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观众们深陷寂静,忘记了回神。
关横准确捕捉到镜头,朝镜头微微一笑,仿佛不是刚刚完成一场危机四伏的脱稿演讲,只是坐在茶室里和来客悠闲交谈,思想在氤氲茶水里相互碰撞,点到即止。
关横不紧不慢地离开演讲台,朝台下观众鞠了一躬。
是一个礼貌而优雅的收尾。
大厅内的所有观众自恍惚中惊醒。
掌声如潮,久久不息。
方昼鼓得最认真。
大厅里有不少人情不自禁地站起身鼓掌,方昼便是其中之一,笑得眼角弯弯,嘴角也弯弯,像两轮明亮的月牙,满脸都是为喜欢的人感到骄傲的笑容。
方昼与关横对视,连忙双手并用朝他比大拇指,周遭的空气中仿佛爆满“很赞!”“你超棒!”“我就知道你最厉害啦!”的爱心特效,生怕关横收不到他的赞美。
关横直起身,第一眼看的就是方昼。
看到小孩开心的样子,他也笑了笑。
导播彻底疯狂,镜头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
前三排的反应很好,对于关横,他们眼里一贯是对关家掌权者的敬畏,此时却也有长辈对晚辈的欣赏。
连杜鹤年都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还行,没太丢脸。”
不过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轮到他发言了。
关横说:“我抛砖引玉,请杜老先生为我们指点一二。”
全场目光聚焦于杜鹤年身上,是他最讨厌的环节。
杜鹤年:“……”
工作人员忙递来无线话筒。
杜鹤年满脸漠然,接过后敲了一敲,沉闷的震动声传遍大厅。他站在第三排,却好似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大厅,气势比笔下山河更加磅礴。
全场莫名紧张,像考场里感觉到监考老师走到身后的学生。
静待半晌,杜鹤年一个字也没说。
场内其余观众反倒更加紧张,心道大佬不愧是大佬,不怒自威,在沉默中已经传递出深刻的艺术内涵。
像考卷上奇形怪状的阅读题,虽然不懂,却很高深。
只有应如是和方昼知道真相,颇感无奈。
——杜鹤年在这种正经场合,常常词穷。
杜鹤年憋了老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讲得还行。”
关横笑道:“谢谢。”
杜鹤年硬邦邦道:“行,那我就不多讲了。简而言之,送给诸位一句话,做什么事都要耐烦。很多名家都强调过,做文章要耐烦,遇困难要耐烦。依我所见,所谓人生境界,就是看谁更耐得住烦的较量,不要逼得太快去追逐,而是要慢下来去琢磨。”
“作画、观画、赏画都贯彻这一道理,心浮气躁是要不得的。”
杜鹤年的语气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孤傲:“感谢诸位来到这里。倘若你们只是想来拍一拍照,凑一凑热闹,我没意见。你们花了钱,想干嘛就干嘛,随你们。”
“不过,倘若有人愿意认真品一品画作,去触摸画里想要传达的情绪,或许能隔着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在天地间美术馆,在连接画者与观画者的天地间,产生一点儿相同的感悟。”
他顿了顿,垂眼斟酌。
沉默的老人最终说道:“那是我的荣幸,我将不甚感激。”
他将无线话筒塞给工作人员,结束发言。
又一阵掌声过后,开幕式圆满结束。
无数声音兴致勃勃地讨论接下来的参观,涌向出口的人海之中,方昼被推搡着往前走。许慎之叽叽喳喳地评价美术馆的建筑材料,给出“真是舍得花钱”的评价,应如是拉着被吵到忍无可忍的杜鹤年,竭力阻止他撂摊子走人。
方昼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向正在和几位业内前辈谈话的关横。
关横似有所感,也偏头望了过来。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好像完成了一个隔空的拥抱。
方昼说了一句话,仿佛一滴水淹没在深海里。关横却准确地抓到那滴水,就像在无数人里面,一眼看见方昼一样。
他盯着方昼柔软的嘴唇一张一合,辨认出口型:“关先生,待会见。”
关横也说:“小昼,待会见。”
方昼明显读懂,放下心来离开。
关横和前辈们谈完,回到后台。
吱哇乱叫的人群瞬间涌了上来。
“我的妈呀!关总太厉害了!”
