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昼很少能跟关横靠得这么近，几乎是贴在一起。

他仿佛被一阵温柔的风扼住脖颈。

那一片皮肤一点点变红。

边缘点缀的那颗小痣，像一个沉浸在安宁梦乡里的小人。周遭的温度以一种可以称之为恐怖的速度上涨，小人猛然惊醒，竟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茫茫火海，又是新奇又是恐惧，吓得吱哇乱叫，从梦乡里轱辘轱辘滚出来，滚进怦怦直跳的心脏。

方昼站不住了。

他想将身体往前面挪一点，躲开那阵可恶的风。

但是Jesus堵在前面，歪着头疑惑地打量他涨红的脸，路过的游客注意到他们，也时不时投来目光。这么多人看着，关横只是凑得近一点，他却敏感地躲开，未免显得太奇怪。

结婚协议里注明，在某些社交场合，他们需要做出牵手、拥抱等亲密行为。他当时还嫌行为不够过火，真正面临现实的时候，才发现过火得不能再过火，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方昼终于开口。

他干巴巴地念道：“爱情……炉子奇妙。”

关横预料到小朋友会害羞，却没预料到小朋友真的会一板一眼地模仿一遍，听到的一瞬间险些笑出声。

关横忍着笑意说道：“是什么意思呢？我好像听不太懂，小昼能用普通话再说一遍吗？”

Jesus听不到他们的悄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方昼在附和他，抱着平板狂点头：“事鸭事鸭！爱情就素炉子奇妙！方先森，为森么腻的脸变得如此红？像西红柿。”

方昼的脸彻底变成了一颗西红柿。

关横终于忍不住笑了。

关横一边笑，一边顺势把下巴搁在方昼肩膀上，低沉的笑声贴在方昼耳垂边。他们的体型差距太大，从远处看，好像关横从后面抱住方昼，把他紧紧圈在怀里。

方昼陷在暧昧的气氛里，不自觉丢掉理智。

他竟然小声说了一句：“你别得寸进尺。”

关横很新奇：“嗯，我错了。”

方昼在他面前一直很乖，乖的样子他喜欢，褪去伪装张扬无畏的样子他也喜欢。越到后面，越想要方昼对他表露真正的情绪，而不是谨小慎微地迎合他的心意。

即使方昼说出带有斥责语气的话，他也只觉得可爱。

逗小朋友是生活中难以拒绝的愉悦。

方昼的每一面，关横都想要拥有。

Jesus看着他们互动，不自觉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方昼轻咳一声：“那边有人看你好久了，是不是有工作上的事？”

关横扫了一眼过去，果真看到不少西装革履的先生和身着优雅裙装的女士站在周遭，面熟得很，都是生意场上合作过或者交手过的同行。他们怕打扰关横说话的兴致，没有贸然插话，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见他终于转头，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Jesus最怕这种围城式的应酬场景，感慨了一声“Jesus”。

他立刻借口去看一看那边的画，先行溜了。

沈自馥出身名门，一眼看到家中认识的长辈，也赶紧溜了。

方昼也想溜，但他现在是关横的伴侣，不得不强作镇定。

关横则是真的镇定。

生意场上讨好和刺探都是寻常景象，对待快速围过来的人群，他早已可以做到心绪毫无起伏。一只手还帮方昼拿着西装外套，另一只手已经自然而然地握住方昼的手。

方昼：“！”

哦对，他们现在是伴侣，要演得像一点。

关先生演得好认真。

方昼肃然起敬，立即回应。

关横低头看着他们紧紧相握的手，很轻微地笑了一下。

方昼还在心里紧张地重复“要微笑，不可以怯场，不可以丢脸”，也没发觉，快速把脸上的微笑调到最适宜的弧度，迎接第一位陌生人。

微笑着点头示意，任由关横介绍自己，微笑着打招呼，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谈论一些自己听得不是很懂的话题，微笑着迎接下一位。

关横说：“这是我的爱人，方昼。”

从伴侣升级到丈夫，现在升级到爱人。

方昼听了还挺高兴，微笑得更加用力了。

十五分钟后，方昼在微笑。

三十分钟后，方昼也在微笑。

一个小时后，方昼还在微笑。

方昼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

他好像陪大人出席宴会的小孩，大人们举着酒杯高谈阔论，可他只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开饭。他懂事地不出声打扰，等待期间把目光所及的每一块砖都数了一遍。

脑袋无聊到麻木，腿也站得很酸。

他尽量小心地动了动腿。

哪料，关横瞬间注意到了。

关横垂下眼看他：“累了？”

