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先前说过的更两章，为了提高这里情节的连贯性，合成一章发。

后台变成乱哄哄的毛线团。

慌乱、惊惧、手足无措的声音像粗糙的绒毛舔舐皮肤，痒意直直钻到心底，令人急切地来回打转，却想不出半点对策。人们走到末路，只能被僵硬地绑在原地。

秦小西感到冷汗在脊背上爬行。

她是三分钟前接到的消息。当时她正在监督画面拍摄，开馆首展会做成纪录片，开幕式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工作人员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告诉她王金不见了。

最初秦小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见了？眼看着就要到对谈环节，他能去哪？”

工作人员一路赶来，胸膛剧烈起伏：“王金……应该是跑了。”

秦小西脑袋里“嗡”的一声。

她迅速冷静下来：“怎么回事？你从头说。”

工作人员急忙一五一十地交代。

王金本来正在休息室等待，开幕式启动前五分钟，笑着说自己有点紧张，想去一趟洗手间。

王金是客人又不是犯人，工作人员自然不会跟着去，可后来等的时间久了，也起了疑心。

进去洗手间一看，哪还有王金的踪影。

秦小西立刻问：“给保安那边打电话没有？监控查了吗？”

工作人员也急，满额头的汗水直往下淌，在心里把王金那孙子痛骂千万遍：“每个出口的保安都说没见过他，监控也查了，最后发现他是跳窗跑的！来了一辆黑车接他，他朝里面的人点了点头才进去，明显是有备而来，故意给咱们使绊子！”

给王金打电话，关机。

给艺术频道其他负责人打电话，对方也是一头雾水。

王金失踪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后台人心惶惶。

王金是业内老牌策划，口碑好性格好，这一次更是主动向关家寻求合作，态度热情真诚，这段时间一直在电视台卖力宣传，联系媒体记者放出对谈预告，把公众的期待值拉到最高。

谁也没想到他会背地里捅他们一刀。

秦小西想不明白，王金为什么要这样做？

合作至今，双方并无龃龉。

关家出手向来大方，虽然是王金请求合作，但他们给王金的出场报酬也打破了业内上限，足以彰显诚意。在外界眼里，鸿图高高在上，可真要论对合作伙伴的态度，鸿图是业内最尊敬、最礼貌的。

秦小西回忆与王金商谈的过程，找不出任何怠慢的地方。

搞砸本来可以双赢的事，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想耍人玩，玩一玩小公司也就罢了，竟然玩到关家头上来了。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王金作为业内老前辈，难道不明白其中利弊？

秦小西越想越觉得蹊跷，无奈时间不等人，只能按下心头疑虑，先给关横汇报消息。她在鸿图工作多年，见惯风浪，在后台一众工作人员中算是最冷静的。

尾音却还是带上了轻微的颤抖。

秦小西说：“王金是故意跑的。”

闻言，关横的声音微微一顿。

望着观众席乌泱泱的人群，他神色如常，继续致辞。

仿佛只是话语连接处的自然停顿，没有引起分毫怀疑。

秦小西紧盯着监视器画面：“关总，请问要不要启动备用计划？换其他嘉宾上场，我们有备用稿子。原嘉宾有事缺席，也不算罕见。游客的期待值会略有降低，但对总体的影响会削弱到最小。”

关横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致辞结束，掌声如雷。

观众仰起脸遥望高台，期待下一环节来临。

这时，有人突然惊叫：“你看新闻，王金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观众席一片哗然，纷纷拿起手机查看。

新闻头条正是王金进车匆匆离去的照片。

撰稿者扬言接到匿名投稿，王金疑似与鸿图决裂，在开幕式现场愤然出走。据说合作期间，鸿图就屡次仗势欺人，对电视台提出不合理要求，在开幕式现场，还把勇于提问的记者强行赶出会场。

底下同样附上了照片，记者被左右两个魁梧保安拖着走，像个疯狂踢腿挣扎的小鸡崽。

关家树大招风，新闻关注度飙升，评论区已经不能看了。

后台，秦小西派人去查的事得出结果。她被气得有点站不稳，将手撑在桌面，强忍怒意：“关总，有人爆料王金失踪，把罪名安在我们头上。查到王金近期有大额资金汇入，还订了今天上午的航班，两个小时后飞墨尔本，我们的人去截他了。”

“可是这样一来……稿子算是全废了。”

现在换嘉宾，等于不打自招。

秦小西说：“王金被人买通，他们想要毁掉开幕式。”