“即兴演讲!!!还是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要稳住局势,要回应记者问题,还要引导大家的重点回到美术馆的主题,真的太牛了!我当时脑袋空白了两分钟吧,还没反应过来,关总已经开始讲了。”
“关总有脑袋空白的时候吗?那必然是没有的!”
“是呀是呀,我在底下看得手心都出汗了,关总居然那么淡定。”
“王金那个龟儿子,等抓到他,要他好看!”
那个曾经画错图纸细节,被关横指点过的小组员嘤嘤嘤道:“只有我真的被吓到了吗?我现在气都有点喘不匀,当时满脑子都是——毁了,我们是不是要上头条了。美术馆开业第一天就惨遭非议,深陷丑闻什么的。呸呸呸,幸好渡过难关了。”
组长大笑,搂着小组员的肩膀安慰:“化险为夷,绝处逢生,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开门红啊。”
在一众激动、后怕和拍马屁的声音中,关横显得尤为平静,不紧不慢地摘掉耳返交给工作人员。
秦小西笑着将众人驱散开来,低声对关横说道:“关总,人截到了。”
关横说:“不承认?”
秦小西点头:“问他话,他一概不说,也不嚷嚷着要请律师什么的,就蔫着一张脸瘫在那里。我们的人看着他呢,这回别说上厕所了,就算他出去接杯水,也会紧紧跟着。”
关横“嗯”了一声,神色平静。
秦小西在关横手底下工作多年,却是心中一凛。
老板有点生气了。
不过这种情况,不生气才不正常。
终于……要到她最喜欢的破产环节了吗?!
王金还刚好姓王,这回是真的天凉王破了。
对于生意场上有来有往的竞争,鸿图从不怯场,无论输赢盈亏,关横都会向对手抱以礼貌态度。这种阴损招数不罕见,关横在这方面也非常礼貌,体现在谁敢这样惹他,他必报复回去,还要报复千倍万倍,慢条斯理地将对手的势力赶尽杀绝。
秦小西想了想,因此破产的蠢蛋还真有不少。
关横说:“查王金,记者,大厅内最先爆出新闻的人。”
秦小西闻言一愣,她没考虑到最后一个。
仔细想一想,确实有点可疑。
当时所有人沉浸在开幕式中,那条新闻热度上升得快,却远没有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他们本来可以启动备用方案,结果那人在节骨眼上大声爆料,无形地逼迫他们直面绝境。
秦小西立刻说道:“好的。”
她想到什么,略微犹豫:“关总,会不会是关树先生那边……”
关横直接道:“他还没那个脑子。”
秦小西:“……”
老板骂得好直白。
秦小西应下,以为关横结束惊险的即兴演讲,必定要好好休息一番,正要联系休息室的工作人员,却见关横破天荒地找到后台的镜子,对镜整理了一下西装,便动身前去展厅。
见状,秦小西不禁肃然起敬。
不愧是老板,真是工作狂的典范。
她心里正敬佩,忽然见关横折返回来。
关横淡淡道:“给导播发双倍奖金。”
说罢,他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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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杜鹤年和应如是并肩前行。
杜鹤年烦躁至极,像掉进泥塘里的仙鹤。
杜鹤年讨厌社交场合,更讨厌不守规矩的社交场合,他们人还没进展厅,便被一大堆记者团团围住,又是递话筒又是提问题。他自己倒是没什么,黑着脸便也过去了。
应如是身处《神鹿》的粉黑风暴中心,脾气温和,却是没那么容易被放过。杜鹤年见到应如是被围追堵截,简直要从仙鹤变成愤怒的大白鹅。
好不容易脱身,又听到身边游客大放厥词。
来美术馆赏画的人,大多抱着敬畏之心。
这个中年男人却不同。
他陪客户前来,端着大腹便便的油滑商人范,吐字都带着隐隐约约的烟味:“您喜欢国画?哎呀,我家里多的是呀,什么牡丹啊月季啊飞禽走兽啊,应有尽有。咱们不说别的,光是挂在客厅书房,那格调,一下子就上来了!”