方昼不好意思地点头，关横说了声“失陪”，对面那位先生笑盈盈地回复“没事”，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将他们上下打量一通，看得方昼大不自在，走远后悄悄对关横说：“我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感觉他说了一半被打断，很不高兴的样子。”

关横低声道：“我本来就不想和他合作，倒要感谢你替我脱身。”

方昼放下心来，也压低声音：“不客气不客气。”

好像特务接头。

关横被逗笑：“我们去休息区好不好？坐一会。”

方昼乖乖点头：“好，那我要吃东西，听说附近有熊猫爆米花。”

关横的语气放轻：“饿了？来的时候没吃早餐？”

方昼如实道：“不饿，就是馋。”

两个人的手还紧紧牵着，没有人主动松开，对话的内容也很舒服，像跟喜欢的人一起去游乐园，牵手走在被阳光熨烫得暖洋洋的道路上。色彩缤纷的卡通气球如游鱼簇拥而过，在金色的海洋中缓慢浮动。

好像情侣约会。

方昼牵着关横的手晃悠来晃悠去，高兴地多说了一句：“我只看到过熊猫爆米花的设计图，还没尝过，我们去找一找吧？许慎之看到过，在东南角那边，不远。”

闻言，关横微微挑眉，好似无意地说道：“你们还真是形影不离。”

他顿了顿，又问：“怎么不和他一起去吃？”

方昼没多想，回答得很诚实：“本来要去的，看见你了。熊猫爆米花和你，我当然选你。”

关横的心情又好起来了。

食物和纪念品不同，气味和残渣都有可能危害画作。售卖食物的半密封区域即使存在，也需要和展厅保持距离。游客不能把食物带进展厅，可以在休息区内食用完毕。

品种很多，各式宫廷花样的中式糕点，百宝箱形状的糖果盲盒，印着围棋盘、山河画、驻军图等纹路的薄饼……还有做成渔翁垂钓样式的双皮奶，最上面的奶皮是光滑的湖面，渔翁、扁舟、河岸都由奶冻做成，挖开奶芯，会吃到小鱼形状的牛奶啵啵。

熊猫爆米花是香气最浓郁，也最受欢迎的种类。

队伍排成一条长龙，大多是唧唧喳喳的孩子。

关横站在队伍里，长身鹤立，格格不入。

方昼起初想一起去，关横让他坐着，自己去排队。

他望着关横站在闹哄哄的队伍里，满脸认真地和服务员交谈，低头为他挑选喜欢的食物。

他看得目不转睛，觉得自己已经吃到了世界上最甜的爆米花。

关横买了一大堆回来，方昼惊讶道：“这么多？”

关横偏头示意打包寄存区：“吃不完打包，慢慢吃。”

关横买的全是甜口，完美契合方昼的口味。他正在大快朵颐，余光瞥见一群身着正装的人走来，还以为又是来应酬的，吓得险些躲到桌子底下避难，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设计组的成员。Jesus跟在后面有说有笑，显然已经通过热情的交友技巧打成一片。

众人见他们在这逍遥，立刻加速围了过来。先是一连串恭敬的“关总好”，然后问方昼“你们怎么在这里”“在吃什么，好香啊”“熊猫爆米花竟然还原得这么逼真，咱们设计的时候还担心会见光死呢，旁边那个防止手脏的竹子筷子也好还原”。

只有组长说得相对正经：“新闻都炸开锅了，讨论美术馆画展的、讨伐王金的、抽丝剥茧分析经过的……还有嗑cp的，评论区一堆小姑娘搞暗号流行语，我都没怎么看懂。不过有一句话说得真对，‘一个设计建筑，一个设计画展，真是天作之合’。”

众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Jesus满脸天真：“克以您嗦慢一点吗？握宗文是补好的，补能理解您的意思，‘甜做之鹤’是森么意思？克以您教握吗？”

组长连忙说道：“当然当然，您太客气了。‘天作之合’最初是对美满婚姻的祝福，后来发展出了更多适用语境。也可以用来赞誉两个人势均力敌，天意让他们相识并联手，简直是为对方量身制定的一样。”

Jesus皱着眉头努力理解。

组长挠了挠头，换成更简单的词汇，将两只手举起来，随着无比响亮的“啪”的一声，变成十指相扣：“这样两个人，天意让他们相遇，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紧密地结合。”

Jesus瞳孔地震：“这素克以说的吗？！”

