送给方昼一套豪华房产和一张下限六位数的支票。
这是在做慈善吗?
关横见方昼呆呆的,一边喝茶一边补充道:“若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可以畅所欲言,只要条件合理,都可以加进协议。毕竟对你来说,这桩交易不太公平。”
方昼诧异道:“对我不公平?应该是对你不公平吧?”
关横的声音仍含着微微的笑意:“小朋友,我比你大整整十岁。你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代,我想没有一个年轻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套上婚姻的枷锁,还是跟一个年纪差别如此之大的陌生人。更何况我们结婚后,你还需要履行一定的义务。”
那声“小朋友”落在了方昼心里。
好像一颗玉珠坠入玉盘,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
他心里晕晕乎乎的,甚至都没注意关横中间说了什么,只听到了最后几个字眼。
他连忙低下头翻动协议:“义务?双方不得向他人透露协议的具体内容,需要以伴侣的身份一同参与社交场合,必要时需要做出牵手、拥抱等亲密行为,但协议期间无……无需履行性行为……”
怎么是无需履行?!
这种重要的环节怎么可以被忽略!
方昼大失所望。
关横察觉到他的神色有异:“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方昼迅速浏览完了义务这一栏,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道:“那倒没有,就是感觉……像在做梦一样。这桩婚姻里,我得到的远比我付出的要多,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关横说:“嗯。”
方昼鼓起勇气问道:“为什么需要结婚?”
关横说:“一方面是由于家里长辈的期望。另一方面,迄今为止,我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爱情,以后也不会,但是我也认为自己应该进入婚姻阶段。”
他平静道:“所有人都是这样,不是吗?”
他搁下茶杯,浸淬着锋芒的双眼微微低垂,沉沉目光流转而下,透过敞开的窗户,聚集于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长相不同、背景不同、命运不同,却都奔向相同而既定的结局。
关横慢条斯理地说道:“每个人降生在世界上,带着上一辈的期望长大成人,再变成社会所需要的样子。读书、工作、结婚、养育后代,已经成为一套公认的稳定流程,被所有正常人青睐。”
方昼蹙起眉来:“我不这么觉得。”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前世,沉吟片刻后说道:“我曾经也觉得稳定是最重要的,后来才明白,稳定不代表万无一失,有时候甚至可能会让人固步自封,错过更好的机会。”
他略微思考,举了个例子:“就像昨晚的酒会上,正常人都会求稳喝下邱誓杰的那瓶酒,但我偏不。我不求稳,只求自己快乐,遇到不痛快的事情,就要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如果我和他们一样,我现在就会躺在医院里,而不能来到这跟你见面了。”
方昼说话的时候,关横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
论阅历,关横远胜于方昼,却不好为人师,只是耐心而专注地凝视着他。神情静静的,不透露出一丝评价性的情绪。当他的声音稍弱时,关横会微微点头表示肯定,鼓励他继续讲下去。
那双眼睛不似滚滚翻涌的江海,更似树林深处的湖泊。
被交错的树影掩藏,被模糊的迷雾笼罩,湖面幽静如镜。
误入的旅人望着这般景色,却不知怎的,只觉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步步往后退去,连脚底的枯叶都不敢踩碎。不知那底下究竟只是虚无的湖水,还是蛰伏着一头沉眠的怪物。
忽然,湖水咕嘟咕嘟地泛起了涟漪。
怪物慢慢睁开了眼睛。
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半晌,关横才说:“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方昼抿了抿唇:“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关横颔首:“我也正是因为一点,才觉得你特别。”
方昼说:“不会觉得这种作风很偏激吗?”
关横淡淡道:“不会,因为我也不是正常人。”
闻言,方昼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
关横笑了笑:“我在尽力向正常人靠拢。”
他一笔带过,瞥了一眼腕表,转而说道:“你的问题,我回答了。至于我想要强调的,都已经在协议里标明。待会吃完饭,你可以仔细看一看,再考虑是否签字。不过有一条,需要特别注意。”
最后一页,有一段加粗的黑字。
“协议期间,甲乙双方仅为合作关系,不得产生私人感情。”
“如有一方违反,协议直接作废。”
方昼默默将目光移至违约金,数了一下那后面跟了几个零。
他捏着这张薄薄的纸,闷闷道:“我明白了。”
关横说:“这是最重要的限制条件。”
方昼突然问:“那这种限制条件,我也可以提吗?”
关横说:“当然。”
他正要喝茶,听到方昼这句话,举到一半的茶杯轻轻放回去了。
关横做好了准备。
就像他允诺过的,方昼提出的条件,他基本都能满足。
在名利场中浮沉多年,关横见过的野心家数不胜数,有的为钱,有的为权,无一例外想利用生意里的条件,来为自己谋求一条捷径。其他人是好是坏,关横没有闲心评价,但是方昼在专业上天赋过人,若是小朋友有这方面的需求,关横倒乐于扶持。
下一秒,方昼终于开口。
只听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每周能一起吃一顿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