“国画嘛,无非就是玩玩墨水,画画牡丹。”中年男人殷勤地给客户递烟,被委婉拒绝,脸色不太好看,悻悻说道,“杜鹤年倒是没画过什么牡丹?也能成国画大家,稀奇。”
每一句都踩在杜鹤年的雷点上。
要不是应如是拉着,他必定要冲过去,跟这猪头吵个你死我活。
杜鹤年恼怒道:“说到国画就是牡丹牡丹牡丹!瞧瞧给他们聪明的!稍微动一动脑子就能想到,国画绵延千年,必定不会局限于一朵花。老祖宗眼界开阔,现代人倒是自己狭隘起来了,就知道贴标签!我就不该抱有什么期待,让我回去!”
应如是使出四字真言,安抚道:“来都来了,就看完吧。”
杜鹤年说:“这个会长的位置就应该你来坐,苦活杂活我干,你就和那些老家伙喝喝茶,聊聊天就行。有谁不礼貌,直接让保安轰出去。这多好?你非推给我当。”
最初国画家协会选新任会长,众人更钟意应如是。
应如是的受欢迎程度,比杜鹤年高太多了。
应如是却对此无意,执意推给杜鹤年当,趁杜鹤年睡觉的时候,牵过他的手按下手印。那段时间杜鹤年忙着为他准备生日,睡得沉,没发觉。签名更好办了,他们从小就会模仿彼此的字迹。
杜鹤年发现后,气冲冲地质问应如是。
应如是只道:“青山,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日礼物。”
杜鹤年没办法了。
从小到大,应如是想要的东西,杜鹤年都会替他去拿。
杜鹤年气得在屋子里狂走,压根想不出对策。杜鹤年不会和应如是吵架,但有时候是真拿他没办法,固执得什么也不要,就要杜鹤年担任会长,将能提升地位和声望的宝贵机会拱手相让。
每次提起这事,应如是的态度非常坦荡。
应如是说:“论才华,你比我高,是这个位置的真正人选。要选会长,自然是要选能力最高的人,至于其他方面,只是辅助因素。再说了,我是随时都可能死的人,白占一个位置做什么呢?”
杜鹤年怒斥道:“瞎说什么!”
应如是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的,我说的是实话。”
杜鹤年倏地停下脚步。
嘴唇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颤动两下,却没说出话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杜鹤年看向应如是,就像小时候的青山望着那颗随时会碎裂的霜雪珍珠。他一心想挡住炽烈的阳光,可还没有等到日出,珍珠便无声无息地碎掉了。
那种恐惧曾贯穿杜鹤年的人生。
等到白头之后,他才略微安心。
面对死亡的态度,应如是比杜鹤年坦然千万倍。
应如是见他脸色铁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嘛。真要说的话,我当然是想活长一点了。你的画展,我的艺术展,还有小昼的第一场个展,我都要亲眼看到才行。”
杜鹤年说:“我不管,你现在就呸三声,当作没说过。”
应如是哭笑不得:“小时候你不是最不信这个了吗?”
杜鹤年站得如铁板似的,挡在路中央,一副应如是不说他就不让开的架势,等听到那句温和而无奈的“呸呸呸”后,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信仰这种东西,是可以因为人改变的。”
应如是笑道:“那友情呢?也会改变吗?”
杜鹤年加重语气:“友情?”