后台的工作人员面色凝重，外面的观众席喧闹纷乱。

沈自馥稳稳举着相机，冷眼观察局势。

前三排的大佬们显然也摸不着头脑。

应如是疑惑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杜鹤年冷笑：“还用说吗，肯定是王金那个王八羔子搞的鬼。合作时笑得老脸抹蜜，一转头就倒打一耙。谁逼他了？谁欺负他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看他们就是一伙的！”

许慎之蹙起眉，转向方昼：“搞什么啊，我没听你说过你们和王金有冲突啊。你们不是还约着聚餐，气氛挺融洽的吗？王金在瞎搞什么？”

方昼没说话，紧紧盯着演讲台前的关横，神色难掩担忧。

耳返里传来后台嘈杂声响，秦小西说完那句话，也有点慌了。

舆论争议，能细想对策回应。演讲底稿毁于一旦，则是摆在眼下的绝境。关横绝无可能丢下这一大群观众直接离场。

耳外耳中皆是吵闹，关横神色依然平静。

他伸手按了一下耳返，示意自己知道了。

随即摘下耳返，悬挂在耳廓边，像摇摇晃晃的月光石。

他合上流程表和演讲稿，干脆利落地扔到旁边。

辉煌高台灯光明亮，衬得暗处人影幢幢，好似窸窸窣窣啃噬夜风的黑色野草，淹没整片旷野。

这对关横来说，是曾经习以为常的场景，他从不因任何明枪暗箭退缩，也不会感到任何掀起波澜的情绪。

如今却有点不一样。

在茫茫黑影中，关横抬起眼，准确地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只小影子。

小影子被挤在好多人中间，人群闹闹哄哄，在看热闹、论是非、讨说法，小影子却是唯一一个满脸担忧看向他的人，傻乎乎的。

感觉要是他稍微露出被为难到的神色，小影子就要气哭了。

刚一对视，小影子立刻就要站起来，很着急的模样。一半表情想要抓住关先生的手逃跑，另一半表情气鼓鼓的，想要撕碎所有胆敢欺负关先生的坏人，合在一起显得那么纠结。

那么令人心动。

他是如此特别。

关横爱上他，就像在旷野里找到花苞一样轻而易举。

关横朝方昼温柔一笑，是一个安抚的眼神。

当众人陷入慌乱或激动状态，会迅速流失理智，而一个冷静而稳定的声音会成为他们的脊梁。

关横俯身靠近话筒，嗓音沉稳有力，含着微微笑意：“各位，看来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风波，不是吗？”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屏息望向演讲台。

关横的语速不紧不慢，充斥着一种令人沉醉的力量，让人不知不觉间掉进他的话语世界：“风波是计划之外的存在，自然会让人感到心绪起伏。筹备开幕式的各项流程时，我并未预料到这种起伏，因为我早已习惯于信赖计划。生活节奏、饮食安排、事业进展，都严格遵循一套明确的计划，贯穿我回忆中的人生。它让我安心，并让我保持波澜不惊的态度。”

“像托住候鸟的高山，让我不会在疲惫时摔下高空，葬身波浪。”

“看上去不像错误，但是否完全正确，我至今不敢妄言。”

台下那一根根紧绷的弦，慢慢松弛了下来。

关横继续说道：“距离我正式接管鸿图，已经有十年了。距离我回到我的父辈身边，则已经有十五年了，几乎占据我人生的一半，也将另一半埋入深沉的梦境之中。”

“回首过往，我踏进老宅门槛的那一瞬间，做好了在风暴中争逐浮木的准备；我第一次坐在鸿图顶楼办公室的那一瞬间，做好了在深海中一路下潜的准备；我在争议中选择开辟传统文化项目的那一瞬间，也做好了在沙漠中寻找绿洲的准备。”

“不止是我，还有天地间美术馆的每一位工作者，我们投身于创造，早已不畏惧遭人非议，抑或是遭人构陷。传统文化发展至今日，被抹杀、诬赖、污名化的困境，它作为历史里的前辈，见过很多。我们作为时代里的后辈，也见过不少。”

说到这里，关横微微偏头，像是要说悄悄话一般。

实际上却离话筒更近，声音更大。

他淡淡道：“不过像今天这么嚣张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台下众人本来正沉浸在逐渐沉淀的氛围中，听到这略带风趣的一打岔，不禁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

氛围一沉一浮之间，心防跟着身体一起松弛。

他们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专注聆听这场演讲。

关横说：“传统文化给我留下的羁绊，来自于我的另一半人生。”

