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之为自己辩解:“这不是电视剧标准台词吗?”
方昼将脑袋埋在枕头里:“让你少看点油腻霸总剧,你不听。”
许慎之不干了,像只八爪鱼似的黏在他身上,又是挠痒又是抱着他打滚,硬是把他掰了过来,捏着一口肉麻语调:“你不要背对着我嘛,看一看你的吱吱!你不看我,我哭得荞麦枕头都发芽了!”
方昼无奈道:“许慎之,你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能沉稳一点?”
许慎之直摆手:“卧槽!别让我听到这个词,都听烂了。”
他撇着嘴说道:“从小到大,爸妈就教我要沉稳做人,连取名字都警醒我谨慎沉稳。小爷我天生反骨,我偏不——我这辈子最讨厌这种人,像你的关先生,还有付谨义,像根木头似的活着有什么意思?随心所欲才是快乐正道。”
方昼笑道:“我赞同最后一句话。”
他想起旧事,打趣道:“怪不得你十八岁生日愿望是改名。”
许慎之说:“那是,要不是我爸妈拦着,我早改了。”
许慎之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成年后第一件事就是改名,却被惊慌失措的许家父母拦下,承诺给他买十辆跑车外加一套市中心三百平米大平层,也不肯放他去实现这个愿望。
原因竟是一位算命先生。
那算命先生本是个路边乞丐,全身上下皆是谜,只有性别能确定是男性。
他对待乞讨的本职工作一点也不在乎,夏天躺树荫底下乘凉,冬天躺太阳底下取暖,成日盖着一张旧报纸呼呼大睡。
报纸破破烂烂,人也疯疯癫癫,自然讨不到多少钱。
同行都担心,哪天起床发现他饿死街头。
他却安然睡于乞丐圈鄙视链最底端,活得比谁都自在。
许家父母是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走来,知道底层小人物讨生活有多不容易,偶尔路过,会轻手轻脚地放些零钱在乞丐的碗里。
许家做大后搬去富人区,不再走那条路,缘分也就尽了。
直到他们老来得子,筹办喜宴的那一日,乞丐不请自来。
佣人们立即挥起扫帚,要将这蹭饭的叫花子打出去。
许母却认出乞丐模样,不禁暗暗吃惊。
二十余年飞逝而过,这乞丐竟是半点没变。
他蓬头垢面,姿态随意,背着双手迈进宴会厅,悠哉游哉地哼着唱词:“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1]
为了参加喜宴,他难得从垃圾箱里翻出了一套大红衣裳,穿在身上衣裾飘飘,混迹于众多打扮庄重华丽的宾客之间,竟不落下风。
还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意思。
众人目光不知不觉被吸引而去。
许母心善,正要招呼他坐下。
却见那乞丐一摆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真不好意思,路上来得匆忙,没时间挑礼物,便带了我手写的一幅帖,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佣人看不下去了:“谁要你的破纸!你这臭乞丐,是成心来捣乱的不成?”
许母好脾气地笑道:“来者即是客,多谢您的礼物,先请坐吧。”
乞丐迤迤然坐下,也不动筷,兀自哼曲。
许家父母一桌桌聊过,见乞丐形单影只,替他拿来温热酒水。
他却不饮,只望向襁褓中的小婴儿:“令郎还没取名?”
许母说:“是,想了好多名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乞丐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令许家父母面露惊惧。
私下考虑过的每一个名字,从未向外界透露的生辰八字、父母人生经历的隐秘细节,甚至是婴儿全身上下有几颗小痣,他都能说得明明白白。
说起话来不高深莫测,反倒像嬉皮笑脸地闲谈。
许家父母忙向他请教,他只让他们先看帖上内容。
展开薄纸,只见墨渍歪歪扭扭,显然是一顿狂草挥下,犹如醉酒吐言:“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2]
许家父母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乞丐站起身,还不忘贴心擦拭凳子被蹭上的脏灰。
他歪头打量在母亲怀中安眠的小婴儿,笑盈盈道:“世间功名如浮云,纵然有心不自矜,身边豺狼虎豹不会少。茫茫苦海,不过爱恨二字。所爱慎之,所恨亦慎之,方可度过难关。”
他隔空拍了拍小婴儿的脑袋:“就叫慎之吧,也算个警醒。”
许家父母还欲再问,那乞丐掸掸袖子,扬长而去。
出门找寻,却望不见半点踪影了。
许家父母悬着心,后来费力请来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都坦言没见过这号人物,却也都摸着白胡子赞扬这个名字好。算出的结果极妙,就连抽签,无一例外都是上上签。
他们安下心来,给儿子取了这个名字。
许慎之本人根本理解不了:“这完全是歪门邪道嘛?!”