应如是做出投降的手势,习惯性地用口头禅掠过话题:“好啦好啦,我说着玩的,咱俩谁跟谁啊。几十年的友情,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改变?这不是看你太绷着,想聊会天放松一下。”
话音落地,杜鹤年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他什么也没说,拂袖离去。
方昼和许慎之两个小辈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气氛,见到气氛不对劲,更是一声也不敢吭。
许慎之很怵杜鹤年这种类型的长辈:“我怎么觉得杜老先生不高兴?他们这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方昼已经习惯:“正常,师父经常不高兴。”
两人没有太纠结这个话题,随人群一起进入展厅。
迈入展厅的那一瞬间,只听脚下泥土发出一声痛呼。
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泥土。
人群中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他们望着眼前场景,仿佛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整座美术馆笼罩于现代技术的控制下,做出了高度仿真的观感和触感。双脚踩在地上,双眼所看到的,身体所感受到的,都不再是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而是绵密柔软的土地,连缝隙里被踩歪的嫩芽和粗糙的砾石颗粒都清晰可见。
自然的声音被收集,呈现在人们的每一个动作后,泥土被挤压的痛呼,树叶簌簌摇晃的歌声,山风卷着青草香呼啸而过。目光所及之处,野蛮生长的森林、展翅欲飞的候鸟、远方若隐若现的海洋,真实到令人恍惚。
游客下意识认为,所见景象全是虚假梦幻的技术。有人随手捏住一朵雪白的花,以为会捏个空,却没想到摸到真实柔软的花瓣,讶然之间,竟分不清谁真谁假。
整座美术馆仿佛与一座真正的山生长在了一起,是遗世独立的美丽自然,也是无限前进的现代文明,每处细节都做到极致。游客通常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才能从这个混合纷杂的梦境中找回足够清晰的判断力,分辨出周遭设施的巧思。
楼层打通,拔地而起,真如巍巍高山一般。
错综复杂的通道纵横于半空中,两边更是交错着诸多通道,与空中连接,像由高空索道组成的无限迷宫。表面细心做成了山石崎岖起伏的材质,内里等待着旅客去探寻秘密。
在诸多险阻掩护之下,玻璃穹顶露出小小一块,可对于最底下如蚂蚁般的人群来说,简直是宽阔无垠。金色的阳光泼洒而下,与墙壁上雕刻的纹理一起浮动,像流淌的蜂蜜。
不禁让人想象那玻璃穹顶被骤风暴雨敲击,抑或是被茫茫白雪覆盖,又该是怎样的景象。
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去望那无数道缝隙中透下来的光。
惯于急奔的思绪变得缓慢,变得深远。人生于自然,无论在水泥森林中栖息多久,永远会被自然的美丽震撼。这一刻,他们与古往今来攀登高山的旅人建立了某种巧妙的精神联系,脚踩土地,仰视苍穹,清晰地意识到,只有抵达巅峰,才能看到全景。
他们进入一号展厅。
一号展厅的入口只有一个。
