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昼第一次不想接关横的电话。
准确来说,是不敢接。
他试探着将手机放在耳边,冰凉的外壳倏地贴上耳垂,让他情不自禁地一抖。电波若有实体,飘来某种密密麻麻的触感,从听筒钻进耳朵,他感觉耳垂连着脖颈那一片皮肤都在战栗。
方昼犹豫道:“喂?”
他张了张嘴,声音几近融在卷着夜风的电波里:“……关先生。”
关横静了片刻,才道:“……方昼。”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昼没由来地想,电话真是一个奇妙的发明。
他们隔得这样近,又这样远。
关横所感受到的夜风,也吹在他的心头。
他却看不清关横的脸,也猜不中关横的心思,只能想象。
深夜街道人烟稀少,远处路边依次停着数辆轿车,被烟雾般游荡的夜色笼罩。方昼无心去看,孤身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盯着地面凌乱散落的落叶和石头,脚尖轻轻踢动石头。
心脏好像也随着石头的滚动,翻了个难受的跟头。
方昼的声音很小,似是嘟哝:“付警官说,你有话对我说。”
他用力将石头踢出老远:“不会就是来叫一声我的名字吧。”
关横声音沉稳:“不是。”
方昼垂下眼睫,索性自己交代:“你都知道了吧,我辞职的事。我跟卫才撕破脸,顺手把他的办公室砸了。我干不成,他们也干不成了,肯定要关门大吉,活该。”
关横安静听着,轻轻地“嗯”一声。
方昼说:“现在想一想,好像有点冲动。”
关横却道:“不,很勇敢。”
他顿了顿,语气像是在哄人:“也很厉害,其他人都做不到。”
方昼一愣,以为凭关横理智的性格,不会说出这种话。
他像是捏着五十九分试卷回家的小孩,忐忑不安地准备罚站,却被家长抱在膝盖上,一边揉手腕喂糖果,一边连哄带夸“宝宝好厉害,离及格只差一点点了”,一时间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感动。
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弛下来。
于是他得寸进尺:“我还跟他们打了一架。”
关横问道:“有没有受伤?”
方昼碰了碰脸颊上贴着纱布的伤口:“没有,他们打不过我。”
他自认语气控制得很正常,没想到压根没瞒过关横。
关横稍微加重语气:“说实话。”
方昼撇了撇嘴:“好吧,脸上被玻璃渣划了一道,不太深。”
关横只问:“疼不疼?”
方昼发疯砸办公室时,要保护学生,要注意云老师,还要聚精会神对付卫家人。那时候他感觉心里住着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超人,绝不能有一点畏缩和害怕。
被划伤脸,第一反应也是这一下幸好没落在学生身上,根本没空细想疼不疼,满心都是愤怒。
如今听到关横这么问,他的气势却仿若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声瘪了下去。
心里顶天立地的超人,变成抱着红披风哭唧唧的超人小玩偶。那些细微到未曾被他发觉的矫情情绪,也随着咸湿的眼泪膨胀千万倍,装满了整颗心脏。
方昼瘪了嘴:“疼死了。”
这一句话撬开心里某个阀门。
他大吐苦水:“那个烟灰缸碎了,露出的玻璃渣像锯齿一样,割在我的脸上,好疼好疼,血一下子就飙出来了。我后来去警局卫生间才发现,鼻子上都溅着血。警察小姐姐特别好,给我拿了碘伏和药膏,可上药的时候还是很疼,简直是往伤口上撒盐。”
关横始终没有打断,耐心地听他诉说委屈。
方昼越来越放松,身心像浸没在温水里一般舒服。
他的声音随之软了下去:“我当时都快疼哭了,但那么多人看着我,还有同事和学生。我的形象是一个帮助人民警察除暴安良的热心市民,我觉得我不能哭,就垮着脸装作无所谓。其实我心里已经爆哭好多次了……想会不会留疤,还想到会不会毁容。”
关横很认真地听着,像一个想隔着电话拥抱小孩的树洞。
却被小孩最后一个想法可爱到,没忍住轻笑一声。
方昼炸毛:“你还笑话我?!”
关横立刻不笑了,解释道:“不是笑话,是觉得可爱。”
方昼沮丧道:“可爱什么呀。我跟你说,我们已经结婚了,毁容了也不能反悔。到时候我跟你出去参加宴会什么的,人家的伴侣都是漂漂亮亮,我脸上横着一道疤,别人肯定会议论我们。”
他有私心,故意用的是“结婚”,而不是“签订协议”。
关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纠正。
关横逗他:“你也有害怕的东西?”
方昼反问道:“你不怕吗?”
关横笑道:“我跟你结婚,自然不会在意旁人的看法。”
方昼心头一热,这句话听起来非常客套,而他非常没出息地感到愉悦,不知不觉间笑了起来,在脸上细细一摸,才发现嘴角翘得老高,脚踢来踢去的小动作更是没变:“你不嫌弃我吗?”
