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昼挂了电话，点了一碗清汤面。

酒店服务员用小推车送来夜宵。

白花花的细面卧在碗底，潦草地撒着青菜、小葱和一点要拿放大镜才能看到的肉末，显然是匆匆赶制而成。最顶端盖着的荷包蛋也不是现煎的，一看就知道是冷冻产品，边缘仿佛干巴巴的塑料纸。

方昼本来准备发疯，抬头却对上服务员忐忑的目光。

服务员是个中年妇人，照说跟任婉差不了几岁，面容却苍老多了，蜡黄而瘦削的皮肤藏不住皱纹，两边的脸颊也凹陷进去。她穿着酒店的工作服，从头到脚整理得很干净，却习惯性佝偻着脊背，笑起来也显得拘谨。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昼，两手紧紧攥着围裙：“先生，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方昼叹了一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没有，谢谢。”

他端着碗来到桌前，没什么胃口，往嘴里机械地塞了两筷子面。

方昼盯着碗里的面汤，思绪也随着那一小朵一小朵的油花漂浮。

想起任婉的话，方昼还是强迫自己吃了大半碗。空虚了许久的胃突然被撑满，传来饱胀到坠落的感觉。他不太舒服，将碗随手搁在旁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景怔怔出神。

从高处往下看，有一种与世界隔离的不真实感。

万家灯火亮起，让一座座高楼大厦变成镶满碎钻的首饰盒，灰色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高高悬挂的交通指示牌、江面上停泊的船只都是小孩子遗落的玩具，整座城市置身于虚拟的梦境。

对他来说，重生也像是一个梦境。

他为什么会重生？

既定的命运轨迹，可以任由他改变吗？

曾经失去的、梦中渴望的、遗憾错过的，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

方昼尚在沉思，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屏幕显示的是一串陌生号码。

他以为是骚扰电话，想也没想就挂断了，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温开水。没想到过了五分钟后，对方又打来了。他一边喝水，一边懒懒地滑动接听键，有气无力地丢出一个模糊的字：“喂。”

电话那头的男声沉稳：“你好，是方昼吗？”

方昼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噗！！！！！！”

他差点破音：“关横？！”

关横微微挑眉：“你认识我？”

方昼磕巴道：“啊……算是吧。”

关横斟酌着措辞：“你好像很惊讶。”

关横的声音成熟而富有磁性，以往在梦中都那么遥不可及，如今就在耳边缓缓响起。

方昼听着听着，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又仿佛装满了酿造多年的果酒，浸泡在醇香而温凉的酒液中。

身心变得轻飘飘的，产生了接近于晕眩的醉感。

他一时间都有点站不稳了。

冷静，必须要冷静。

方昼深吸一口气，摸索着将杯子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佯装从容地说道：“怎么会？我在新闻上看到过你，但毕竟我们没怎么见过面，有点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请问有什么事吗？”

关横说：“我想请你跟我结婚。”

“砰！”

方昼直接打翻了杯子。

玻璃杯倒在桌上，剩余的水当场泼了出去，顺着桌面滴滴答答地滑落在地上。他慌乱中伸手去扶，却不小心碰倒了面碗，杯子和碗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爆裂开的碎片混作一团。

方昼脱口而出：“卧……”

下一秒，话在嘴里硬生生地拐了一个弯：“……我的天哪。”

关横听到了动静：“你还好吗？”

方昼立刻回应道：“没事！”

他顾不上清理这满地狼藉，转身走到干净的床边，接下来的语气却变得有点艰难：“你刚才说……要跟我结婚，是真的吗？你确定是结婚，确定对象是我？不是在开玩笑吗？”

关横沉默片刻。

他说：“很抱歉这么突然，但我确实是认真的。”

方昼倒吸一口凉气。

关横说：“关于具体事项，我们明天见面再谈。”

方昼诧异道：“明天吗？”

关横顿了顿：“你不知道？”

方昼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你找过我？”

关横似乎并不意外：“两个小时前，我联系过令尊，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是方禹雷能干出来的事。

从小到大遭受的这种待遇太多，方昼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可一想到也许会因此错过关横，他还是久违地感到了愤怒。

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另一件事。

方昼试探道：“你已经找过他，为什么又打电话给我？”

关横淡淡道：“因为我意识到我的做法不妥。经由他人转述的信息，难免会出差错。令尊工作忙碌，或许会记错某些细节，或许会抽不出时间料理这件事，都不可知。”

“我很重视这次见面，保险起见，想听到你本人的回答。”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现在看来，我这通电话没有打错。”