进去之后,先听到的是一阵低低的钟声。
古钟声音沉稳,有凝神静心之效,突然出现在最开头,却显得有点突兀,让人摸不着头脑。
有个小孩见旁边真的有一座刻满经文的大古钟,便满脸好奇地跑过去,抱起锤子手动敲击,指尖与耳边两道威严而沉重的嗡鸣声相重合,钻进耳朵重击耳膜,令小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不少游客忍俊不禁。
小部分的人在旅途的最开头停留下来,欣赏出现的古钟,对着上面繁复晦涩的文字摄影。
沈自馥停留的时间很短。她大学跟过古钟研究的论文项目,也曾数度去大钟寺古钟博物馆参观,那里的镇馆之宝永乐大钟才叫气势宏伟,令人挪不开眼。这口钟并无名号,还能被肆意敲击,看来并非展品。不过从外形、工艺、音色来看,也属上乘。
想必这钟声有其它妙用。
大部分游客继续往里走。
现代技术在展厅内部同样绵延。
一号展厅显然是山脚,地势平坦。清晨太阳初升,光线崭新明亮。树木蓊蓊郁郁,远看是一片朦胧黛青。路边藏在树冠里的鸟儿清脆啼叫,仿佛是从墙上画作里偷偷飞出来一般。
展厅空间广阔,无形地分割成不同区域,其中每幅画所占据的空间适当,避免和其他画作相冲突。而每个区域的画作风格统一,人群被不同的风格吸引,自然也分成不同的川流,通向四面八方。
这里展出的都是杜鹤年少年时期的画作。
音乐声如泉水叮咚,俏皮轻快。
画作也尽数是睁开眼睛观察世界的童趣。
小猫和小狗当街龇牙对峙,中间放着一块朱砂馒头,那块馒头在灰里滚了太久,对人类来说祈求平安斥退灾祸的朱砂,对于小猫和小狗来说,不过是没有抹开的红糖。
胖乎乎的孩童抱着胖乎乎的煎饼果子,睡在大白鹅的翅膀之中,在蓝色天空里游泳。天空里满是荷花、荷叶、莲蓬,都画得圆滚滚,像吃饱的肚子。大白鹅的羽毛茂盛,像舒服的软床。
春日柳丝吹拂窗边,学堂中一堆白净的不倒翁正在画画,窗下黑黢黢的瘦小孩攥着折断的柳枝,默不作声地在松软的泥土地上勾勒形状,靠窗的漂亮小孩在偷偷打量他。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众人一幅幅看过去,杜鹤年天赋异禀,小时候的画作就已经显现出稚嫩灵动的国画技法,不过终归青涩,甚至出现了疲惫睡着后留下的一大摊口水印,把墨水染得一团糟。
方昼等人暗自憋笑。
杜鹤年看得满脸黑线,催促他们赶紧去下一个展厅。
二号展厅的入口依然只有一个。
这里摆的则是杜鹤年青年时期的画作。
众人进入片刻,只听一片惊叹之声。
音乐节奏猛然加快,琵琶声、笛声、鼓声交错响起,如千军万马嘶吼奔来。
这时的杜鹤年已经成名,山水、花鸟、人物皆通。
杜鹤年在年轻时走遍祖国山河,也把所见留在笔下。他沉浸于古画悠远而厚重的历史美感之下,画中风格尽管已经有意识地挖掘自身特色,但基调还是效法古人。感情的意气风发、技法的纯熟巧妙、对古画的绝对推崇,令他留下了大量上乘作品。
大至山水无边,浩荡万里不断。
小至鸟啄霜雪,多色花枝并立。
既有恢弘,人立画前,如被沉沉高山压住,随时会被惊涛骇浪卷走,忍不住屏住呼吸,从这头慢慢踱到那头,又从那头急急跑回这头,仍觉得看不尽其中内容。
也有精细,远处随意一扫,便直觉猫狗鸟可爱,马虎狮凶猛,鹿狸兔有趣。凑近细细欣赏,更是发现小兽脊背上一丝一缕的鬃毛都画得精妙入微,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画卷中探出头,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一拱人的手指。