“这要从我的童年说起，我的童年没有父亲，只有母亲。父亲对我们的家没有留恋，母亲为了唤醒这种留恋，带我穿梭于不同的城市之间，去追寻父亲的身影。”

“父母的相识，来源于一个春风迷离的夜晚。喜欢穿月白色旗袍的母亲，误打误撞地走进父亲驻唱的酒吧，就像旧文化与新文化的碰撞。父亲很爱穿着旗袍的母亲，让他想起古画里的佳人。”

“他们在初春相爱，此后却都是隆冬。”

“父亲厌倦了。”

“在他不告而别后的每一年，母亲痴狂地制作各式各样的旗袍，拼尽全力了解他珍藏的古画。希望找到他的每一次，能用他赞赏过的模样和话题留住他。在母亲的眼中，旗袍和古画是一条捷径，不过在当时年纪不满零头的我眼中，它们只是一条有趣的石子路。”

“光滑缎面躺在木桌上，窗外的阳光泼在上面，像一条金色的河在流淌。剪刀和手缝针在其中穿行，缝纫机的嗡鸣声昼夜不歇，道道丝线变戏法般镶嵌在布料里。喷壶喷出的水雾未停，熨斗烫出的热气便随之而上，母亲钟爱的旗袍逐渐成型。”

“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常常望着墙壁上的古画入睡。那时候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家庭并不富裕，无法做到一掷千金争夺真迹，只能购买一些仿制画，甚至是复印画。但即使是透过粗糙而虚伪的纸面，绵延千年的文化山河，依然令我魂牵梦绕。多年后辗转反侧，脑海中浮现的也是昏暗的出租屋里，画卷上闪闪发光的一草一木，是我当时能窥见的唯一的真实。”

“说到这里，我相信那位记者想要得到的答案，娱乐媒体津津乐道的爱恨纠葛，已经渐渐浮现形状。我并不爱我的父亲，确实跟他有过争斗，手段合法合规。我不再爱我的母亲，她离开我十三年之久，我不知道她是生是死。但我相信，她已经选择了她所认为的最好的结局。”

关横微微一笑，话里藏着的刀锋通过面前无数摄像头，穿越时空的屏障，刺进对手的胸膛：“不知道那位因为扰乱秩序被请离会场的记者，是否对我给你的答案，和幕后人给你的报酬，都感到满意。”

众人哪能听不懂这话的意思，面露惊讶，窃窃私语。

关横歪了歪头，一转语气，幽默道：“如果一定要说我爱谁，我只爱我的丈夫。”

观众席先是静了一静，随即响起震天的起哄声。

导播非常懂，立刻切大屏到了方昼身上。

起哄声瞬间更响了，四面八方的观众都惊讶地转过来看他。

方昼捂住瞬间涨红的脸，想到这句话可能会被放进纪录片。

没有羞耻，只有快乐。

等于昭告全天下，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关横笑道：“我的丈夫是我计划之外的惊喜。”

“如果波浪是他，我愿意做那只葬身大海的候鸟。”

“遇见他之后，我才知道打破计划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他不列计划，随心所欲，却拥有比我更充沛的灵感、韧性和生命力。他会送我用亲笔书法包裹的花束；会让我觉得冰镇汽水和奶油蛋糕不再是不健康食品，而是可爱的人所喜欢的可爱食物；会在我的事业遇到瓶颈时，给我开拓一条崭新的路径。”

“天地间美术馆的顾问，就是我的丈夫。”

导播已经疯了，关横说几个字，他就切一次方昼的大屏。

方昼最开始还会脸红。

被切了几十次大屏，后来就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了。

褪去最初的兴奋和雀跃，他想了想，觉得关横此举也是在隐形地介绍他。外界迟早会知道美术馆顾问就是关横的伴侣，免不了会有人质疑鸿图任人唯亲，关横借此机会，必定会好好解释一番。

关横语气无比自然：“在我见过的国画家里，我的丈夫是最有天赋的。他的成绩，在业内毋庸置疑。哪怕他的师父表面常常批评他，但我能看出来，他的师父心里也很骄傲能拥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徒弟——是不是，杜老先生？”

导播迅速将大屏切换到杜鹤年的臭脸上。

杜鹤年嘴角抽搐，想对着大屏丢出一个“滚”字。

话到嘴巴又顿住，他怕这么回答，别人会觉得自己是在否认关横的话，相当于当众让方昼下不来台。只得继续臭着脸，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