方昼早已听过这个故事:“还是没找到那个人吗?”
许慎之说:“一直查,一直找不到。要我说,就是个江湖骗子,这行据说树敌众多,一天换三个身份不在话下。他也真是会藏,这么多年,一点踪迹也没有。我爸妈还在执着找人,我觉得真没必要,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让他给我指点迷津?”
方昼本来准备附和,想起自己重生的经历,一时语塞。
怎么不可能?
他都能死而复生,算命也不足为奇。
许慎之狐疑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在哪里见过那家伙吧?”
“没有吧。”方昼晃了晃游戏手柄,“再玩一局?”
许慎之成功被转移话题,兴致勃勃地重新投入厮杀。倒是苦了方昼,他本来就直打哈欠,强撑着打完两把游戏,上下眼皮黏胶水似的粘在一块,两三次窝在威士忌酒瓶抱枕里睡着了。
许慎之将他摇醒:“你怎么回事?被老男人传染老年人作息了?”
方昼闭着眼睛任他摇,声音里含满困意,像一只在热腾腾的粥锅旁边打盹的猫,脑袋里的思绪跟米粥一样黏稠:“去你的……关先生睡得比我还晚……我今天太累了而已,你试试跟四个猪头打架,后来还去警局做笔录……我要睡了。”
许慎之说:“要不你在我这多住几天?回去跟关横关系不尴不尬的,有什么意思?反正我爸妈也喜欢你,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他们还说要把你抱来家里养,把客房改造成你的专属房间。”
方昼眼睫微微一动:“记得。”
许慎之说:“你当时为什么拒绝?”
方昼睁开眼睛,安静地抱紧酒瓶抱枕,指尖拨弄柔软泡沫。
许家父母当年看清方禹雷本质,断绝合作疏远方家。
对他却依旧很好。
他们明白方昼的家庭状况后,真的动过把他抱到许家来养的念头。肯定无法通过正式手续,但是在许家长住,还有许慎之这个闹腾的小竹马陪伴,总比回方家受气要好。
方昼也真的想答应。
他在夜间偷偷把行李收拾妥当,不敢带太多东西。
画具、画册、药膏,再加上几件换洗衣服便足矣,变成一个刚好塞进书包里的小小包袱。
满含期待的冲动像一只小麻雀,在心间蹦蹦跳跳,啼叫声是一连串美丽音符。
他按照计划抵达许家,却误打误撞听到门外佣人的对话。
“他又来了?”
“可不是嘛,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跟他讲道理吧,显得我们咄咄逼人,抓着一个孩子挑错处。可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来一天是客,天天来便是蝗虫。”
“不是他自己的家,他居然住得安心,害不害臊啊我的天。”
“不都说小孩子脸皮薄吗?我看呀,这小少爷脸皮厚得很,就知道来我们这蹭吃蹭喝,夫人还说要把客房改造成他的房间,凭什么呀?果然跟他妈妈一个德行,就知道吸血。”
“嘘!别说了!要是传到夫人耳朵里,我们肯定要挨罚。”
“挨罚也比伺候厚脸皮少爷强呀。”
“快点,夫人催我们给他热牛奶,说要多放一点糖。”
“真麻烦,真把自己当我们家少爷了。”
佣人们的抱怨声隔着一道门板远去,留下沉沉回响。
像另一根尖锐的鱼刺,穿透小方昼的喉咙。
小孩子读不懂寄人篱下,却对外界的恶意很敏感。
小方昼将包袱塞回书包里,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被许母温柔问起愿不愿意长住时,他只是摇头,不说原因。
后来那几个佣人因为偷窃被辞退,他也没有重提旧事。
忍耐是他的惯性。
如今方昼面对许慎之,犹豫一秒,还是选择说出实情。
许慎之直接爆炸:“我草他们祖宗十八代!!!”