二号展厅看上去是山腰处。
这里往往是登山最畅快的位置,俯身可看来路,顿生自豪感,抬头遥望去路,青翠山峰激发凌云壮志。现代技术令游客拥有沉浸式体验,有人见周遭景色变幻,不禁跑去展厅边缘,伸脚试探山崖边,山石随着动作松动坠落,逼真效果真如身处高空。
太阳升到最顶端,阳光炽热,蝉鸣热烈。
杜鹤年背手看完,蹙起眉头:“太浮,匠气太过。”
应如是笑着摇了摇头:“你眼中的匠气,他人怕是求也求不来。”
杜鹤年哼了一声:“炫技之作,可不是迷了他们的眼嘛。”
三号展厅的入口不同。
越到后面,杜鹤年尝试的风格越多,起步时雄心壮志,遇到困难时灰暗失意,偶尔会想抛弃功名云游四海,笔下描绘天宫惊奇山峦云雾,偶尔又想与一人一小屋平凡度日,难得温柔地画粗茶淡饭……都反映在水墨丹青之中。
不同风格,对应不同入口。
每个人所做出的选择,通往不同的小展厅。
从这里开始,人群分散得更加明显,涌向不同的山路。
虽然每一个小展厅展览的画作风格不同,但弯弯绕绕通向的最终空间,就是三号展厅的主基调。有一条通道可以直达,方昼作为顾问自然记得,带他们走进那个入口。
三号展厅显现的是一座山最坎坷的地方,无论哪一条路,地面都崎岖不平,摆满碎石、落叶和僵硬的土块,地面材质做了特殊设计,踩在上面像踩在尖利版的鹅卵石上,不痛,却很别扭。正如沿途的画作,构图和用色愈发沉闷。
最终空间的光线昏暗到了极点,太阳陨落,被云层大口大口地吞食,剩下的残骸发出殷红光芒,只照亮墙壁上的画作,淡黄色的画纸像浸泡在血里,连纸上的墨渍都被染得发红。落日已沉,音乐声也陡然转变,只剩笛声在空气中穿行,显得尖利诡谲。
杜鹤年的中年,是个人风格最独特的时期。
杜鹤年鬼才的称号,也是在这个时期形成。
画面切割两半,自然青绿山水与城市黑白大厦画得极好,状似要亲密融合,然而近看是拥抱,远看却是啃食。山水形状变成一个扭曲尖叫的人,被吃得只剩一半身体,山石起伏是残留恐惧的破碎五官,亭台楼榭是摇摇欲坠的骨骼和内脏。连接处的红色层层晕染,近看是漂亮的花树,远看是满地流淌的鲜血。
还有杜鹤年最满意的人物画,构图致敬《韩熙载夜宴图》。
有一面牢笼横立画中。
古代景象在右边,满脸讨好表演杂技的戏子、以团扇遮住粉面桃腮的女子、品酒交谈的官员们,每个人都处于严明规定秩序的位置上。
现代景象则在左边,神色傲慢踩着人头骷髅的明星、被无数锁链绑住脸和肚子的女孩、喝茶聊天的老板和职员,平等地围坐在同一张圆桌旁。
不知谁更固守秩序,也不知谁在牢里,谁在牢外。
花鸟画更显疯狂,幽暗发灰的河水之上,大红灯笼颜色艳丽,乌鸦踩在灯笼上,一双眼睛更红。
被砍倒的树木像尖利的刺,写意到了极具抽象的程度,刺随意凸起,墨随意泼洒。
到后来甚至疯到有点癫狂,一只白老鼠穿着西装,一只黑猫却盖着红盖头,两只动物在蟑螂的见证下结为夫妻。放眼望过去一片黑,是密密麻麻的蟑螂,也是密密麻麻的手机。
许慎之震撼:“……最后一幅是什么鬼。”
方昼笑道:“不好看吗?”
许慎之如实道:“单论好看,肯定好看,只是内容有点诡异。”
整场画展的画都是方昼挑选的,他熟练讲解道:“大多前辈和评论家都爱师父青年时期的画作,偏向传统山水。我也觉得好,但更喜欢这个时期。社会更替是正常的,而没有思考是不正常的,我们需要把思考记录下来,传播出去,才有可能变成启迪,绘画就是一个很好的方式。”
他隔空摸了摸画框,很珍惜的样子:“把现代思考和古代绘画结合,就像这座美术馆把科学技术和传统国画融合在一起,不是很美吗?若能引起游客的一点共鸣,那就更好了。”
许慎之调侃道:“干这活的时候,掉了多少头发?”