他印象中的东方很保守，不会在公共场合谈论颜色话题。

周遭的组员们先反应过来，又是去瞟关横淡定如常的脸色，又是去瞅方昼迅速涨红的面颊，憋笑的气声连成一片。组长愣了一秒左右，顿时抓狂：“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Jesus疑惑地转向关横：“森么是他想说的？”

关横友情提供翻译：“Tú eres mi media naranja。”

Jesus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雀氏雀氏！”

方昼偷偷问关横：“什么意思？”

关横笑道：“西班牙俗语，‘你是我的另一半橙子’。世界上每一个橙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当我找到你，我们会变成圆满无憾的个体，没有人能取代我们在彼此心里的位置。”

“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方昼的脸颊：“听懂了吗，小橙子？”

小橙子愣了半晌，迅速低下头，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名的高热蒸得浑身发干，一滴果汁也榨不出来了，闷闷地“哦”了一声，却不忘很小声地回击一句：“知道了，大橙子。”

组长看得直乐，掩嘴对小组员说道：“好像小孩子吵架哦。”

小组员星星眼：“很幼稚，但很甜蜜。”

组长一笑，把对话拉回正题：“关总，要大合照了。”

方昼作为主创人员，自然要跟关横一起去。Jesus的外国人血脉中，燃烧着逢合照必参与的热情之魂，眼巴巴地请求一起照。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站位，方昼正寻思着怎么站，以及怎么足够自然地站到关横身边，就被组员们默契地推向关横。

他一个趔趄，摔进关横怀里，脑袋重重地磕在关横胸膛上。

好硬！

方昼吃痛，脑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不好意思。”

关横仔细看了一眼他的额头，确定没事，慢悠悠地把手上的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示意他把胳膊套进袖子里，帮他穿上衣服，再替他把衣领整理平整，才说：“撞了我，拿什么赔？”

方昼瞪圆眼睛：“我还要赔？”

这种情况，不都是客套两句吗？

关横盯着方昼，只是脸朝右上方偏了偏：“这里有监控。”

方昼下意识反驳：“我没想赖账。”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或许是关横全神贯注盯着他的时候，氛围变得太慢，他的心绪也变得黏稠而绵密，像沉眠于不可能存在的深海，温暖的海水将四肢浸泡得软绵绵的，不知道是缤纷气球还是漫漫游鱼，携着所有尘世的喧嚣声音浮游而上，只留给他被无限拉长的时间。

他想用更亲密的方式赔偿关横。

手向前伸，身体向前靠近，脚尖隐隐有踮起的趋势。

关横的视线牢牢锁在他身上，没有往后退。

距离缩到只剩半寸的时候，方昼陡然惊醒。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我在干什么呢，真是疯了。”

“你想要什么都行，我回去给你钱也行。”方昼眨了眨眼睛，默默站直身体，手也尽量自然地往回缩，想要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笑道，“我下回会小心的，你……”

关横突然抓住他的手，猛地拉回身边。

方昼始料未及，惊呼一声，重新撞入关横怀中。

这次的力道控制得很好，他更像陷入这个熟悉而宽阔的怀抱，相遇后距离迅速收紧，身体严丝合缝地覆盖在一起，真像一半橙子找到另一半橙子，在拥抱间染上彼此的温度，酸酸甜甜的气息弥漫开来。在短暂的一瞬间，他们找到了永远不分开的答案。

这是属于他们的正确答案。

方昼磕磕巴巴地说道：“怎……怎么了？”

关横不说话，握着他的手，在自己胸口被撞到的地方揉了揉。

关横低声道：“赔偿，我收到了。”

方昼陷落在金色的橙子海洋里。

深海景色被波纹冲散又聚拢，在无尽的更替变幻中变得模糊，只有关横的面容始终清晰可见。他晕晕乎乎地找到方向：“那……那就好，我下回真的会小心……”

关横却道：“不用。”

他握着方昼的手没松开，面上一派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在人声鼎沸的合照现场，谈论起一件需要握着方昼的手，才能说得出口的严肃公事：“继续不小心，也没关系。”

方昼被他稳定的面色迷惑。

他心想：“是我太敏感了？他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

方昼不知不觉蜷缩起手指，注意力被柔嫩掌心下逐渐鲜明的触感分走，终于移到隔着顺滑衣料的坚实胸膛。他还在犹豫是这个意思还是那个意思，突然睁大了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错愕又迟疑的目光，一点点往下移，挪到紧挨着关横胸膛的手上。

关先生的心……跳得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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