许慎之骂人像机关枪扫射:“这帮臭不要脸的长舌鬼,脑袋和屁股装反了吗?!真他妈有点大病,还说什么我们家,他们也配?!偷我爸的手表,偷我妈的项链,还偷我的红内裤!偷东西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是我们家的人呢?给他们脸了!妈的,气死我了。你别听他们胡咧咧,我们的关系,轮不到他们来评判!”
方昼关注点清奇:“原来那年是你本命年。”
许慎之气得跳起:“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不要听他们胡说!”
方昼笑着“嗯”了一声。
许慎之一屁股坐回床上。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他对上方昼的目光,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坦白道:“就是那会,夜哥找你谈心,我在外面偷听呢。夜哥问,为什么你去我们家玩的次数突然减少,是不是闹矛盾不亲近了。”
“我听见你的回答,一直记到现在。”
小方昼的声音很小很小,快要被空气里的浮尘卷走。
他嗫嚅道:“外人……是不一样的。”
原来,外人指的不是许慎之,而是方昼自己。
许慎之却误会这么多年。
心里藏着疙瘩,不妨碍做朋友。日常开玩笑和真正的推心置腹终究是不一样的——他能做到撒娇耍赖说肉麻话,却做不到坦诚地问出“你为什么把我当外人”,只能佯装从未听到。
可每次忍不住想要插手方家的事,想要把最好的朋友从火坑里拉出来,“外人”这两个轻轻的字眼,便如千百根细针刺在心头,嘲笑他自作多情,让他僵硬地收回手。
追溯到底,竟然只是一场误会。
许慎之翻出手机:“我要查他们地址,拿大炮轰飞这群傻逼。”
方昼哭笑不得地拦住。
许慎之说:“你知道的,我从没把你当外人过。”
方昼说:“我也是。”
许慎之开心起来:“以后遇到这种事,咱俩都要摊开来说。”
他揽住方昼的肩膀,像小时候在喷泉边的草坪上追逐打滚,上学时在学校里为方昼打架出头,成年后聆听方昼醉酒诉说心事,亲密无间,自由如风:“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打的赌吗?输的人要给赢的人当一辈子小弟,我们各输了一盘,可不能反悔。”
方昼望着许慎之,被数度压下的前世回忆浮现心头。
他嘴唇颤了颤,竟说不出话来。
许慎之奇怪道:“你怎么了?不记得啦?”
前世的方昼沉默垂下眼帘,通过层层关卡审核,单薄身影穿过嘈杂的哭泣声、挽留声和悔不当初的嘶吼声。监狱探视室的场景对他来说很陌生,他在预定的位置坐下。
指尖冷得像冰,手心布满汗珠,让他止不住哆嗦。
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抬起眼。
隔着厚重玻璃,许慎之的神色漠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方昼脑袋一片空白,僵着手拿起电话听筒。
方昼说:“……吱吱。”
许慎之冷冷道:“我记得我说过,不想见你。”
方昼说:“你总要让我知道原因。”
许慎之想笑,效果却很勉强,不像嘲讽一笑,更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讨厌束缚,即使落到现在的境地,也是一样的。我想喜欢谁,跟谁玩,只看我的心情。我想讨厌谁,恨谁,也不需要原因。”
囚犯有权利拒绝探视。
方昼一共见了许慎之三次,这是最后一次。
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他又去过很多次,每次提出探视,得到的答案都是拒绝。
后来警察都劝他:“算了,这大冷天的你跑来跑去,人家还不领情,何必呢?你看后面挂的那行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们说了多少遍呀,真正能回头的,早就回头了。”
“他这案子,涉案金额太大,被判了十年。”
“他主动认罪,态度算良好,说不定能争取到减刑机会。可每次有狱友提起他的事,他都跟吃了炸药似的,跟人打得那个凶啊,看不到一点改过之心。缘分尽了,就算了吧,你也别太执着。”
“朋友嘛,哪有一辈子的事。”
“走一段就散了,也很正常。”
今生的方昼面对许慎之的笑脸,藏在抱枕下的手紧握成拳。
方昼笑道:“我记得,一辈子。”
这一次,绝对不要再走到那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标注:
[1][2]京剧《锁麟囊》
此时的关先生正在餐厅孤独干饭(冷风呼呼吹特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