方昼答非所问:“那段时间我天天吃黑芝麻糊。”
许慎之大笑,揽着他的肩膀前往最后一个展厅。
四号展厅跟三号展厅的设置一样,入口有多个。
或许是最后一站的原因,入口要多得多,却不是每一条路都能抵达终点,很多通道绕着绕着就又绕到别处去了。正确路线混入一片虚假之中,只有沿途风景是真实的。
有方昼这个外挂在,一行人顺利找到直达通道。
沈自馥立刻跟了上去,录制标识的小红点闪烁不停。
这次考察质量远在沈自馥的预料之上,她很满意,也很惊喜。
看到眼前景象,她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他们抵达了这座山的最高处。
抬头便是装在玻璃穹顶里的蓝天。
第一眼,白云飘浮在头顶。
第二眼,白云透过玻璃窗游到身边。
此情此景,令人恍觉置身仙境,实际上是以假乱真的技术形态迷惑双眼。展厅的布置极尽简洁澄澈,仿佛也是一朵雪白而不带杂质的云。
每个人攀登到山顶,所见的也不过一朵云。
这里展出了杜鹤年老年时期最满意的画作。
度过知天命的年纪后,人的情绪会越来越稳定,杜鹤年的画里不再执着于去表达什么,抑或是揭露什么,转而归于平淡。
重峦叠嶂画得繁复,溪涧被两边山石挤成一条窄缝,波光粼粼的溪流只用几笔勾勒而成。红日高悬,旅人坐于扁舟之中,思考是否向前,若是向前,又该如何渡过狭窄的关口。
创作时间最近的一幅,画作大半篇幅被宏伟山水占据,最关键的落脚点却在右下角冒着炊烟的一小屋,庞眉鹤发的老者席地作画,手中拿着画笔,旁边还搁着两只画笔。
许慎之掏出手机拍照,走到最后竟有点不舍:“没有了吗?”
攀登到山顶,似乎是另一种意义的无路可走。
再想找到去路,怕是很难了。
方昼却笑着摇头,带着他们继续走,进入一个通道。
许慎之问道:“这是出口吗?”
方昼说:“是出口,也是入口。”
“准确来说,这是五号展厅。”
越往前走,去路越窄,光线却越亮。
从最开始的黑暗,到后来一点点亮起来的光,沿途景象变幻,他们一边走,一边见证太阳冲破黑夜,带着白昼降落。墙壁上的画全是对少年时期的翻版,杜鹤年抵达巅峰之后,屡次无法突破极限,而他的方法是临摹或者重画儿时的画作。
有的画得更好,更纯熟。
有的画得却不好。
具体不好在哪里,就是可能进步的地方。
来到某一个瞬间,光亮大盛,眼前空间陡然宽阔。
隔着一道单向玻璃,他们回到一号展厅。
人群依然是那样熙熙攘攘。
有人迷迷糊糊地绕回起点,有人仍然痴迷于拍照,幸运的人选择最有效的道路,穿梭错综复杂的空中迷宫,一步步攀登上那座山,来到看似无法突破的巅峰时,其实回头便是路。
方昼说:“我们往往要走到最后,才会发现来路即是去路,起点即是终点。生命是循环往复的圆,我们终其一生都是为了攀登上那座山,抵达一个巅峰之后,又会带着终点的感悟回到起点,开始一场全新的冒险,继续攀登下一座山。”
“没有完全正确的道路,无论在哪里停下、转弯、前行,只要是你自己在当下做出的选择,那就是正确的。也许无法抵达终点,但攀登就已经足够勇敢,一点点享受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时的风景,收获的美丽与思考才是属于我们的珍宝。”
“还有钟声。”
钟声在每一个人的起点响起,站在那里的人们不太明白,只有懵懂的肃静之心。当看过许多,思考许多回来之后,心境便大相径庭。那“铛”的一声留下的余震,如磐石相撞,水波扩散,会荡平心中一切烦忧困苦。
人们透过玻璃,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在钟声中出发。
未来的自己却在这一刻,才真正听懂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