前排几个老学究早就看不惯杜鹤年，憋笑憋到脸膛发紫。

关横风度翩翩地笑道：“我相信，我的丈夫一定会追赶上他师父的脚步，成为比现在还要优秀的国画家。当时应老先生身体抱恙，无法继续担任顾问，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我便尝试让他担任我们的顾问。我没有看错人，他像往常一样，带给我无与伦比的惊喜。”

“天地间美术馆‘山’的建筑理念，我前面给大家介绍过。其实最开始，建筑理念并不是‘山’，这座美术馆的名字也不叫‘天地间’，两者都是我丈夫的创意，有一天晚上他突然灵机一动，在书房跟我说可不可以把主题改成‘山’，正好建筑布局也跟山有点类似，把结构也修改一下，结合起来，呈现出来的效果会更好。”

“临时改动创意，不在计划之内，可创意比计划更值得冒险。”

关横想一想方昼当时亮晶晶的眼睛就心软。

他耐心地根据方昼的想法画出新的设计草稿。方昼发现一个地方跟想象有出入，一时间描述不清，下意识把着他的手，在纸上两笔修改好。

修改好才意识到不对。

方昼嗖的一声把手缩了回去。

像一只扒出零食袋偷吃完，又偷偷摸摸叼回柜子里的小狗。

关横收敛心绪：“决定改动后，我担任了主要设计者。升职为决策者以来的十年，这是我第一次回到读书时熟悉的岗位，滋味很奇妙，有时候甚至感觉自己返老还童了。毕竟跟我们家小朋友比，我也真是不年轻了。”

全场观众连连起哄，一个个嘴角都要笑得裂开。

许慎之挑了挑眉，介于四周不隔墙也有耳，只是冲方昼递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凭多年默契，方昼自然读懂，也回过去眼神。

许慎之：“你确定你俩没在谈？”

方昼满脸无辜：“没啊。”

许慎之：“你不要瞒我，谈了可以，做好措施就行。”

方昼：“不是，真没啊。”

许慎之匪夷所思：“那他怎么满场秀恩爱？小别胜新婚？”

方昼超高兴，红着脸反手抽了许慎之一下：“瞎说什么大实话！”

许慎之被抽得呲牙咧嘴：“我靠！”

开幕式逐渐走向尾声。

关家的舆论把控到位，迅速放出第一步的澄清声明，查出那条头条新闻的不正常涨幅和撰稿者多次报道不实新闻的记录，先扭转局势，再暗中对王金的幕后人进行进一步调查。

大厅内的观众，对于是非对错，自然也有了定夺。

关横说：“创作过程和理念，我们会放入纪录片，并且专门搭建了一个有趣的小房子，大家待会可以去看一看。关于‘山’，关于杜老先生笔下佳作，我在这里不过多透露，相信大家走完这场画展，心中会有所得。”

“文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理论，曾经饱受争议，如今获得越来越多学者的认可，那就是‘文学即人学’。在我看来，国画也是如此，任何涉及文化的艺术领域发展到最后，就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我们走得再远，一定要回到‘人’的身上。”

“国画重精神，重境界，国画家笔下的画，就是人生轨迹。”

“我们在赏画，也在赏人生，总能在画里找到自己的影子。万里不绝的青绿山水，一路绵延至天边，承载少年人乘风上青云的纵横逸气；四季更替的群山江河，出世入世数十载，也不过留白中的一叶悠闲扁舟；若有风骨的挺拔兰花，细长花枝相交错，回望故人的情意正藏在花瓣之中。人行于天地间，所画即所感。”

“我的童年里，那些挂在墙壁上的国画，曾带领我逃出无尽痛苦与绝望的现实，去山林遨游，去仙境尝酒，去天宫摘一颗星星。”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曾经被属于我们的文化震撼过，感动过，甚至拯救过。其中隽永、细腻、飞扬的神思，只有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我们才能真正感悟，并且将它们带到更远的地方，让更多人看到。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自己必须先看到它们。”

“过大的社会压力让我们疲于欣赏，在快节奏和碎片化的生活里寻找去路，把目光放在色泽耀眼而璀璨的外国文化上，忘记属于我们的文化，忘记被先辈牵着手走过的来路，于是文化的失传变得顺理成章，被遗忘填满的文明会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我们希望打造的，是独属于国画的梦境，将现代技术与传统文化相结合，让人们得以在慢节奏和整体化的美术馆中欣赏国画之美。千年之中的画者在天地间所画，也是千年之后的我们在天地间所感，故乡的梦境将指引我们前行。”

“让越来越多的人明白，来路即是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