这句问话太孩子气,关横却认真地想了一想。
琼玉有瑕,只会更美。
以两人现下的关系,也不是在外人面前演戏,关横不能说出这么暧昧的话,话音稍稍迟疑。然而就是这一迟疑,被方昼捕捉到,误以为自己越界,连忙补充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在意。”
关横却道:“没有,我在组织语言。”
他斟酌片刻,说道:“无论你是什么样,我们的关系不会变。”
方昼正踩在一颗石头上玩。
闻言脚底一滑,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理智警告他,关横这里的“关系”必定是指协议关系,但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越想调整,越是紊乱。心脏变成醉醺醺的拳击手,大叫着殴打胸膛,让他有点慌乱:“哦……哦。”
方昼不敢多想,转移话题:“很晚了,关先生吃饭了吗?”
关横反问道:“你呢?”
方昼如实道:“没有,我待会去许慎之家吃。许阿姨说为了庆祝我辞职,给我准备了大餐,海鲜、牛排、蛋糕,还说要把许叔叔珍藏多年的酒也开掉,我特意没吃夜宵。”
闻言,关横沉默半晌。
“刚受伤,海鲜不要吃太多,也不要喝太多酒,这类饮食不利于伤口愈合。”他终于开口,感觉自己的回答不近人情,便放轻声音添了一句,“好不好?不然你会不舒服。”
方昼说:“我知道的,我就吃一点。”
关横不太放心,继续叮嘱:“脸上要记得涂药,额头也是。”
额头的伤是方昼在赌场为了打消侍者怀疑,硬生生撞出来的。那日场景那么乱,夜色那么深,他没想到关横注意到了,还一直记到现在,不禁伸手摸了摸额头:“额头的包消得差不多了。”
关横说:“那明天见面,我检查一下?”
明天国画美术馆举办首展,他们都要到场。
方昼面对喜欢的人,尾音不自觉上翘:“好呀。”
方昼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哪怕只是跟关横普通地聊一聊天,专注地听着关横的声音顺着电波缓缓流淌过来,像庭院里卷着花瓣的水流。
他们分隔于城市两端,身处于不同的晚风之中。
爱人的声音让两片不应相遇的晚风相融,也让两颗暗藏情愫的心靠近。
就像令方昼匪夷所思的那部电视剧,现实里的画家生活根本没有那么光鲜亮丽。吃饭、涂药、打电话这种琐碎的生活碎片,跟他曾经憧憬的水漫金山式的爱情故事,好像一点也不沾边。
却更能让他感到幸福。
轰轰烈烈也好,细水长流也好,他所憧憬的只是关横而已。
方昼小声道:“你还没回答我呢,吃饭了吗?”
关横笑了笑:“吃了,放心吧。”
方昼还准备说些什么,忽然瞟见远处一辆熟悉的火红色跑车飞驰而来,在被夜色笼罩的街道中分外惹眼。许慎之停稳车,探出车窗向他招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祖宗!事办完了吗?办完就回去吧。这么晚了跟谁煲电话粥呢?笑成那样。”
方昼飞速捂住手机收音口,生怕关横听见。
事与愿违,电话那端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方昼梗着脖子说道:“你别听许慎之瞎说,他就爱开玩笑。”
他觉得关横肯定听到了,顿觉要解释些什么。
可是前言不搭后语,越解释越显得欲盖弥彰:“跟朋友打电话的时候笑,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们……算是朋友吧?深夜听到你的声音……我的意思是打拼一天,深夜听到朋友的声音,就很高兴嘛,就小小地笑了一下,没那么夸张。”
许慎之取下墨镜一下下敲击车窗,看热闹不嫌事大:“哎呀我的天!你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我寻思着你拿国画大赛金奖的时候都没笑得这么欢过,到底在跟哪位梦中情男畅聊啊?”
方昼:“……”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句话永不过时。
方昼深吸一口气:“许慎之,闭嘴。”
许慎之耸了耸肩,做了一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方昼轻咳两声,试探道:“那什么,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关横回答得很直接:“说到高兴的事。”
他微微一顿,状似无意地问道:“想到要吃大餐,所以高兴?”
夜晚风大,方昼正对风口,被裹挟着青草、泥土和露水气息的风吹了半晌,吹得脑子都有点晕乎了。他瞅着地面石头的纹理,吞吞吐吐道:“不是的,是想到……想到……”
关横耐心道:“嗯?”
月光在夜风中摇摇晃晃,亲吻他的面颊。
方昼闭上眼睛:“想到明天能见到你,才高兴的。”
跟关横结婚的那一刻起,他便感觉如在梦中。
梦境里关横的低语、举动和神色,如夜幕中遥不可及的月亮,愿意照在夜奔的人身上,就已经足够宝贵。他赶路的时候总会抬头看一看,本不抱过多的奢望。
可不知从哪一刻起,现实变成了更宝贵的梦境。
悬于天际的月亮,竟也会奔他而来。
于是他偶尔头脑发热,想离月亮近一点、再近一点。
关横的心绪同样被这句话扰乱,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
关横低声笑道:“好乖。”
听到这两个字,方昼的心尖都颤了。
他一手拿电话,电话紧紧贴着耳朵,不肯错漏掉关横的一丁点动静,另一只手翻转被晚风吹得冰凉的手背,也紧紧贴着正在以显著速度升温的脸颊,呐呐道:“那……明天见。晚安,关先生。”
“晚安。”关横的声音里含着微微笑意,“小昼。”