方昼突然觉得脸颊有点烫。

他低下头，手指抠着床头柜的边角，闷闷地说道：“嗯。”

关横重新报了一遍时间地点：“那么，不见不散。”

方昼小声应答：“不见不散。”

他舍不得先挂断电话，耳边传来机械的“嘟嘟”两声后，仍然呆呆地望着床头柜。过了好一会，他缓慢地把手机拿到眼前，打开通话记录。

点进去又点出来，点进去又点出来，重复了好几遍。

绝对不是在做梦，重生怎么可能是梦境？

关横给他打电话了！

关横约他见面！！

关横想要跟他结婚！！！

方昼犹如火箭发射一般，突然弹跳到床上，捂着脸颊滚了十几个来回，激动地捶打着被子，一副精神状态严重失常的模样，大喊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他猛地坐起，开始搜索附近的服装店。

-

翌日上午，方昼提前一刻钟来到了约定地点。

方昼紧张地扯了扯衣角，推开门走了进去。

见到店里的布置时，他惊喜地挑了挑眉。

这是一家新中式餐厅。

整体布置以沉稳古朴的深色为主，实木桌椅上不见灰尘，一眼扫过去，舒适感油然而生。不同区域用一道道屏风隔绝开来，眉心点缀着朱砂的仕女正在上面翩翩起舞。各式各样的书法、国画和瓷器，巧妙地装点着空间。

台座上的盆景伸出枝叶，以生机勃勃的翠绿，欢迎新客人的到来。

方昼刚走近两步，服务员便迎了过来。

女子身着旗袍，温柔笑道：“是方昼先生吗？”

方昼略感意外：“是。”

女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跟我来。”

她领着方昼走到楼梯处，抬手掀开珠帘，玉珠清脆相撞间，温声道：“关横先生在二楼包厢里等您，他特意嘱咐过，您是他非常看重的客人，方方面面都要做得周全。满意的不满意的，您尽管开口，一切以您的体验为先。”

方昼点了点头，问道：“他等很久了吗？”

女人笑道:“重视才会等待，关先生是如此，您也是如此，不必有压力。”

方昼稍稍放下心来。

他一路穿过曲折而幽静的走廊，悄然打量周遭。

穿着长衫的男服务员端着餐盘，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

方昼微愣，也点了点头。

半晌，他们终于来到一扇门前。

走进包厢的那一刻，方昼一眼便看见了关横。

和记忆深处的模样略有不同，这些年关横接任集团大权，在风云诡谲的名利场里反复磨炼，轮廓更加成熟，气质也更加稳重。眉宇间自带的那股锋芒却不变，与他遥遥对视，却觉一柄宝剑逼到眼前，忍不住想要后退。

还有……

方昼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不是通过机械的电子屏幕，也不是通过清晰又模糊的回忆，亲眼见到，他才知道关横有多么英俊，忍不住呼吸一窒。

关横起身，主动伸来手:“你好，我是关横。”

方昼内心狂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方昼拼尽全力镇静下来，表面上的语气倒是维持得格外淡定，仿佛两人真是第一次见面，一板一眼地说道:“你好。”

两只手在空中相握。

关横的手骨节修长，肤色却更深，尺寸也明显大了一圈，可以将他的手整个包裹起来。温热而干燥的皮肤相接触的那一瞬间，方昼好像被冰蓝色的火焰舔舐了一下，烫得整只手都战栗起来，忍不住想要抽回。

关横以为握得太紧，很快松开了手。

他后撤一步，礼貌道:“请坐。”

方昼紧绷着脸，神情极其严肃:“谢谢。”

他来到座位前，同手同脚地坐下。

见状，关横挑了挑眉。

方昼和他想象中的反应完全不同。

昨晚大闹宴会厅，天不怕地不怕只求自己痛快的方小少爷，仿佛是躯壳里的另一个灵魂。面前这位小朋友拘谨极了，脊背被一根无形的提线拉紧，眼帘也刻意地垂着。

一会看桌面上的暗纹，一会看茶杯里红褐色的茶汤，一会看瓷盘的边缘，唯独不看他。

气氛紧张得像在谈判。

方昼小声说:“我该怎么称呼您？”

一个“您”字出来，关横感觉自己又老了十岁。

关横沉默一瞬，罕见地开了个玩笑:“别叫叔叔就行。”

方昼一愣，忍不住抿着嘴唇笑了。

关横说:“不需要用敬称，放松一点。”

方昼笑着应了一声“好”，喝了一口茶。

醇厚的茶汤让胃变得舒服了许多，脊背线条也随之变软了一点。

关横端详了他一会，突然问道:“我们真的没见过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